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富榮 章燕
(北京師范大學 外國語言文學學院,北京 100875)
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 1922—1985)是英國戰后最重要的詩人之一,在文學批評界和普通讀者中都享有很高聲譽①西方有關拉金的研究著作有近50部,拉金在文學批評界的地位可見一斑。他在普通讀者中也極受歡迎。據布魯姆菲爾德(Bloomfield)在《菲利普·拉金:文獻目錄》(Philip Larkin:Bibliography)中記錄的出版信息,其最暢銷的詩集《降靈節婚禮》(The Whitsun Weddings)截至90年代中期銷量已達31萬冊,這在英國是相當高的銷量。1974年出版的詩集《高窗》(High Windows)首印6,142冊在三周內售罄,創造了費伯出版社精裝詩集的銷售記錄。。從1955年出版第二部詩集《較少受騙者》(TheLessDeceived)一舉成名開始,到70年代聲譽達到頂峰,他獲得了諸多榮譽,被稱為“非官方的桂冠詩人”②據筆者管窺,戴維最早使用這一稱呼。他稱拉金為“1945年后英國非官方的桂冠詩人”(Daviel,1979:64)。桂冠詩人約翰·貝特曼(John Betjeman)去世后,1984年7月26日的《泰晤士報》曾刊登對于下一任桂冠詩人的民意調查(基于120位詩人的選擇),拉金以30%的得票位居榜首。后拉金收到女王關于“桂冠詩人”的邀請,但拉金婉拒了這一稱號。關于《泰晤士報》的民意調查參見“Who is the poets’laureate?” Times, 1984-07-26:10. [2019-11-05]. http:∥tinyurl.gale.com/tinyurl/C8mxW1.。西方的拉金批評從20世紀五六十年代單篇的批評文章開始,多在其寫實性的基礎上對拉金詩歌的主題、語言、形式等進行探討。1973年,第一部拉金詩歌研究專著出版,學界也開始轉向拉金詩歌的象征性研究。20世紀90年代以來,西方政治意識形態批評凸顯,帶動了拉金詩歌研究的政治意識形態轉向。進入新千年之后,多元的批評態勢和形式主義批評的回歸使得西方的拉金批評得到了極大擴展,研究者從多角度對拉金詩歌進行闡釋和批評,研究逐步深入,走向多元。2016年12月,在拉金逝世31年之后,他終于入住西敏寺詩人角,這也是學界對其杰出詩人地位的又一次確認。
中國的拉金譯介和批評始于20世紀80年代。80至90年代的中國拉金詩歌研究從改革開放初期亟須了解西方社會現實的視野出發,注重以寫實性為主的拉金詩歌批評。此一時期對當時批評中出現的拉金詩歌的想象維度,其與現代、后現代詩歌的聯系缺乏深入挖掘。90年代中期之后,中國學者從英國性、非英雄、平民化等角度對拉金詩歌進行較深入的挖掘,拉金詩歌研究有了深層次的擴展。21世紀以來,象征性、倫理學、生態批評等方面的研究進一步開拓了拉金詩歌研究的視野,既與西方學者的研究形成了一種對話,也在一定層面上對西方學者的批評作了補充。但同時,中國學者對拉金詩歌及其思想的深入研究還存在諸多不足,對拉金的相關散文、信件等一手資料的利用不夠,這成為中國拉金研究的局限,也為今后的拉金研究指明了方向。
拉金第一部詩集《北方船》(TheNorthShip)出版于1945年,但并未引起批評界的關注。第二部詩集《較少受騙者》于1955年11月出版,當年12月16日的《泰晤士報文學增刊》對其贊賞有加(Hamburger,1955:762),12月22日的《泰晤士報》將其列為年度最佳圖書(Times,1955:9),拉金一舉成名。自50年代中期開始,西方學者對拉金的批評開始見諸各大批評雜志。弗雷澤(Fraser,1956:297; 1956:492)、韋恩 (Wain,1957:353-374)、威廉姆·奧康納(O’Connor,1958:38-50)均對拉金推崇備至。《泰晤士報教育增刊》首次對拉金進行了全面介紹(Shakespeare,1956:933)。隨著《降靈節婚禮》(TheWhitsunWedding,1964)與《高窗》(HighWindows, 1974)的相繼出版,拉金的聲譽在70年代達到頂峰。他獲得本森銀質獎章(1974)、FVS基金會莎士比亞獎(1975)等多項榮譽,并當選布克獎評委會主席(1977),其研究也迎來高潮。1973年,大衛·蒂姆斯(David Timms)撰寫的拉金研究首部專著出版,對拉金的詩歌特點、詩學思想進行了全面分析。緊接著,庫比(Lolette Kuby,1974)、艾倫·布朗約翰(Alan Brownjohn,1975)、戴維(Donald Davie,1979)相繼出版專著,分別從哲學、主題思想、英詩傳統等角度對拉金詩歌進行論述。
中國的拉金詩歌研究晚于西方二三十年。新中國成立后的30年國內學界對西方現當代文學的介紹十分有限,直至1979年,隨著國內知識界迫切希望了解西方社會過去30年的狀況,拉金詩歌才進入人們的視野。以寫實、“照相式”寫作著稱的拉金詩作在當時備受青睞。1980年,《外國文學》雜志創刊,第一期的主題即聚焦“戰后英國文學”。高厚堃發表了他翻譯的三首拉金詩歌:《癩蛤蟆》(Toads)、《來到》(Coming)、《降靈節的婚禮》,拉金詩歌翻譯便始于此。之后,《教堂抒懷》(Church Going)①這首詩國內譯者后多譯為《去教堂》。(劉玉堂,1982)、《下午》(Afternoons)(周鈺,1985)、《小說與讀者》(Fiction and the Reading Public) (黃新渠,1985)、《走》(Going) (王希蘇 等, 1989)、《背離之詩》(Poetry of Departures)、《家》(Home)、《水》(Water)、《日子》(Days)、《讀書習慣》(A Study of Reading Habits)、《在消失中》(Going, Going) (王佐良,1987)②早期對外國人名的翻譯存在不統一的現象。王佐良、傅浩均譯為菲利浦·拉金,但多數研究者譯為菲利普·拉金。本文依據《英語姓名譯名手冊》(第四版),在行文中均采用菲利普·拉金的通行譯法。等詩作均在這一時期被翻譯介紹到中國。在拉金詩歌譯介初期,譯詩包括一些公認的名篇,但主要偏重詩人中期詩作,尤其是側重反映英國社會生活、宗教狀況的寫實性詩篇,從這些譯作的選擇可以看出當時學界對拉金詩歌的關注走向。
該時期的拉金批評常見于譯文前后的簡單評述,或見于對英詩在20世紀中期整體狀況的評述中。這些評論多將拉金看作反映英國戰后社會現實的代表。1982年,劉玉堂在《當代英國文學概況(上)》一文中首次對拉金詩歌進行了評介。他認為,拉金《教堂抒懷》作為現實主義作品,反映了戰后英國宗教衰落的狀況和福利社會普通人的生活。劉文指出,詩中“我沒有戴帽子,就把騎車的褲夾解開”暗含了詩人的自我解嘲,反映了二戰后英國的社會現實:“賦稅重,工資低,人們衣冠不整, 大學教師也窮得買不起小轎車,只有騎自行車。”(劉玉堂,1982:76)高冬山也分析了這首詩。他強調該詩體現了英國宗教的衰落,并將宗教等同于迷信,矛頭直指其教人“安心去死”的欺騙性(1985:30-35)。當時的一些學者從拉金詩歌中見到的是英帝國衰頹的現實,認為他對戰后英國社會生活及人們精神狀態的抒寫是真實的,揭示了資本主義的腐朽與帝國的衰落。反觀西方早期拉金詩歌批評,學者們也強調其詩歌的寫實性,但是更多注重其詩中體現出的“經驗的”與“彬彬有禮的”氣質,認為這與40年代興起的新浪漫派和神啟派的非理性主義相對立,是對承襲自華茲華斯、后被艾略特中斷的經驗主義哲學傳統的恢復。值得注意的是,王佐良先生不僅從這首詩中看到了英國宗教和社會現實衰頹的現狀,同時也意識到詩人對這一現狀的反思。他指出該詩“心智和感情上的誠實”,覺出拉金不僅感到當時的“人有一種饑餓”,而且“要求生活中有點嚴肅的東西”(王佐良,1987:14)。拉金的《去教堂》一詩1955年在《觀察家》(Spectator)上發表以來廣受歡迎。拉金自己曾指出,這可能是因為它“有關宗教,但事實上它的主題和討論的內容都是世俗的”(Larkin,2002:22)。王佐良先生的解讀符合拉金對該詩的看法,頗具深意。
進入20世紀90年代,國內拉金詩歌研究逐漸拋開泛泛的有關拉金詩歌寫實性的批評,開始深入到拉金詩歌的深層去揭示其寫實背后的時代特性和其詩歌的獨特詩學特征,進而展現其詩歌對戰后英國“非英雄”的普通人的描寫。這一研究趨向與西方學者的早期研究形成呼應。1990年,傅浩完成了他的博士論文《運動派詩學》。雖然這不是拉金研究的專著,但開了拉金研究之先河。在該論文基礎上修訂而成的專著于1998年出版,書中對運動派群體及其代表詩人拉金詩作的主題、語言、詩學主張等均有較系統的論述。傅浩指出,運動派詩人有恢復英詩傳統的使命感,書寫了他們所處的“非英雄”時代及這一時代中的普通人。在談到讀者觀時,傅浩強調運動派詩人對精英讀者的培育及其引起讀者共鳴的方式,而在題材上他們表現出不同于現代派的“個人化”經驗的抒寫。該作的第八章對拉金進行了較全面的分析,認為拉金的個人化表現為“個人獨特而真切的生活經驗的寫實和感悟”。傅浩認為,這種個人化的生活經驗背后“流露的情緒和態度深得戰后英國公眾的同情”(1998:131),正是在此意義上,拉金在戰后英國知識界有一定代表性。傅浩以大量的一手資料和扎實的文本細讀,展現了運動派的形成原因、特點,并將其置于英詩在20世紀的發展進程中進行考察,為后來的拉金研究提供了極有價值的思路。
王佐良先生的評介和傅浩的研究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國內拉金研究的起點,拉金詩歌的寫實性特征也在新世紀得到進一步的探索和挖掘。呂愛晶、肖云華將這種寫實性與拉金詩歌中體現的英國性、民族性聯系起來。傅浩將運動派詩人恢復英詩傳統的使命感視為文學愛國主義的一部分,呂愛晶的研究基本上繼承了這一觀點。呂愛晶(2001:54)認為,拉金詩歌展現的欲望的欺騙性與福利社會“這個玫瑰般的夢想”的破滅相互關聯,而他詩歌中英國本土題材的書寫、俗語和口語的使用是“通過文學的手段來延續和鞏固英國人的集體經驗和民族意識”(呂愛晶,2003:45-48)。呂愛晶(2009)還將拉金對小動物的描寫納入其詩歌的日常生活主題,并將之視為“非英雄”思想的體現。她認為戰后英國國際地位的衰落,英國經驗主義的傳統,以及拯救英詩免受外國詩歌的影響都促成了拉金作品中的“非英雄”思想,而這種思想貫穿于其題材觀、語言觀和詩人觀。她的專著《菲利普·拉金的“非英雄”思想研究》于2012年出版,是國內首部拉金研究專著。如果說呂愛晶的研究更多地關注拉金詩歌所體現的英國性,肖云華則進一步挖掘拉金的詩歌與英國性之間的關系,并將英國性作為一種指導思想考察其對拉金詩歌的反作用。他在《菲利普·拉金:英國性轉向與個人焦慮》(2008)一文中指出,所謂英國性更多的是詩人為了推銷自己而迎合媒體與公眾的一種構建。拉金從葉芝向哈代詩風的轉變,表面上看是向英國傳統的轉向,實質上則表達了詩人個人的生存理想及其焦慮。《拉金的〈電網〉:沒落帝國的文化隔離墻》一文認為,以《電網》為代表的一系列的邊界詩歌“都暗示了同一個意象——‘家’” (肖云華,2010:207),對超越家的邊界的懷疑構成拉金的文化保護意識和文化隔離意識,并促成拉金形成具有英國特點的詩歌和詩學理論,對英國當代詩歌產生重要影響。肖云華《“戲劇化的自我”——解讀拉金詩歌中擬稱的文化意識形態功能》(2012)一文認為拉金詩歌中的敘述者具有明顯的英格蘭文化身份意識。詩人試圖通過運用人稱變化、意圖控制和提喻、反諷等修辭方式在讀者心中產生情感共鳴,進而操縱讀者。這篇文章集中探討了拉金詩歌與英國性的構建、身份的操作以及個人焦慮。他以這些文章為基礎完成的專著《菲利普·拉金文化策略研究》于2017年出版。肖云華的研究運用存在主義、敘事學、文化理論等對拉金詩歌展開分析,視角新穎、論證扎實。但是一味將拉金詩歌,特別是一些單純寫動物的詩歌與文化隔離意識相連似乎有過分解讀之嫌。
從上述研究可以看出,將拉金詩歌置于帝國衰落的政治歷史現實去考察其與政治、歷史、民族性的多元互動關系,使得國內的拉金詩歌研究走出了簡單的寫實性研究,不再固守詩歌反映社會現實的單一觀點,而深入到英國的社會歷史現實及其與拉金詩歌的多重互動關系進行探討。反觀歐美拉金詩歌這一時期的批評,雖然1990年波林(Tom Paulin)的《深入英國性的中心》(Into the Heart of Englishness)一文的確引發了一系列政治意識形態批評,但這些批評大多深入到詩歌文本的隱喻層面,從政治、后殖民等角度闡釋拉金詩歌。已經走過了單純聚焦詩歌審美和形式的西方研究者在此時卻從詩歌文本的隱喻分析入手去觀照詩歌的意識形態傳達,這對我們在拉金詩歌形式研究尚不深入的前提下所進行的社會歷史批評是一種警醒。
長期以來,無論英美學者還是國內評論界,不少人認為英國運動派詩人是以反現代派的詩學主張來彰顯自己的特性的。截至70年代中期的歐美主流批評都將拉金等一批運動派詩人的詩作看作是有別于現代派,甚至是抵制現代派的詩歌。然而,自1974年拉金出版詩集《高窗》之后,英美批評界開始關注拉金詩歌中的象征性因素。布朗約翰的專著較早注意到這一點。他指出拉金有些詩歌展現出“超越現實生活的寧靜和無法言說的純粹之感”(Brownjohn,1975:3-4)。埃弗利特(Barbara Everett)的《菲利普·拉金:象征主義之后》(Philip Larkin:After Symbolism,1980)一文以翔實的文本分析梳理了拉金與法國象征主義詩歌的聯系;希尼(Seamus Heaney)的《光之海》(In the Main of Light,1982)關注光這一意象在拉金詩歌中的重要作用及其指向的超驗性;莫辛(Andrew Motion,1982)以一部專著論述了拉金詩中希望與無望并存、葉芝式的超驗與哈代的平實兼具的特征。他們共同開啟拉金批評的轉向。自此,拉金批評形成了兩派,一派關注其詩歌的寫實性與悲觀色彩,另一派注重挖掘其象征性、超驗性及其中的積極價值。
早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王佐良、傅浩等的研究已對拉金寫實之外的想象有所觸及。王佐良先生指出拉金寫實的背后有“聯想、余音”;傅浩亦指出:“除了個人日常經驗以外,拉金還在一定程度上涉及了超越自身生活之外的想象和哲思的領域。”(1998:138)他認為拉金的想象不同于浪漫主義詩人的想象,其象征主要體現在動物詩和死亡詩中,而拉金的后現代性則體現在他的語言上,特別是他將臟話俗語入詩。同時期出版的兩部詩歌選集《歐美現代派詩集》(冬淼,1989)①書中收入9個國家49位現代派詩人的123首代表作,拉金的《寫在一位年輕女士影集上的詩行》《欺騙》《日子》《救護車》等四首詩入選。和《英美后現代詩》(胡興,1991)②拉金《舞者》和《放牧》兩首詩作入選。均收入了拉金的詩歌,表明其詩歌中的現代性和后現代性得到了關注。裘小龍在附于他翻譯的拉金詩歌后的評述中指出,運動派“并沒有回到現代主義詩歌崛起前的老路上去,一方面他們重新推崇理性和明朗,另一方面則是繼承和發展了現代主義的一些基本概念和技巧” (1989:221)。他特別指出拉金在技巧上運用了反高潮的手法和否定詞③關于否定詞裘小龍并沒有做詳細說明,筆者以為它特指拉金詩歌中以“un-”否定前綴開頭的詞。據布斯(James Booth, 2005:8)考證,這樣的詞在拉金1945年之后詩作中共出現157次,是拉金詩歌的一大特色。,形成他詩作的獨特風格。裘小龍的分析關注到運動派詩歌對現代派詩歌的繼承及其在形式上的創新,這一點頗為難得。然而,王佐良、傅浩、裘小龍批評中閃現的對于拉金寫實之外的想象與現代性的關注截至21世紀初都未得到重視。
章燕的《試論菲利普·拉金詩歌中的象征性因素》(2008)是國內最早對拉金詩歌象征性進行詳細論述的文章。該文指出了拉金詩歌中“寫實與象征交匯”的審美特質,并認為這樣的特質貫穿于其早期到晚期的詩歌中,是拉金詩歌“承載多樣的、復合的思想”的體現(章燕,2008:213)。在對拉金《去教堂》一詩的分析中,她立足審美批評,指出其 “在對當下現實的寫實性寫作中孕育出對現實的超越” (章燕,2008:218),這是該詩突出的審美特質,而這種對現實的超越促成了拉金詩歌從描寫客觀現實向表達主觀內心及歷史意識的轉化。章燕對拉金詩歌寫實性與象征性融于一體的審美特性的揭示在迄今為止的拉金批評中并不多見。陳晞在一系列文章中考察了拉金與法國象征主義,特別是與波德萊爾的聯系。《〈北方的船〉:都市漫游者的隨想》(2009)指出拉金早期詩集《北方的船》中體現出與波德萊爾相似的對城市百態的描摹,《拉金與美國現代詩歌》(2012)稱拉金反精英主義和非英雄主義的詩歌觀和審美觀也可追溯到波德萊爾。劉巨文在其博士論文基礎上出版的專著《抵抗死亡:菲利普·拉金詩歌研究》(2019)聚焦拉金詩歌對死亡的想象,指出其死亡的絕對性,以及通過詩歌寫作和讀者閱讀達到的對死亡的對抗。章燕和陳晞基于想象和象征的拉金詩歌審美批評有助于豐富拉金詩學研究,應當得到進一步重視。劉巨文立足詩歌文本,特別是一般研究中較少關注的詩歌對拉金死亡觀的全面考察也值得借鑒。
考察拉金詩歌與法國象征主義詩歌的密切關系表明拉金與其所反對的、以艾略特為代表的現代派詩歌有某種同源性,它們都受到法國象征派詩歌的影響。從這個角度看,拉金在反叛現代派詩歌的同時,也與其擁有了某種聯系和一致性。章燕指出拉金與艾略特在客觀細節的描寫上頗為接近(2008:219、225)。西方學者約翰·奧斯本(Osborne,2008:57-63)則較為深入地分析了拉金詩歌在語言、形式、語氣方面所受到的艾略特的影響。同時,奧斯本解構了傳統批評對拉金經驗主義、寫實性、英國性的批評,并指出拉金是“穿著寫實主義外衣的后現代主義者”(Osborne,2008:259)。此后,他開啟了拉金詩歌的后現代研究。《反傳統的拉金:七種形式變革》(2014)一書從拉金詩歌中省略、雙關、否定詞等詩歌技巧的使用,詩歌中體現的與自己和前輩詩人的文本互文性,以及對抒情詩傳統的繼承與顛覆等角度考察了拉金詩歌與后現代詩歌的聯系。而中國學者對拉金詩歌與現代性及后現代性關系的考察較為匱乏,鮮有深入的分析。
最近10年來,中國的拉金翻譯與研究逐漸擴展。《高窗》①《高窗》由詩人、學者舒丹丹以2003年的《拉金詩選》(Collected Poems)為底本翻譯出版,該底本還原了拉金生前各詩集編排順序,共收入詩作153首。在此之前,詩人桑克翻譯出版的《菲利普·拉金詩選》(2003)以1988年的依詩歌創作年代編排的《拉金詩選》為底本,在其242首詩歌中選取150首詩翻譯成中文,是我國出版的第一部拉金詩選。(2014)、《拉金詩歌全集》②《拉金詩歌全集》由加拿大籍華裔詩人阿九翻譯。該版本收入了拉金詩歌筆記、已出版的拉金詩歌以及信件中所有可見的詩歌共553首。(2018)、《應邀之作:拉金隨筆》(2020)等多部詩文譯本的出版為拉金詩歌研究者提供了便利。值得注意的是某些熱點批評理論對文學研究的帶動作用,尤以從倫理學與生態批評角度對拉金詩歌展開的批評較引人注目。
這一時期,倫理學研究正在國內外國文學研究界蓬勃興起。從倫理學視角對拉金的詩歌進行分析是近年來國內拉金研究的一個較為新穎的角度。呂愛晶《菲利浦·拉金詩歌中的兩性倫理思想》(2009)聚焦拉金有關兩性關系的詩歌,指出其女性觀在厭女情愫之外,還飽含對女性的膜拜之情。陳晞(2014:103)《從〈欺騙〉倫理閱讀看菲利普·拉金的敘事倫理》(2011)對拉金的《欺騙》一詩進行了深入挖掘,揭示了不同的倫理環境和敘述者對同一事件的解讀,展現出不同時期的人們對兩性關系的認識及其蘊涵的倫理思想。陳晞在博士論文基礎上完成的專著《城市漫游者的倫理足跡——論菲利普·拉金的詩歌》(2018)系統考察了拉金與城市漫游者的聯系,抓住拉金對城市空間及城市人群的抒寫,關注對現代社會倫理的重構,展現詩人如何“將城市的不同空間與作者內心的體驗聯系起來,將歷史世界與個體生命的感悟聯系起來”。他采用倫理學視角對拉金詩歌進行深入挖掘,探討其敘事策略的文章在西方的拉金研究中并不多見。拉金所處的時代正面臨著巨大的社會變革。資本主義走向后工業時代,消費社會的轉型引領了人們生活方式的改變,性解放運動對于傳統的婚姻關系產生沖擊。將拉金的詩歌研究置于這樣的歷史維度中,其詩歌中人物的兩難境地可得到合理的解釋。在西方拉金批評中,戴維(Davie,1979:64)以自由主義闡釋拉金詩風的形成原因,里根(Regan,1992)從新歷史主義的角度將戰后政治經濟背景融入拉金詩歌分析,這些都給人諸多啟示。站在倫理立場對拉金詩歌中的人物困境及其成因進行深入挖掘的研究展現出中國學者的研究特色,進一步豐富了拉金詩歌批評。
盡管拉金詩歌以城市抒寫著稱,但近年來也有研究者關注其對自然的抒寫,從生態批評的角度展現其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呂愛晶(2010:17)《尋找英國的花園——菲利浦·拉金詩歌中的生態意識》一文從生態角度探討了拉金詩歌對動物、自然及普通人的抒寫,認為其詩體現出“努力療救被人類摧殘或漠視的動物”、人與自然“密不可分,渾然一體”(呂愛晶,2010:19)等樸素的生態意識。肖云華《拉金眼里的大自然——以〈空缺〉為例解讀拉金的存在觀》(2014)揭示了《空缺》一詩的自然觀。自然的荒涼令詩人體驗到生存的虛無,而自然的冷漠則讓他深感孤獨。這種自然觀體現在拉金多篇詩作中,同時也折射出他的社會觀、詩歌觀和文化觀。肖云華(2018)還從人類紀的高度分析了拉金對變異的氣候環境的感知,以及基于這種感知對傳統與存在的憂慮。曹莉群的博士論文《建構自然:論菲利普·拉金、泰德·休斯和謝默斯·希尼的詩歌》(2016)分析了三位詩人對自然的不同構建方式,指出拉金因自我意識而產生了對自然消亡的恐懼,渴望在自然中得到救贖。劉愛玲《菲利普·拉金詩歌中的生態倫理思想》(2017)從對拉金動物詩的分析擴展到對他的眾生平等思想的探討。依筆者淺見,拉金詩作具有較強的生態意識,其中有對工業社會的批判,也有對于自然永恒性的抒寫。但拉金詩中的自然很少脫離人而存在,表達出他對后工業時代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與其植根于西方田園傳統的都市田園圖景的構建。西方學者對拉金自然觀的挖掘或從其對浪漫主義自然觀的繼承與反叛的角度展開,或從自然與人類有限性的對比角度切入。國內學者的拉金生態批評將其詩作置于去人類中心化的框架中,挖掘人與自然的關系,與西方學者的相關研究形成對話。
綜上所述,中國的拉金研究目前漸趨豐富,但仍存在進一步探索的空間。第一,結合拉金的書信、小說等一手資料對其詩作的深入挖掘亟待展開。近十年來,《拉金詩歌全集》(2013)、新版傳記《菲利普·拉金:生活,藝術與愛》(PhilipLarkin:Life,ArtandLove,2014)、《拉金家書》(LettersHome:1936—1977,2018)①之前已經出版的《拉金書信選》(1993)收入拉金各個時期與友人的通信700多封,但是對于拉金三十幾年的非婚伴侶莫妮卡的書信僅收入13封,而始于40年代的拉金每周一封的家書則因卷帙浩繁而完全沒有收錄。《拉金與莫妮卡的通信》(2010)與此次出版的家書彌補了之前重要的缺失。至此,拉金的保存下來的主要信件均已出版。等的出版,都為其詩歌的進一步解讀提供了可能。第二,對于拉金詩歌的象征性與超驗性特質挖掘尚不充分。自70年代中期起,西方學界已開始對拉金詩歌的象征性、現代性、后現代性進行挖掘,而國內學界對此關注不足。第三,有關拉金詩學觀的探討尚未展開。拉金詩學觀散見于其大量的對他人詩文的評價文章和書信中。從這些資料中挖掘拉金的詩學觀,由其詩學觀去闡釋其詩歌創作,對理解英國20世紀中葉之后詩歌的發展走向具有積極價值。第四,對于拉金影響研究的挖掘不夠。就拉金詩歌與西方詩歌傳統的關系和影響研究來說,國內學界目前仍停留在拉金與哈代等英詩傳統的關系研究層面,對拉金與法國象征派、艾略特等詩歌的關系,及所受影響關注不多,更較少從這一角度深入考察拉金對英詩傳統的繼承與創新。第五,對拉金詩歌哲學思想的探討尚未展開。據此,國內現有的拉金研究雖已取得較大成果,但亟待深入和擴展。期待未來的拉金研究能在其詩歌研究、詩學研究、思想研究以及影響研究等方面均取得碩果,為深化英國20世紀詩歌研究及探索英詩在當下和未來的發展走向提供積極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