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力 (上海交通大學 國際與公共事務學院,上海 200030)
城市社區是人類進入工業社會以后的主要居住和生活場所。根據社區空間場所的開放程度,城市社區可以分為封閉社區(Gated Community)和開放街區(Open Block)。愛德華·布萊克利(Edward Blakely)和瑪麗·斯奈德(Mary Snyder)在《城堡美國:美國的隔離社區》一書中指出:封閉社區是用圍墻、柵欄包圍起來實現空間私有化,并以排他性的措施限制他人跨越邊界進入居住區的社區類型[1]。它們通過門禁、圍墻、柵欄等物理障礙實現空間分割和自我保衛。這種可防衛的居住模式滿足了人們對人身和財產安全的基本需要。但是,隨著封閉社區的蔓延式發展,城市空間逐漸被私有化,公共空間被擠占,公共道路斷頭化嚴重,城市交通擁堵現象和空間正義問題日益凸顯。對此,歐美發達國家普遍采取街區制,通過拆除物理隔離,將商業街區與住宅小區融合,建立開放街區,實現社區道路公共化和空間共享化。這種以空間開放促進空間社會化和公共化的城市空間發展模式,為解決封閉社區蔓延式發展引起的空間矛盾、生態惡化和社會沖突等問題,提供了可供借鑒的實踐經驗。
居民小區是城市社區的空間載體,其空間的開放性與社會化程度對社區公共權力、社會資本和公共服務的可及性等方面,具有重要影響。隨著我國城市化和工業化的迅猛發展,城市公共空間私有化和治理失序問題日益突出。作為城市空間傳統發展模式的封閉社區已經難以滿足人們對空間正義的期待。在此背景下,2016年2月6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了《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進一步加強城市規劃建設管理工作的若干意見》(以下簡稱《意見》)。該《意見》明確指出:“要優化街區路網結構,加強街區發展的統一規劃和建設,發展開放便捷、尺度適宜、配套完善、鄰里和諧的生活街區……新建住宅小區要推廣街區制,原則上不再建設封閉小區,已建成的封閉住宅小區和單位大院要逐步打開,實現內部道路公共化,解決交通路網布局問題,促進土地節約利用。”[2]自此,關于街區制議題的討論逐漸成為國內學術界和社會公眾的現實關切。
近年來,國內學術界關于封閉社區與開放街區的討論熱度不斷提升,成為備受城市研究者和實務工作者關注的議題。總體而言,既有研究主要從城市規劃、政策分析和社區治理三個角度對封閉社區的開放或街區制的實踐進行了有益的理論探索。
首先,城市規劃視角將街區制的推行視為一個重塑空間的現實問題,主要圍繞街區空間的開發與開放展開。從城市更新的角度看,實行街區制本質上不僅是一個空間開放的問題,更是一個社區空間更新的問題。它通過拆除圍墻、打通路網和優化公共空間配置格局等方式,實現社區用地功能和住區群體結構的有效混合[3]。其中,街區路網結構的規劃建設對街區空間形態有著重要影響。與封閉社區相比,街區制由于路網結構的“井”字形分布,形成了空間“核心—外圍”的非均衡格局。因此,在實行街區制的過程中,應當優先開放城市核心居住區內部道路與靠近主干道的支路,有利于緩解城市主干道的通行壓力,優化交通路網的布局[4]。同時,為了增強街區空間的可達性和住區的便捷性,在推行街區制時,應當始終堅持“開放式、小街區、密路網”的建設理念,合理確定“街區建設單元值”,避免街區空間范圍過大引起的城市空間矛盾[5]。可見,要實現街區制的有效推行,還需要從空間規劃技術的角度,結合實施地的空間環境,制定合理的技術標準[6]。因此,在街區空間環境的重塑過程中應當運用精細化的設計策略,尊重城市歷史文脈和地域特色,運用城市空間布景技術實現街區風貌和功能性空間配置格局的多元化,依托智能安保技術強化街區空間的安全管理[7]。
其次,政策分析視角將街區制當作一項公共政策,主要圍繞政策執行中的問題展開對策性研究。街區制改革既不是一項簡單的“拆墻運動”,也不是一個純粹的空間規劃問題,而是一個隱含復雜決策機制和利益沖突的公共政策。因此,在進行街區制實踐的過程中,要重視空間規劃決策過程中公眾參與的有效性問題,推動空間改造與街區人文相融合,空間更新與公共服務相融合[8]。一方面,由封閉社區向開放街區的空間轉變涉及封閉社區內全體居民的切身利益,如何開放、開放到何種程度以及如何應對開放后的風險問題都需要利益相關群體參與其中、主動表達,進行民主協商,而不是由公權力以強制力量主導政策議程。這就要求政府介入街區制的實踐過程應當是一個合法的過程。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的有關規定,封閉小區中公共空間,如道路、綠化、車位、經營性房產等屬于小區全體業主共有的集體產權,政府推行街區制,將封閉小區中的道路公共化,需要依法與全體業主進行談判協商,給予一定的利益補償[9]。這意味著推行街區制的過程,必然伴隨著復雜的利益博弈,必須重視諸多利益關系的協調,建設城市社會新空間[10]。所以,在推行街區制時,政府應當建立起有效的利益協調機制和公眾參與制度體系,為推進解決國家與公民、公民個體之間的利益爭端和權利沖突,提供必要的制度保障[11]。對此,有學者提出,通過引入公共地役權制度,在不改變空間產權的前提下,協調街區制實踐過程中遭遇的城市發展的公共利益與封閉小區空間私人產權之間的矛盾[12]。
另一方面,由封閉社區向開放街區的政策調整意味著社區公共議題的增長,如何正確引導居民進行有效的政治參與,提高社區自治水平,也是街區制實踐的題中之義。對此,有研究指出,應當建立有效的參與吸納機制,增強社區行動者之間的參與互動,為推廣開放街區、實現空間共享提供積極的制度和結構環境[13]。只有通過有效的居民參與,推進多元主體之間的理性溝通與交往,才有可能避免官民之間,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之間在街區制政策議題上的話語失衡,從而推進系統性改革以實現政策的實質性公平[14]。由此可見,街區制是一個復雜的政策議題,它不僅考驗著城市規劃專家的空間規劃技術,更考驗著國家統治者的空間治理藝術[15]。
最后,社區治理視角將街區制作為一種新的社區治理方案,側重街區制實踐對社區治理場域的重塑。一方面,開放街區的空間形態,引起社區治理由傳統的集權式治理向開放式治理轉變[16]。街區制通過空間開放與共享,實現了城市住區空間形態的重組,消解了封閉小區之間的區隔,使得城市社區由封閉社會轉變為開放社會。在這種開放社會中,社區治理的格局由單位化走向網絡化,治理機制由單一走向復合,從而有利于社區復興[17]。另一方面,街區制的價值取向是以空間開放,促使城市社區中的個體走出私域,走向公共空間;走出個體生活,走向社區生活;走出封閉,走向包容[18]。可見,街區制實踐的關鍵在于撬動社區社會資本,促進空間互動行為的生產。因此有學者指出,通過建設“共享街區”,將大型封閉社區拆解為小型開放街區,以道路、口袋公園、慢行步道等作為街區公共空間向居民住宅樓棟的自然延伸,有利于增強空間內個體之間的互動行為,建構現代熟人社區[19]。除此之外,街區制以其居住的混合性和多樣性,促進居民之間跨越群體邊界的交往,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克服社會階層板結化和公共服務供給的失衡問題[20]。由此可見,街區制實踐既非僅僅包含物理空間的規劃問題,也非一項宏觀公共政策的執行問題,而是一個空間變遷引起的基層治理變革問題。街區制不僅改變了社區空間形態,而且引發了社區治理結構的深刻變革。通過建立社會多元主體的合作共治機制,實現問題反饋與治理效果評價的自下而上機制與黨建區域整合和政府專業化管理的自上而下機制的有效結合,實現主動式街區共治[21]。同時,街區制以一體化街區治理平臺,一體化街區公共服務平臺和街區公共文化建設等機制,促進社區自治主體的多元聯動,有利于實現社會共生,營造良好的社區治理生態[22]。
從國內學術界關于街區制的討論來看,既有研究已經取得了比較豐富的理論成果。但是,依然存在一些不足之處。第一,城市規劃視角僅僅從物理空間的單一維度考察封閉社區向開放街區的轉變,將街區制實踐化約為封閉小區的空間開放、路網結構的優化和住區結構的豐富等空間規劃技術問題,未能充分理解空間的復雜性,未能關注到物理空間變遷引起的社會關系和治理結構的演變。因此,從城市規劃角度探討街區制實踐過程中的困境與出路,難免會陷入技治主義的窠臼。第二,政策分析視角將街區制視為一項公共政策,圍繞政策執行過程進行分析討論,其研究指向是完善建設開放街區的公共政策,主要關注作為因變量的街區制,而忽視了街區制作為自變量的可能性。事實上,街區制的推行意味著城市基層治理的深刻變革。它不僅改變了城市社區的空間形態,也改變了隱藏其中的各種關系網絡和公共文化。因此,在基層治理場域中理解街區制實踐既是重要的,也是必要的。第三,盡管社區治理視角從因變量和自變量的雙重維度對街區制實踐進行考察。但是,它只關注到街區制實踐引起社區關系網絡和治理體系的變化,未將這種變化與空間變遷充分聯系起來。然而,街區制的實踐邏輯主要是通過生產空間,改變城市社區物理空間的形態和結構,并在此基礎上實現社會空間和文化空間的有效生產。因此,街區制實踐應當是一個包含多重空間思維的治理過程。若忽視街區制自身的空間屬性,空談街區治理,在一定程度上會遮蔽街區制實踐的獨特性。所以,有必要以空間視角重新審視街區制實踐,將生產空間的一元化空間思維轉變為空間生產的辯證法思維。
隨著封閉社區的開放,社區的空間邊界被逐漸打開,將“圍墻”置于開放社會的整體關系中進行分析,把握物理空間邊界背后的社會和文化因素,才能真正理解街區制的深刻內涵[23]。這意味著在街區制實踐過程中,實踐者應當充分重視空間本身的生產,而不是只關注到空間中的生產。
空間生產的概念源自西方“新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他將空間維度帶入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分析中,強化了馬克思主義的空間性,將馬克思的社會歷史辯證法翻轉為“社會空間辯證法”[24]。列斐伏爾認為,空間是一種互動性的產物,它本身就是生產關系和生產力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25](P1-7)。由此可見,空間并非被動的、靜止的,它不僅具有自然屬性,也具有社會屬性。空間里彌漫著社會關系,它不僅被社會關系所支持,也生產社會關系和被社會關系生產[26](P47)。因而,空間生產指涉了空間中事物的生產轉向空間本身的生產,它不僅包括生產物理空間,也包含了承載在物理空間中的社會空間和文化空間。它本質上是城市化變遷引起的社區空間形態、結構和組織性范式的變革[27]。總之,空間并非自然的產物,也絕非只是勞動產出的特定商品,而是一種社會性產物。它包含了復雜的社會關系和文化生態,是一個充滿權力關系、社會互動和利益博弈的政治過程。因此,空間是政治的,它充斥著意識形態[26](P62)。所以,空間的形成、運轉和發展,不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而是空間內各種行動主體之間政治角力的產物。
既然城市空間安排為城市社會空間中的權力所支配,那么對城市社會空間的分析就顯得尤為重要。列斐伏爾指出,作為附著于自然空間中的社會空間,主要由空間實踐、空間表象和表象空間三個部分構成[25](P41)。其中,空間實踐是空間的物質建構維度,它是對物理空間的生產與再生產,具體包括土地、房屋、公共基礎設施、交通路網等。它通過空間形態和結構的變化改變空間中的社會構成物的特征和空間位置。由此可見,空間實踐是社會空間存在的物質基礎,它直接影響著空間中的生產,也體現著空間中的各種權力關系。空間表象是一個被構想出來的空間。它屬于生產關系和社會秩序的空間維度,它與國家的政治運作過程、意識形態、統治階級的利益和各種政治權力直接相關。這是一個屬于技術官僚、城市規劃專家、科學家、工程師等知識精英群體的空間。因此,它是統治階級的空間,體現著統治群體的意識形態和階級利益。它通過國家政權和政黨機器實現對空間的介入和改造,進而影響社會空間中的空間實踐。所以,它是一個體現統治階級利益和意圖的空間,國家通過自上而下的空間規劃實現對社會空間的建構。據此可知,盡管空間表象是一個被建構出來的概念化空間,但是它并非只是抽象、空洞的觀念,而是通過影響空間實踐獲得了客觀性[28]。與空間表象不同的是,表象空間是人們直接生活和經歷的空間,它意味著在特定的空間中,生活在其中的個體是自由的,能夠實現良好的自治,形成對國家肆意介入空間的一種約束。與自上而下的空間規劃相對,這是一種自下而上的空間訴求或空間抗爭。在表象空間中,人們通過建立特定的文化、話語和符號系統,建構空間中的社會聯系,形成行動者的社會互動網絡。可見,社會空間不僅是統治階級實現社會控制的有效政治工具,也是各種社會關系賴以存在的場域[29]。
但是,作為社會產品的空間,其生產過程不會無緣無故啟動,而是受到多種作用力的共同影響[30]。其中,資本、權力和權利是觸發空間生產動力的三大作用機制。首先,資本體現為一種市場力量,它通過市場機制推動空間生產。資本按照實現利益最大化的原則,對城市空間進行侵占和控制。它以建設和改造城市物理空間(尤其是住區空間)結構的方式,對城市社會中的不同群體進行空間階層劃分,從而形成城市貧民窟和富人區的空間分化,造成社會斷裂。因此,若任由資本力量介入并控制城市空間生產過程,極有可能造成空間正義失衡,社會邊緣群體的生存權利和發展權利得不到應有的政策關切。其次,權力體現為一種強制力量,它通過國家機器推動空間生產。事實上,無論是物理空間的生產,還是權力空間和話語空間的生產,無一不體現著權力的痕跡。它以城市空間規劃的方式,直接影響著空間實踐的時空安排,并通過公共政策和制度規則型塑著表象空間。但是,權力自身的擴張性,使得作為權力主體的國家或統治群體存在侵犯社會或公民合法權利的極大可能。因此,空間生產的權利機制是社會自我保護,自下而上表達空間訴求,進行空間抗爭的重要方式。權利體現為一種社會力量,它通過利益表達、談判協商和社會抗爭等方式推動空間生產,形成對國家力量和市場力量的制約。一方面,空間規劃不僅體現著復雜的權力互動關系,也展現著激烈的利益競合過程,是不同社會主體進行空間博弈的主要場域。另一方面,作為一種政治工具,空間規劃意味著在自上而下的空間生產,民眾在國家、市場的空間霸權下開始以空間正義為權利訴求,開始質疑規劃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并發起眾多消費者運動[31]。因此,通過空間生產的權利機制,民眾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將原先自上而下的社會空間建構轉變為自我管理的社會空間,從而實現空間話語的平衡和空間正義,并推動社區復興。
在社會開放化程度不斷提高的趨勢下,由城市空間的整體開放性與居民小區的空間封閉性之間的內在張力所驅動,城市社會呈現出從傳統的社區治理向街區治理轉變的迫切性。
首先,街區制實踐是生產和更新物理空間的過程。它是政府為了回應快速城市化和社區空間封閉衍生的社會問題,實現城市良善治理進行的空間重構。其核心是以物理空間的轉換促進社會空間的變革,推動街區治理一體化。一方面,街區制通過縮小住區集聚規模,實現街區空間開放與共享,為優化城市路網結構和創造宜居生活空間奠定基礎。當前,由于大型封閉小區的點狀分布,城市公共空間和交通路網被割裂,加劇了城市空間正義失衡和交通擁堵問題。與封閉小區相比,開放街區強調住區之間有相互聯通的步行街道,每個鄰里以400米左右為半徑[32]。這顯然縮小了街區的空間規模,使得“小規模住區組團,城市交通路網貫穿其間”成為開放型街區的基本空間形態。這種空間形態的轉換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國家的社區治理思路。在封閉小區下,居民小區類型的差異造成了社區內部的分化,同一社區自治組織和基層黨組織面對多個物業公司和業委會,組織間的達成集體行動協議的協調成本過高;不同小區自治主體之間相互孤立、推諉、權責關系不清、治理邊界不明,導致城市社區中的風險和矛盾層出不窮。針對這種異質性,在維穩邏輯的驅動下,基層行政組織往往采取策略性應對行為,對不同封閉小區的情況進行差異化行政,最終導致基層治理的碎片化。隨著街區制實踐的穩步推進,這種分割性治理思維應當向整體性治理思維轉變[17]。通過整體規劃、多元協商,實現社區內部整合和社區治理主體的協同共治。所以,從封閉小區向開放街區的空間重構,既實現了物理空間的更新,也型塑著權力空間的治理思路。另一方面,街區制實踐通過空間開放,促進空間共享;通過消除物理區隔,實現街區融合。在封閉小區中,由圍墻和門禁系統形成的空間邊界將小區與外界隔離起來,小區內部的公共基礎設施,如健身器材、口袋公園等公共資源僅供住區內部人口使用,具有鮮明的排他性。這種排他性空間使得同屬于一個社區單位的多個居民小區具有明顯的自我意識和他者概念,在社區內部建構起明晰的群己邊界,從而阻礙了社區共同體意識的形成。推行街區制意味著消除物理空間邊界,以公共資源的街區共享代替住區居民的獨享。這不僅有利于提高公共資源的使用效率,也有助于實現社區內部的空間正義。通過優化街區空間內的公共資源布局,為居民日常的空間實踐提供便捷開放的空間環境,從而以生產空間推動空間生產。同時,空間邊界區隔的消解,不僅打通了不同小區居民之間的出行和交往通道,而且為街區空間內社會關系的生產提供了新的可能。打開圍墻后,不同小區之間通過沿街商鋪等公共空間進行聯結,運用商鋪等公共空間的集聚效應和服務功能,推動街區內不同住區人口的空間融合,進而實現空間中社會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形成穩定的社會聯結機制[33]。
其次,街區制實踐是社區治理格局由行政化轉向網絡化的過程。在封閉小區背景下展開的社區治理,很大程度上依然延續著行政化治理的制度慣性。在這種社區治理格局中,其他治理主體的積極性和能動性并未得到充分發揮,政府依靠治理資源的壟斷和國家權力的強制性,以單向度的行政壓力推動社區自治組織、社會組織和市場組織參與社區治理[34]。因此,國家與市場和社會之間不是一種協同合作的關系,而是一種命令服從的關系。在這種治理結構中,市場力量和社會力量要么被動參與社區治理,要么被異化為準行政力量,以對上負責的行政邏輯代替服務民眾的治理邏輯,從而導致居民在基層治理場域中逐漸被邊緣化。所以,對于各種需要廣大居民積極參與的社區自治事務,居民往往采取政治冷漠的態度,以不參與、不配合等消極行為應對權力和資本的空間擠壓行為。這在一定程度上加快了社區公共性的消解,造成社區認同感的缺失。
推行街區制,意味著要革新國家權力介入城市空間的機制,以“軟著陸”而非“硬擠壓”的方式對基層社會空間進行滲透,建立與開放型社會相適應的網絡化治理格局。與行政化治理不同,街區治理更加要求治理主體的多元化和民眾空間訴求表達機制的有效化。它主張以各治理主體之間的良性和多向度互動代替傳統的單向度命令服從關系[34]。這充分表明,在進行封閉小區向開放街區的空間實踐,要注重協調空間表象中的各種權力關系,完善治理主體之間的協同合作機制。因此,開放街區的空間實踐過程,本質上是在政府、市場和社會主體之間進行合作共治的空間治理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政府應當以適當的分權邏輯替代集權邏輯,通過間接引導而非直接干預的方式向基層社會放權,激發基層治理場域的空間活力,以助推社區自治凝聚基層治理的合力。其中,多元治理主體的培育和治理主體權責邊界的重新厘定是建立網絡化治理格局的兩大關鍵支撐[17]。事實上,空間開放后產生的治理問題并不比封閉小區中的治理問題少。隨著空間邊界的清除,街區內的行政區劃需要適當調整,以明晰開放空間形態下的治理邊界。同時,空間開放引起的空間范圍拓展和街區內治理事務的多樣化問題更亟須一個政府主導,多元參與的復合型治理體系來解決。可見,要發揮街區制應有的治理效能,僅僅依靠生產街區空間,更新物理空間是遠遠不夠的。如何建立一個與之相適應的空間表象是進行街區空間生產不容忽視的關鍵環節。
最后,街區制實踐是探索重構社區共同體,促進社區公共性再生產的空間嘗試。它通過生產空間,影響特定空間范圍內的空間實踐活動,進而促進街區社會空間的生產,并創生關系生產。無論是封閉小區下的社區治理,還是開放街區中的社區治理,其核心動力機制依然是建構共同體。作為一種群體關系的建構,它必須依托于具體的空間,并通過空間實踐才能發生與展開。空間不僅為人類的公共交往活動創造了共同在場條件,而且以不同類型的空間為人類的互動行為提供了豐富多彩的布景,進而成為生產表象空間的前提條件[35]。因此,空間實踐不僅是一個生產空間的過程,也是一個社會過程[36]。所以,空間的形式與過程既能型塑社會關系結構,也能被社會關系結構所塑造[37]。可見,人們在進行空間實踐活動時,不僅生產著物理空間,也改造著自身及其精神世界,促進各種社會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他們通過空間感知被建構的符號和話語,并基于情感聯結、習俗慣性和價值觀念等文化空間形態作出相對固定的行為決策[38]。
既然生產社區空間的過程,也是促進社區關系生產的過程[39]。那么,在建設開放街區的過程中應當重視空間與人的良性互動,并以此推動空間中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一方面,通過優化街區公共空間的空間布局,將其建立在空間可達性和便捷性程度較高的街區空間節點中,有利于提高民眾公共交往活動的頻率,助推街區生活共同體的建構。另一方面,通過挖掘街區文化,創造街區共有的文化記憶、符號象征和話語體系,不僅能豐富居民的精神世界,還能創生共同體記憶和公共精神,推動街區文化空間的繁榮發展。同時,在國家權力的引導下,街區治理應當重視社區社會組織的培育,協調街區物業、業委會和居委會之間的互動行為,進一步打開街區自治空間,激發多元治理主體的活力。通過國家權力引導自治,在強化空間表象的同時,也以社區公共服務和公共活動重塑鄰里關系,重構社會支持網絡,推動居民政治參與的組織化。因此,街區制實踐不但需要以物理空間的更新改造為基礎,以街區治理結構的適應性變革為前提,而且還需要以重建社會聯結為指向,從而實現空間實踐、空間表象和表象空間的良性互動,推動城市街區的空間生產。
隨著城市化和工業化的持續推進,現代城市社會已經日益成為一個高度開放和快速流動的開放社會。但是,作為城市治理的基本空間單元——小區卻處于空間封閉的狀態。顯然,這種封閉空間與開放型城市社會之間存在結構性張力。對此,黨中央、國務院提出推行街區制的政策主張。這不僅意味著城市空間的變革,也意味著城市基層治理的深刻變革。一方面,街區制要求通過城市空間更新,拆除小區之間的空間阻隔,優化穿插其間的路網結構,以物理空間的重構實現街區空間融合;另一方面,與這種空間融合相適配的是,街區治理結構的變革、社會關系的調整,以社會空間和文化空間的重塑實現街區治理融合。在這三個層面空間實踐的交互作用下,城市街區空間得以完整地生產。因此,街區制實踐既是一個生產空間的過程,也是一個空間生產的過程。
面對這個復雜的空間生產過程,政策實踐者應當以空間辯證法思維替代一元化空間思維,重新審視城市空間。首先,具體空間是抽象的承載物,直接影響著社會空間和文化空間的生產效能。在街區制實踐中,如何優化街區空間結構,尤其是公共空間的空間分布是政策實踐者應當予以充分考量的空間問題。但是,這種考量并非一個街區空間規劃層次的考慮,而是要將其置于街區治理一體化的層面進行論證,將物理空間的更新改造與撬動街區社會資本,培育街區公共文化,創生街區社會關系再生產等社會空間和文化空間再生產問題聯系起來。其次,空間及其政治性是相互依存的,不強調政治性的空間是空洞的,不以空間為載體的政治則是虛無的[40]。空間實踐不僅包含生產物理空間的空間更新活動,也隱含于空間表象與表象空間之間的政治互動。通過運用執政黨的政治力量推動條塊關系的協調和街區自治主體的協同合作,促進街區共治體系的良序運轉。可見,國家推行街區制,重新尋求社區建構的方法,是出于將單位制解體后模糊的城市空間改造為標準化與清晰化的國家治理空間的需要,而不是為了建構一個獨立于國家的公共領域,社區參與也是為了整合民眾對政權體制的支持[41]。最后,街區制實踐要回歸表象空間,重視居民的空間訴求,推動街區生活共同體的構建。既往的社區建設運動往往依靠行政力量對社區空間進行整合。這種自上而下的空間規劃視角恰恰忽視了社區空間作為一種表象空間的特殊性。社區空間既是具有豐富結構形態的物理空間,也是充滿權力關系的社會空間,更是具備人文特色的文化空間。因此,社區空間是各種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型塑的產物。若忽視街區空間中的關系生產,街區一體化就缺乏穩固的共同體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