朱奇瑩
《什么是教育》一書,是由赫爾曼·洪恩自雅斯貝爾斯的諸多著作中輯錄其談論教育的內容編纂而成。書中的不少內容“寫于德國經歷內外深重災難洗禮之際。在一個學生和學者共同體面臨著嚴峻挑戰的時代里,雅斯貝爾斯以哲學家的身份對教育的核心做了一番深入考察,捍衛著教育的尊嚴”。全書以實存哲學式的反思作為底線,論述的內容包括理性與精神、科學與人文、生存與歷史、自由與權威等議題,對教育現場種種癥狀所做的細致描畫及其對教育進行的深刻反思,為我們觀照當下自身的教育處境提供了難得的鏡鑒。
基于主客體“關系”的不同,雅斯貝爾斯對教育的基本類型做出三種區分,即經院式教育、師徒式教育和蘇格拉底式教育。
第一種類型中,他認為師生之間僅限于知識的“傳遞”,因為這種類型中的一切知識已被系統化,某些著者和書籍被奉為權威和固定的、現成的結論,教材內容已被條條框框限定,被言說的“真理”可以脫離思考者并以某種客體形式而存在,教師的職責只是照本宣科或者“直接傳達”,學生去學校只負責“將白紙黑字帶回家”。在這種被固化的知識系統里,社會等級制度中的“傳統”力量會變得舉足輕重,教師的角色是非個性化的,他并非學生探索真理的引領者,而是充當著傳聲筒和中介人。人是純粹的客體,訓練者與被訓練者之間處于一種心靈相隔膜的狀態。
第二種類型的師徒式教育中,舉足輕重的不再是上述第一種類型中的非個性化的傳統,而是一種獨一無二的個性力量,即教師個人人格的權威力量會被彰顯出來。但問題是,這種人格的權威力量雖然有利于推動有規劃、有教養的教育活動,但它并不是最理想的教育方式,需要警惕其“滿足了人們順服他人而放棄自身責任的需要,使人在一種聯結中獲得依附的輕松感”。
而第三種教育類型,教師與學生均處于同等地位,“雙方都追求自由的思考”。在這種教育關系中,“沒有固定的教學方式,只有無盡的追問與對絕對真理的無知。由此,個人的責任被最大程度地喚起,并且絲毫不會松懈”。這亦是雅斯貝爾斯所推崇的蘇格拉底“助產式”的教學方式——“即喚醒學生的內在潛力,促使學生自其內部產生一股自發的力量,而不是自外施加壓力。在此過程中發揮作用的,不是以某種特殊方式呈現的偶然的、經驗性的個體(Individuum),而是在無止境的探索中實現的自我(Selbst)。蘇格拉底式的教師一貫抵制學生將其視為權威的愿望,他使學生的注意力從教師身上轉向自身”,同時作為一種義不容辭的職責,“他會毫不留情地批判謬誤,對自己亦有最嚴格的審視,他堅持真、善與理性”,“教師與學生之間是充滿善意的切磋琢磨,這種關系中沒有屈從和依賴”,他們“互相幫助,互相促進,在似是而非的自我理解中發現困難,在迷惑不解中迫使自己思考,不斷追問且不回避作答”,師生彼此都“對精神的無限性懷有敬畏之心”,在平等、開放的關系中共同走向自我。雅斯貝爾斯特別指出,“大學教育在本質上是蘇格拉底式的教育”,“大學的功用是運用各種方法激發精神生活”。
因為有了對不同教育類型中師生關系、立場和責任意識的細察與明辨,雅斯貝爾斯進一步指出,“教育的原則是使人在一切現存的文化滋養中走向本源、真實與根基,而不是只滿足于獲取平庸的知識”。教育需要關注的是“如何調動并實現人的潛能,如何使內在靈性與可能性充分地生成,換言之,教育是人的靈魂的教育”,是動態的思維過程、“思維結構”和“理解力”的鍛煉,是對“知識的判斷力”的培養,是獨特的“洞見”在一籌莫展的“思”之痛苦中生成,“而非理智知識和認識的堆集”。所謂靈魂的教育,“首先是一個精神成長的過程,其次才是科學獲知的過程”。
他敏銳地覺察到當下教育所面臨的“危機征兆”:缺乏統一觀念的高強度教學,層出不窮的文章書籍、不斷翻新的教學技巧。本以理想為旨歸的教育,“如今卻只是教授一些現學現賣的知識”,“仿佛教育只包括技能訓練、實用知識”。于是,學生也無法沉潛深入到知識的根基,無法系統全面地把握專業的某一方面,“考試一旦過去,這些知識就會立刻被遺忘”,也不再擁有“追求知識整體性的忠誠”。人們“存在之主動性”頻頻癱瘓,“這是一個對自身沒有信心的時代”。
為了面對與處理這樣的危機,雅斯貝爾斯重申,“教育的過程是讓受教育者在實踐中自我操練、自我學習和成長”,因為“真知”不是被賦予之物,不是知識的轉運,不是對現成答案的期待和揭示,它必須從每個人自身中獲得,必須在日夜思考的不斷的發問中探索,并在此過程中獲得“無知之知”。雅斯貝爾斯相信,真正的學生,能在精神發展不可避免的困難和試錯中披荊斬棘,能在研究工作的參與中提升理解能力并激發好奇心,能在積極主動的交流中成長,“善于選擇的資質和自我約束的精神會指引他找到自己的發展道路”。
因此,“一切教育的關鍵在于教學內容的選擇,以及將學生引向事物本源的方式”。教育的內涵即在于喚醒人的本質。教師的任務就在于“喚醒”,在于鍛煉學生“發問的方式”,使學生學會在認識世界的同時認識自我,在學習知識的同時探索道德。雅斯貝爾斯還引用了康德于1765年寫給讀者的話:“學生應該學習的是思考活動,而不是思考的結果。”即教育中重要是對思考活動的感知和學習,并使思考轉化為日常生活的能力。當這些金石之言透過歷史燭照我們,“我們不應被或樂觀或悲觀的未來圖景引入歧途,而應清楚地意識到我們的責任。這一責任滲透于日常生活,存在于我們的沖動和情感中,存在于我們的生活方式中,存在于我們與或遠或近的他人的相處中,存在于大大小小的抉擇中。這些抉擇并不僅僅是為了我們自身,同時也是為了事物自身的發展。同樣,這一責任還存在于我們對人類的想象、對文化符碼的再現中,存在于人們所遵循的準則、所指向的最終目標之中。在其中,我們踐行著我們對其負有責任的自由”。這種踐行,事關教育的當下與未來,事關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