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 孫長永
“密涅瓦的貓頭鷹總是在黃昏才起飛”(1)黑格爾《法哲學原理》,范揚、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61年版,第5頁。。由左衛民教授牽頭完成的新作《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證研究——以法庭調查方式為重點》正是在庭審實質化改革的理論研究與實踐探索的熱潮退卻之后,采用實證研究方法考察、分析與反思這一改革的成效與問題,提出了一套和既往改革主張有所不同的對策建議與理論上的新期待。左衛民教授認為,庭審實質化改革成功與否,除卻技術層面的設計與安排,更重要的是再次審視與調整固有的司法結構,否則無法擺脫技術操作層面改革難以破解體制結構的困局(2)左衛民《地方法院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證研究》,《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6期,第133頁。。自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以來,庭審實質化改革在全國各地如雨后春筍般地涌現出來,法院系統投入了很多改革資源。那么,這一改革的實際效果如何,實踐中的刑事審判到底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中國刑事庭審制度應該如何發展?帶著這些疑問,左衛民教授所率領的研究團隊踏上了尋訪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踐樣態與效果評估的實證研究之旅,并為改革的繼續推進乃至中國刑事司法制度的轉型提供政策建議與理論知識??梢哉f,“法庭調查方式”是研究庭審實質化極為方便但又非常關鍵的切入點,它不僅可以反映“案件事實查明在法庭”的實現程度,也便于從操作技術層面提出進一步改革的對策建議。
正如其標題所示,該書是一本運用實證研究方法,系統考察與分析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踐形態與具體成效的專著。全書的主體內容集中于對作為研究樣本B市兩級法院試點案件正式審判的實證分析,尤其關注了各種證據及其相應的法庭調查方式以及不同主體在證據調查中的行為選擇。全書除導論之外,還有八章,其核心內容為第二至第七章,分別對在實質化庭審視野下法庭調查的主要環節與重要問題進行了實證研究,具體包括庭前會議、非法證據排除、人證調查、警察出庭作證、物證調查、視頻證據調查等。每一章或每一主題,作者都在細致考察其具體現狀的基礎上,客觀分析了庭審實質化改革所取得的成效與存在的問題,并提出了未來改革需要關注的重點問題。作為實證分析的總體結論,左衛民教授團隊的判斷是,可能是因為試點案件總體數量偏少,再加之完全按照直接言詞方式進行法庭調查的比例更低,B市兩級法院庭審實質化改革的整體效果并不盡如人意(3)左衛民《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證研究——以法庭調查方式為重點》,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第357頁。。第八章試圖基于個案研究討論法庭調查方式的邏輯轉換,并認為“一種在本質上有別于傳統法庭調查的事實認定邏輯”正在形成(4)左衛民《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證研究——以法庭調查方式為重點》,第357頁。。第九章則是在實證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了繼續推進庭審實質化改革的政策建議。
結合作者自身的學術研究脈絡與刑事訴訟法學的整體研究現狀,可以說,《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證研究——以法庭調查方式為重點》既是左衛民教授最新的有關中國刑事訴訟運行機制實證研究的代表著作,亦稱得上是一部研究庭審實質改革實踐的集大成之作,既有很強的知識增量意義,也有相當的政策意義,更有不可忽視的方法論價值。在筆者看來,該書還有以下幾個方面值得關注。
首先,該書實證研究所選擇的研究樣本與研究方法具有典型性。由于作者試圖從微觀實證的角度考察與分析庭審實質化的改革成效,因而選擇了B市的兩級法院作為研究樣本。應該說,這幾個法院不僅典型,也具有代表性,因為它們是全國范圍內率先探索與展開庭審實質化改革的法院,有的還被確定為改革先進法院,它們在改革中所形成的制度規范與實踐經驗都在全省和全國范圍內推廣。也就是說,雖然作為研究樣本的法院數量較少,但由于它們的改革具有某種程度上的典型性,可以“集中反映出所要研究的調查總體的特征”(5)郭云忠《法律實證研究方法及其地點選擇》,《環球法律評論》2009年第4期,第9頁。。研究樣本的這種先天條件是此前很多有關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證研究所選擇的樣本都不具備的。這不僅是該書在研究樣本以及與此緊密相關的研究材料上的一大優勢,也決定了所得出的結論具有很強的信度與效度。同樣值得注意的是,本書在研究材料的具體使用上,不僅注意運用數量化的“數據”,也關注到了非數量化的“資料”。這使得本書的實證研究兼具定量法律實證與定性法律實證研究的特征(6)按照張永健與程金華的看法,定量法律實證研究的標志是使用數量化的資料(數據)作為分析素材;定性法律實證研究的特征則是使用非數量化的資料作為分析素材。參見:張永健、程金華《法律實證研究的方法坐標》,《中國法律評論》2018年第6期。。從具體方法上看,該書的亮點在于采用了回溯性研究方法,回溯的范圍覆蓋了B市兩級法院自推行庭審實質化改革以來所有的試點案件,這主要是通過全程觀看試點案件的庭審錄像與庭前會議錄像以及查閱相關法律文書實現的。這種研究方法,或者更為具體地說研究所依據的經驗材料,也是此前有關庭審實質化實證研究甚至刑事訴訟法學實證研究所沒有使用過的。盡管“材料狩獵神”和“意義狩獵神”都是片面的(7)馬克斯·韋伯《社會科學方法論》,韓水法、莫茜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版,第60頁。,但沒有扎實可信的材料,肯定無法得出符合客觀實際的結論,更不可能真正實現“狩獵意義”。
其次,該書在理論層面厘清了庭審實質化與“以審判為中心”的關系。無論是庭審實質化還是“以審判為中心”,抑或審判中心主義,其實很早就出現在中國刑事訴訟的理論體系與概念話語之中,也有學者展開過相關研究。但對于它們之間的區分,論者們似乎并不在意,甚至在某些語境下將兩者直接等同。在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之后,“以審判為中心”與庭審實質化的關系開始被關注。很多學者認為,“以審判為中心”等同于以庭審為中心,前者實現的關鍵在于推行實質化的庭審(8)代表性論述可參見:汪海燕《論刑事庭審實質化》,《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2期,第103-104頁;閔春雷《以審判為中心:內涵解讀及實現路徑》,《法律科學》2015年第3期,第36-38頁。。在實務界,也有不少地方法院選擇通過推進庭審實質化實現“以審判為中心”的改革路徑(9)比如上海浦東新區法院的改革實踐,相關介紹可參見:張國香、王瀟《浦東新區法院與復旦大學庭審方式改革合作項目啟動》,《人民法院報》2015年5月29日,第5版。。然而,該書卻指出,“如果將庭審實質化等同于‘以審判為中心’,以此作為改革的突破口,則值得商榷”(10)左衛民《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證研究——以法庭調查方式為重點》,第3頁。。在此基礎上,該書進一步指出,“以審判為中心”強調的是審判在整個訴訟過程中的中心地位,涉及的是宏觀的刑事訴訟結構甚至是體制問題;庭審實質化對應的是庭審虛化與形式化,其要義是實質性或決策性的審判活動必須且只能在庭審中展開,涉及的是審判與非審判的結構性關系(11)左衛民《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證研究——以法庭調查方式為重點》,第3-4頁。。這一論斷事實上深刻地揭示了兩者在學理上的區分,直達問題的實質。我們更應該看的是,之所以要區分庭審實質化與“以審判為中心”,原因在于作者擔憂以庭審實質化改革來推進“以審判為中心”的實現,可能導致改革重心發生偏移,最終造成改革目標落空,并希望以此糾正在某種程度上可能已經發生偏差的理論認知與改革實踐。這不僅顯示了作者敏銳的學術洞察力,更是表明了作者的理論思考有著強烈的現實關懷。
最后,該書的實證考察與理論闡釋細致入微,鞭辟入里。實證研究重視對研究對象的全面觀察與客觀體驗,強調研究者的感性認識在本質探究中的基礎性作用。在筆者看來,作者對此的把握相當到位,因為該書對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踐的觀察和分析非常細微與細致,對經驗事實所涉及的理論問題挖掘得深入且深刻。這首先體現在對所收集整理的數據與觀察到的現象都進行了深入解析與理性把握。比如,在考察庭審會議的適用時,作者注意到庭前會議時長與量刑的關系,并在數據分析中發現,“案件的實體因素對庭前會議時間的影響更多體現在時間較短的庭前會議中,而對于時間較長的庭前會議,主要是受到案件程序性問題的解決所帶來的影響”(12)左衛民《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證研究——以法庭調查方式為重點》,第54頁。。類似如此精細的分析考察,在既往有關庭審實質化改革的實證研究中是較為少見的。不僅如此,在具體研究中,作者并未浮于經驗事實的表面,而是透過現象深度挖掘其中的理論內涵,并“不間斷地往返于研究對象的經驗層與抽象層之間”(13)白建軍《少一點“我認為”,多一點“我發現”》,《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第26頁。。比如,作者發現B市兩級法院的人證出庭率不高,并認為這與中國刑事訴訟理念對實體真實的強調有關,從而將問題引向了有關訴訟理念、訴訟真實觀與訴訟模式的討論。此外,該書討論的很多看起來似乎屬于“枝節”但實則可能影響證據調查方式與效果的細節問題,都沒有被此前的研究所關注,更遑論展開系統的實證分析。比如,該書第五章對出庭作證警察著裝問題的分析(14)左衛民《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證研究——以法庭調查方式為重點》,第193-200頁。;再比如,該書在考察物證調查方式時對物證提出時間的剖析(15)左衛民《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證研究——以法庭調查方式為重點》,第258-260頁。。對于這些法庭證據調查中的細節問題,該書的作者不僅在研究中敏銳地捕捉到,還展開了細致的實證考察與深刻的理論分析,從而使其背后的意義呈現出來。從這一點來看,該書的相關研究還在某種程度上填補了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證研究的某些空白。
在筆者看來,該書的貢獻與價值并不僅僅體現在提供了有關中國庭審實質化及其改革的知識,這只是其面上的貢獻與價值。我們從該書中還可以體會到另外更有價值的意蘊。
第一,該書最為直接也是最為重要的貢獻是,全面并令人信服地揭示了庭審實質化改革的實踐樣態與具體成效,并在政策層面提出了進一步改革的對策建議,在理念層面強調庭審實質化改革并非單純是一種技術或方式的變革。其實,時下有關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證研究的論著并不少,其中也不乏上乘之作。但既有的很多研究并不系統、完整,所提供的有關庭審實質化改革的知識與信息是片段的、非連續的。這既有研究條件受限的原因,也與實證觀察的視角有關,還可能是問題意識設置不同的緣故。但不管怎樣,這都無助于我們對庭審實質化的改革實踐甚至是未來走向形成完整的認知與理解。相比之下,該書以法庭調查方式為切入點,選擇庭審調查的主要環節作為研究重點,深度剖析B市兩級法院庭審實質化的改革情況,最終繪制了一幅相對完整的庭審實質化改革的實踐圖景。由此,我們不僅可以清晰地了解B市的改革進展、實踐面貌與問題不足,還能管中窺豹、由點及面地推知庭審實質化改革在全面范圍內的展開狀況。也正是因為有了扎實的經驗素材作為支撐,該書所提出的政策建議可能更符合實踐,更可能產生制度變遷效應。更為重要的是,該書在研究的理論起點上強調,“中國的審判中心主義及相關的庭審實質化與其說是程序法問題,不如說是司法權力結構配置的問題,即法院能否實現裁判權力中心的問題”(16)左衛民《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證研究——以法庭調查方式為重點》,第10頁。。在這樣的理論認知之下,該書所提出的很多政策建議并不僅限于操作技術層面,而是涉及到司法權力結構的適度調整,并且強調庭審實質化改革應該關照司法權力結構的變革與重塑(17)左衛民《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證研究——以法庭調查方式為重點》,第12頁。。這些洞見不僅豐富了庭審實質化改革的理論構成,更是提供了與眾不同的改革思路。我們相信,假以時日,本書所提出的政策建議必然會對中國刑事審判制度改革產生較大影響。
第二,該書在分析指標的選取上為法律實證研究尤其是刑事訴訟與司法實證研究提供了一個有益的樣本。對于法律實證研究而言,選擇恰當的分析指標進而將研究對象合理與適度量化非常關鍵,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直接決定研究的質量。在該書中,作者根據所考察對象的實際情況,提出了多組作為對照與比較分析的指標,用以分析評估庭審實質化改革的實踐狀況與具體效果。比如,在《庭前會議實證研究》一章中,提出了“程序性發言”與“實質性發言”這對指標,以分析作為庭前會議主持人的法官所關注的重點(18)左衛民《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證研究——以法庭調查方式為重點》,第59頁。。再比如,為了盡可能地將“警察證言采信的說理程度”概念化為具體指標,作者根據判決書的說理情況,將采納的說理程度分為“概況性采納”、“簡要列明采納”和“專門說理評價采納”,并據此展開統計分析(19)左衛民《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證研究——以法庭調查方式為重點》,第227-233頁。。正是通過類似這樣一些分析指標,該書將很多看起來無法量化的現象與問題以數量化的方式呈現,并圍繞于此對庭審實質化的改革實踐展開精辟分析。這種操作在很大程度上印證了布萊克關于法律研究的重要觀點,即法律研究的策略在一定范圍內是定量的、可預測的和普遍的(20)唐納德·布萊克《法律的運作行為》,唐越、蘇力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頁。。當然,該書之所以能夠就每一個研究主題都提出相應的分析指標,不僅是因為作者對中國刑事訴訟的理論架構與實踐運行有著精準的把握,更在于其對法律實證研究方法長期操練之后的精通。從某種意義上講,該書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如何在法律實證研究中將分析對象概念量化進而形成變量指標的絕佳范例。就此來看,該書不僅是一部關于庭審實質化改革的實證研究,也是一部可以作為刑事訴訟與司法制度實證研究范本的著作。它不僅體現了左衛民教授把握與思考中國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踐與未來走向的努力,更是蘊含著其長期以來堅持推動中國刑事訴訟法學研究轉型的學術志趣。
第三,該書使我們對刑事訴訟與司法的改革愿景與實踐效果之間的復雜性、悖論性有了更為深刻的體察。從實踐來看,庭審實質化改革受到各方關注,大量的改革資源投入其中,而且還有高位推動機制的加持,改革效果似乎非??善?。但該書的實證考察表明,B市兩級法院的庭審實質化改革并未取得應有的效果,至少與改革預期存在相當的距離。甚至在很多具體問題上,只是發生了形式上的變化,并未產生實質效果。比如,有關視頻證據在庭審實質化改革背景下對案件事實認定實際所起的作用就與改革前的寄望相去甚遠(21)左衛民《庭審實質化改革實證研究——以法庭調查方式為重點》,第354-355頁。。這使我們認識到,很多良好的改革愿景,即便有各方的支持與相對成熟的改革方案,也并不能取得與之相應的改革成效,改革愿望與實踐效果之間的關系甚為復雜。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們可能都需要對此保持清醒的認識,改革愿望與改革共識甚至包括資源投入,可能只是改革取得成效的必要條件。事實上,在刑事訴訟/司法制度改革推進到一定階段后,“帕累托改進”的空間已經悄然變小,進一步的改革必然牽涉訴訟體制與機制調整、訴訟結構與模式重塑,哪怕看起來只是一項制度層面的技術變革。這種在很大程度上屬于“存量式的改革”,必然涉及全面的權力結構重組與利益博弈,其深刻性與復雜性遠超以往,改革過程也將充滿不確定性(22)郭松《中國刑事訴訟制度進一步改革的路徑選擇》,《現代法學》2017年第6期,第172頁。。在筆者看來,庭審實質化改革其實就屬于這種性質的改革。如何在給定的制度結構與高度不確定性的外部條件下推進改革,減少交易成本,可能是我們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同時,我們不能對刑事訴訟制度改革抱有任何理想化的期待,而是應該直面其可能面臨的困境與障礙。這也是該書在刑事訴訟制度改革推進問題上帶給我們的重要啟示。
面對社會快速變革時期復雜的國情民意,再加上刑事訴訟制度本身又深嵌于特定的司法權力結構與訴訟體制機制之中,常規的法律變革策略與方式已很難有效應對刑事訴訟的外部環境與內部關系所產生的各種問題與挑戰。所以,毫不奇怪,B市兩級法院的庭審實質化改革并未引發刑事庭審“革命性”的結構變遷,盡管改革在很多微觀技術層面帶來了明顯不同于以往庭審操作的變化。然而,系統研究此改革實踐的該書卻有著重要的學術價值與政策意義,尤其是作者在研究中所展示出來的實證分析能力以及作為研究結論提出來的庭審實質化改革的對策建議。當然,如果吹毛求疵的話,該書還是存在一些可以商榷的問題,也留下了值得進一步研究與思考的議題。比如,在實證分析中對變量的選擇以及變量之間關系的構建上,還可以選擇更為多元的視角。再比如,作者用“成本-收益”解釋法官啟動庭前會議的行為邏輯,但實證調查顯示,在收益不高的情況下,法官還是在一些案情簡單、量刑較輕的案件中決定召開庭前會議,這又如何解釋?刑事庭審制度改革不會停止,學術思考與研究更沒有止境,這些未盡的問題可以作為未來思考與研究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