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小文 何思妤 藍紅星
新發展階段我國鄉村治理重點工作由消除絕對貧困向脫貧成效鞏固和相對貧困治理轉變。回顧我國鄉村貧困治理的歷程,精準扶貧時期被廣泛運用的駐村工作隊機制和第一書記駐村制度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1997年中央組織部、人事部下發了《關于進一步做好選派干部下鄉扶貧工作的意見》,標志著黨政機關選派干部下鄉扶貧制度正式形成。自精準扶貧工作開展以來,全國累計選派300多萬縣級以上機關、國有企事業單位干部參加駐村幫扶,一線扶貧力量明顯加強(1)習近平《在解決“兩不愁三保障”突出問題座談會上的講話》(2019年4月16日),《求是》2019年第16期,第5頁。。在三十余年的扶貧實踐中,駐村制對于黨組織基層建設和貧困地區發展具有顯著的作用與深遠的意義。2021年中央“一號文件”《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加快農業農村現代化的意見》明確了在新發展階段將繼續“堅持和完善向重點鄉村選派駐村第一書記和工作隊制度”(2)《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加快農業農村現代化的意見》,《人民日報》2021年2月22日,第1版。。
駐村工作隊和第一書記作為基層一線的減貧實踐者,掌握著責任地域范圍內的有關貧困人口的第一手信息,發揮著將國家的發展戰略具體落實到單個人的發展(3)單個人的發展主要是指貧困人口個人和家庭的生計發展。的重要作用。然而,由于自身專業背景、知識結構、認知能力、學習能力、地域條件等方面的差異,駐村干部對于新知識的篩選、轉化與運用也存在極大的差異,因此會導致一些地方的精準減貧實踐在目標與實際結果之間存在不小的偏差。在國家“三農”工作重心由脫貧攻堅向全面推進鄉村振興轉移之際,駐村制的實踐任務也由輸血式的扶貧攻堅向內涵更為全面、豐富的造血式鄉村治理轉變。如何使制度優勢輸出為實踐效能?如何有效防止脫貧人口大規模返貧與全面提升農村居民生活水平?解決這兩個問題的關鍵是駐村干部這一基層實踐者及其實踐行動。
起源于西方醫學領域的循證實踐理念,原本是針對醫生(實踐者)治療方案選擇不當所造成的治療效果不如人意而興起的(4)楊文登《循證醫學的哲學反思及其對人文社會科學實踐的啟示》,《循證醫學》2010年第1期,第50頁。。這一理念要求實踐者關注實踐對象的主客觀特性,結合研究者提供的最佳治理證據,遵守管理者制定的政策開展精準高效的治理實踐。1999年,Gambrill將循證實踐引入社會工作領域(5)Eileen Gambrill, “Evidence-Based Practice: An Alternative to Authority-Based Practice,” The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uman Services 80, no. 4, (July,1999): 341.,2016年,國內學者注意到它與精準扶貧的內在精神契合,將兩者結合進行了一些研究嘗試,搭建起一種新的反貧困實踐框架(6)戴小文、曾維忠、莊天慧《循證實踐:一種新的精準扶貧機制與方法學探討》,《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第131頁。。在鄉村振興背景下,我們嘗試將循證實踐方法及主張引入基層實踐者的鄉村治理實踐,這不僅是對上一階段研究成果的回應,對歷史經驗與問題的反思與超越,還有利于構建新型相對貧困治理的框架模式,凸顯基層實踐者的作用,規范其行為,為其開展實踐提供依據。
在扶貧過程中,駐村干部掌握大量的外部資源,成為拉動地方脫貧的重要引擎。駐村工作隊、第一書記在鄉村治理中的作用一直是學界和社會關注的對象。學者們以現狀描述為起點,結合嵌入式、接點治理、角色扮演等視角來探討這一外生力量對鄉村治理結構、貧困治理效果的影響與實踐困境。在基層治理結構層面,謝小芹運用接點治理的理念分析駐村制對國家正式權利、村莊組織與基層社會的融合與對自治的消解(7)謝小芹《“接點治理”:貧困研究中的一個新視野——基于廣西圓村“第一書記”扶貧制度的基層實踐》,《公共管理學報》2016年第3期,第12頁。;許漢澤和李小云借用“場域”理論和結構排斥理論,指出“第一書記”開展扶貧工作受到權責不匹配之于資源有限、“鄉-村”利益關系共謀的雙重結構排斥(8)許漢澤、李小云《精準扶貧背景下駐村機制的實踐困境及其后果——以豫中J縣駐村“第一書記”扶貧為例?》,《江西財經大學學報》2017年第3期,第82頁。;孔德斌認為駐村干部作為國家權利嵌入的外生鄉村治理力量,具有監督者、協調者、引導者和協助者的角色扮演任務,嵌入式扶貧模式具有臨時性、任期化和合作式的特征,而“第一書記離村之后的接班人”則是嵌入型扶貧模式所需解決的問題(9)孔德斌《嵌入式扶貧的悖論及反思》,《理論與改革》2018年第2期,第67頁。。在個體層面,有的學者構建出駐村干部勝任力模型,證明駐村干部專業知識、組織實施能力、協調溝通能力、價值認同度、脫貧責任感和職位特征之間存在顯著的正向作用(10)盧沖、莊天慧《精準匹配視角下駐村干部勝任力與貧困村脫貧成效研究》,《南京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5期,第74頁。;有學者借助角色理論,分析在一個“強第一書記-弱村干部”的合作治理模式中,第一書記面臨“多重剛性任務重壓、雙重體制的力量較量帶來的兩難困境,以及‘軍令狀’式的工作機制衍生的考核和評比壓力,轉而選擇采取消極的‘儀式化表演’策略,發展‘面子工程’以應付各方的監督和考核評比”(11)李勝藍、江立華《基于角色理論的駐村“第一書記”扶貧實踐困境分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研究》2018年第6期,第74頁。;還有學者關注駐村干部外在情境與結構,從人文心理視角挖掘駐村干部在工作中所面臨的“結構”、“能力”和“身心”三苦,建議“適當減輕基層工作負擔、優化駐村幫扶工作制度、加強干部人文關懷和強化為民服務的責任意識”(12)方菲、吳志華《脫貧攻堅背景下駐村干部的“訴苦”研究——基于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X縣的考察》,《湖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第34頁。。
既往研究主要圍繞駐村干部外部的情境結構和內部的能力與心理層面發掘該群體的困境。在精準扶貧時期,駐村干部作為減貧實踐的重要一環發揮了重要的積極作用。在全面推進鄉村振興、加快農業農村現代化的新發展階段,仍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擁有不同經歷和工作背景的駐村干部,在面對鄉村治理實際問題時,振興鄉村的具體工作無“據”可依成為其實踐的阻礙。鄉村振興背景下的鄉村治理,需要對基層工作者的實踐本身進行關注,厘清其定位與實踐過程、工作運行與考核機制,這既是順應時代主題的應有之思,亦是一種新式治理實踐方法在中國鄉村治理語境下的有益嘗試。
循證實踐(Evidence Based Practice)發端于20世紀80年代的臨床醫學領域,其主張“慎重、準確和明智的應用當前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研究證據,結合醫生的臨床經驗,在充分考慮患者價值觀與意愿的前提下,制定最佳的治療方案與措施”(13)David L Sackett et al., “Evidence Based Medicine: What It Is and What It Isn’t,” British Medical Journal 312, no. 7023 (January, 1996): 71.。20世紀后半葉,西方發達國家政府認為不斷攀升的公共服務費用支出是由于基層實踐者的不恰當行為導致的。大眾認為基層實踐者因逐利而增加不必要的服務,造成了社會公共資源的巨大浪費,主張實踐者根據最佳證據進行實踐,提高實踐效率(14)楊文登《循證實踐:一種新的實踐形態?》,《自然辯證法研究》2010年第4期,第106頁。。經過多年的發展,循證實踐方法已經在許多學科得到應用,形成了如循證經濟學、循證管理學、循證社會工作等新的研究與實踐領域。
在反貧困場域中,有學者發現精準扶貧所貫徹的“實事求是、遵循客觀實際和現實條件進行實踐的精神”,與循證實踐的核心主張“遵循最佳證據幫助實踐對象擺脫困境的思想”不謀而合(15)戴小文、曾維忠、莊天慧《循證實踐在精準扶貧工作中的應用》,《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第59頁。,構建出四主體循證精準扶貧框架,并參照我國扶貧全過程設計出一套循證實踐流程(16)戴小文、曾維忠、莊天慧《循證實踐:一種新的精準扶貧機制與方法學探討》,《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第133-134頁。。另外,有學者從橫向的主體劃分和縱向的實施步驟兩個層面對西部地區的扶貧治理提供了循證思路(17)王青平、范煒烽《倫理方法抑或技術路徑:西部地區扶貧治理的循證實踐》,《西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期,第184頁。。
將自然科學研究分析方法引入反貧困和鄉村社會治理,借鑒循證實踐方法論,構建科學、規范、有效的新型實踐流程,不僅是社會科學研究方法論的重要突破,也是社會科學研究自證其科學性的一個重要實踐。在精準扶貧階段,循證實踐在“三農”領域的嘗試,大多致力于宏觀框架的搭建,缺少落實到基層實踐者工作之上的思考。因此,本文將對基層一線實踐者及其實踐本身進行關注,論述實踐者的職責與面對新發展階段歷史任務時的定位與職責、實踐過程與循證困境。
在循證實踐框架內考察鄉村治理,我們可將循證實踐主體劃分為研究者、實踐者、實踐對象、管理者以及第三方評估組織。這五類主體將圍繞證據進行一系列的實踐活動,推進鄉村治理。在新發展階段,作為證據的直接使用者,鄉村治理實踐者將形成新的職責定位,迎接新的歷史任務。
1.實踐主體的劃分
循證實踐主體包括研究者、實踐者、實踐對象以及管理者。研究者在科學研究中生產和傳播證據;實踐者遵循研究者提供的證據進行實踐活動;實踐對象配合實踐者開展治理;管理者協調全局,調動各方積極性和減少沖突,修訂行動指南與現有政策促進實踐的開展。鄉村治理的研究者具體包括對貧困(18)此處的“貧困”指廣泛的貧困含義,包含絕對貧困、相對貧困以及多維貧困等貧困類型。問題、反貧困技術與“三農”問題、鄉村發展方法有著深刻認識與理解的各類學者、國家科研機構和社會研究機構。在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中,循證實踐對象主要包括脫貧不穩定戶、邊緣易致貧戶和突發困難戶三類;在鄉村治理中,循證實踐對象包含了所有農民尤其是相對貧困群體(19)相對貧困群體:在特定的社會生產、生活方式下,個人和家庭依靠自身勞動和其財產所有權獲得的收入未能達到當地普遍認同的生活狀態的個人和家庭。。鄉村治理管理者包含兩個層面:其一是中央層面的管理者,即中央人民政府和國家鄉村振興局等中央政府機構,參考大量的高級別證據,形成能夠覆蓋全國鄉村的政策指示,如相對貧困人口認定標準這類一般性規范內容,這些政策具有一般性和普遍性;其二是地方層面的管理者,主要是基層人民政府,其通過對中央層面的政策、制度、機制等的理解與消化,在鄉村治理與發展的指南框架內,組織熟悉本地情況的研究者展開研究、儲備證據,并督促基層實踐者開展工作。鄉村治理實踐者主要是在基層一線面對廣大農民或相對貧困人口的工作人員。從我國精準扶貧實踐來看,基層一線工作者主要包括各級單位部門下派的“第一書記”和駐村工作隊等駐村干部、鄉鎮干部、村兩委人員、地方扶貧(移民)局相關工作人員、對口幫扶農技人員和其他社會力量(20)由于對口聯系單位、對口聯系領導人主要是通過自身社會關系、政治影響力等幫助貧困地區(貧困村、貧困縣)帶來項目資源,而非直接面對貧困人口,因此不將其納入實踐者范疇。。近年來農業職業經理人、鄉村規劃師也以新的實踐者形態出現在鄉村治理中。本文所研究的“鄉村治理實踐者”主要是指包括“第一書記”和駐村工作隊在內的駐村干部。值得一提的是,第三方評估機構在鄉村治理實踐中同樣也發揮著重要作用。在鄉村治理實踐中,其評估結論將作為研究者總結證據和對證據進行定級的重要參考材料。循證實踐框架下的實踐主體及其定位與功能如圖1所示。

圖1 循證實踐框架下的實踐主體及其定位與功能
2.循證實踐證據
循證實踐的核心是圍繞高質量的證據展開實踐活動。標準證據的使用使得個體經驗的地位大大下降,因為循證實踐的目的之一就是通過標準化的實踐(證據運用)流程使不具備相關經驗的實踐者(經過簡單培訓)在拿到規范化的證據后能夠快速準確地選取證據并解決問題。一般循證實踐的證據包括系統性報告、隨機對照試驗結果、案例研究、專家意見等。目前學界普遍認可的分級標準按照證據生產方式的嚴謹程度來評判,通常認為在研究階段所采取的研究方法越嚴謹,所取得的證據級別也就越高。由于鄉村治理的社會性較強,受到的研究倫理約束較強,研究對象也并非被動的自然物,因此,循證實踐中一般意義上的證據分級標準較難直接為鄉村治理所用。目前可供使用的具備證據屬性的“證據”主要包括政府官方網站的新聞報道,尤其是不同主題的案例總結書目和評選推介活動所產生的典型案例,如全國扶貧宣傳教育中心編撰的《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典型案例選編》、“2021年全國消費幫扶助力鄉村振興優秀典型案例名單”中的案例。當然,還有體量巨大的學術論文和調研報告、被媒體廣泛報道宣傳的案例,以及其他國內外先進經驗和模式等。但這些“證據”始終缺乏統一的證據分級。因此,鄉村治理的證據建設還有待進一步研究,這也正是實踐者所面臨的循證困境之一。
中國鄉村治理的意義更多體現在其政治性與社會性,這一事業本身決定了其推進主體需要有強大的專業技能、群眾基礎和經濟后盾。在循證實踐框架下的鄉村治理過程中,駐村干部是最核心的一線循證實踐者,他們是直接接觸和面對實踐對象的參與主體。其主要任務是借助外部支持和自身努力幫助實踐對象長期而可持續地擺脫落后的境地,生活境況持續改善,鄉村產業、文化、生態、人才、組織情況持續向好發展。在循證實踐框架下鄉村治理的最大特色在于實踐者遵循通過科學手段獲取的治理證據,推動鄉村發展,實現共同富裕。
循證實踐框架下實踐者的職責主要包括三個方面。(1)實踐者作為基層實際推進鄉村治理工作的代理人,一方面,需要積極主動地發現和嘗試通過循證的方式解決問題,提升鄉村治理效率,使鄉民生活條件持續改善,使鄉村可持續地發展并實現共同富裕,并在循證實踐過程中不斷完善自己的循證實踐技能;另一方面,在管理者所發布的鄉村治理指南框架內,與研究者建立充分信任并保持常態化的合作,在治理實踐中主動尋求研究者的支持和幫助,利用研究者提供的證據推進相對貧困地區和人口的發展。(2)尊重在地居民的主觀意愿,幫助有困難的群眾了解和清楚地表達自己的現狀,挖掘困難群眾自主脫困的潛力。通過與困難人群面對面的深度交流,幫助實踐對象清晰而準確地表達自己的困難原因、當下處境、所掌握的技能、希望通過何種方式使問題得到解決等,以便準確地選取實踐證據進行實踐。(3)根據管理者指南,消化研究者證據,根據治理目標對實踐對象的訴求進行回應,解決實踐對象的現實問題,進而起到聯結管理者、研究者和實踐對象,平衡各方訴求的作用。
在新的職責定位下,鄉村治理實踐者需要運用證據,采取點面結合的方式將鄉村循證治理的各方主體聯系在一起,針對鄉村社會發展(宏觀層面)和重點人群生計(微觀層面)的需要開展工作,更好地推動鄉村治理實踐。
在精準扶貧階段,鄉村治理目標相對單一,即按照當時的貧困標準消除絕對貧困。管理者要求駐村干部精準掌握每家每戶的信息、貧困原因,從而精準施策,該階段實踐的著力點在每家每戶上。在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和全面推進鄉村振興的工作中,鄉村治理目標變得多元,不但要繼續監測生計脆弱的農戶,給予他們特殊關照的同時,還要設法全面提升鄉村經濟水平,不斷鞏固脫貧成果。駐村干部的主要職責任務轉變為推進村級黨組織建強,推進強村富民計劃,全面提升鄉村治理水平等(21)《中共中央辦公廳關于〈向重點鄉村持續選派駐村第一書記和工作隊的意見〉》,《農村工作通訊》2021年第10期,第5頁。。這就意味著實踐對象在范圍和維度的雙重轉變:實踐對象范圍從建檔立卡的貧困人口拓展到全部農村居民,在此基礎上還強調村黨組織、鄉村產業、集體經濟、精神文明和生態文明等鄉村振興的其他維度。駐村干部工作任務面更廣,工作難度更大。
在村莊層面上,駐村干部需要順應時代要求,轉變瞄準對象,以村莊為治理單位考慮實踐方案,通過促進村莊整體的發展來促進每家每戶的發展。2021年,課題組對四川省涼山州7個脫貧縣的調查(22)2021年12月-2022年1月,國家脫貧攻堅與鄉村振興銜接成效評估課題組(下文簡稱“課題組”)對四川省涼山州的雷波縣、布拖縣、金陽縣、鹽源縣、普格縣、木里縣、越西縣、甘洛縣、喜德縣進行了調查評估。發現,在新發展階段,這些脫貧縣將發展產業放在了最優先的位置。無論是縣一級的管理者還是駐村一線的干部都將更多精力放在發展當地產業,希望依靠地區整體產業水平的提升,提供更多的就業崗位和收入渠道使已經脫貧的群眾收入持續增加而不致返貧。在這一過程中,實踐者的幫扶策略轉變非常明顯。在脫貧攻堅階段,駐村干部的主要任務是緊盯建檔立卡戶的脫貧狀態變化,駐村干部幾乎將所有精力都花在了各種扶貧資源在建檔立卡戶中的調配上。在這一時期,即便涉及到發展產業的工作,也主要是針對單個貧困戶發展種植、養殖等“小產業”,駐村干部的時間和精力更多的還是圍繞點狀分布的貧困人口。在新發展階段,由于農村工作重心的變化,使得駐村干部有更多精力真正開始思考鄉村整體的產業發展問題。正是這種由點到面的轉變,將極大地促進整個鄉村的發展,更加徹底地從根源上消除貧困發生的可能。
實踐者的核心任務是遵循證據開展實踐。首先,駐村干部必須理解政府的工作指南,熟悉當地的實際情況,明白實踐對象的價值意愿,并進行文字描述,記錄在實踐手冊;其次,利用各種證據庫(23)我國現有的“中國循證社會科學聯盟”尚無脫貧和鄉村治理板塊,但相關官方網站、學術網站等可視作證據來源。檢索有關證據,根據目標選取最佳證據,參考證據,結合實際,制定實踐方案,記錄并上報管理者,申請開展項目資金與資源;再次,得到上級批準后,完善實踐方案,聯合實踐對象開展具體工作,將所有困難以及解決方案記錄在冊;最后,在實踐完成后,形成實踐報告,上交管理者審查并上傳到鄉村治理證據庫以供其他實踐者參考,同時接受第三方評估機構的審視。整個實踐過程要求駐村干部以證據使用者的身份參與其中。課題組在對甘肅和四川兩省共13個脫貧縣(24)13個縣分別為甘肅省的禮縣、崇信縣、通渭縣、臨潭縣、積石山保安族東鄉族撒拉族自治縣,四川省的雷波縣、布拖縣、金陽縣、鹽源縣、普格縣、木里縣、越西縣、甘洛縣、喜德縣。的調查發現,相較脫貧攻堅階段,駐村干部工作強度有所降低,但工作難度有所增加。現階段的工作要求對駐在村所有農戶情況均有一定程度熟悉,而非僅僅關注建檔立卡戶。無論是在對易返貧致貧監測戶(25)易返貧致貧監測戶是指脫貧戶、邊緣易致貧戶、突發困難戶這三類重點人群。的識別過程還是識別完成后的幫扶過程,駐村干部必須一絲不茍地參與其中,嚴格而慎重地使用證據對納入識別的對象進行幫扶。一方面,通過走村入戶的形式對本村易返貧致貧監測戶進行日常摸排,掌握其個人情況;另一方面,根據醫院、人社等部門反饋的就醫、報銷等數據,綜合判斷易返貧致貧監測戶是否有返貧風險。
在循證實踐所主張的工作流程中,最為關鍵的一步是實踐者對證據的檢索與決策,必須要了解清楚實踐對象所處的困境,并將這些問題轉換為標準格式的表述進行證據檢索。證據包括但不限于學術論文、系統評價、案例網站、政府網頁、新聞報告、學習資料等。實踐者需要掌握比對、評價的能力和工具,素質較高的實踐者可以使用meta分析、系統評價等方法輔助評估,由此選出幾種優質方案,在和實踐對象達成一致后開展實踐。經過以上流程,使研究者的證據、實踐對象的意愿、實踐者的個人能力得到有機結合,實現一般性實踐向兼具科學性、規范性與適用性的“最優實踐”的飛躍,這也正是循證實踐區別和優于傳統實踐工作方式的重要方面(26)楊文登《循證醫學的哲學反思及其對人文社會科學實踐的啟示》,《循證醫學》2010年第1期,第49頁。。就課題組調查所觀察到的鄉村治理現實情況來看,盡管駐村干部在地方產業發展方面會主動設法有所建樹,但在細節管理方面仍主要被動地依靠自上而下形成的“官方渠道”開展工作實踐,缺乏一定的主動性和創新性,證據來源也較為單一。
在鄉村治理中,實踐者的價值體現在與其他主體充分互動,以及在搜集、選擇、使用、形成證據的過程中。一方面,實踐者通過接受培訓具備循證實踐的技能后,熟練地檢索研究者提供的證據,根據工作經驗和地區實際篩選出適合本地和特定實踐對象的實踐證據,并根據證據展示的內容進行實踐,將研究者與實踐對象聯結起來。在與實踐對象的頻繁接觸中,通過直接對話、從旁觀察等形式全面了解實踐對象的發展意愿和主觀價值,使證據的選擇更具有針對性和有效性,提升工作的效率,使循證的過程更加科學順暢。另一方面,在已有的實踐指南框架下,實踐者仍然會遇到各種沒有已知證據支撐的新問題,這就為研究者提供了新的研究素材,為豐富證據庫內容提供了新的可能。對管理者而言,基層實踐者是其權利行使的基層代理人;對研究者而言,基層實踐者是發現問題并提出證據需求的需求方;對實踐對象而言,基層實踐者是可以直接傾訴困難和提供幫助的具象化公權力。
2021年,課題組對四川省雷波縣的實地調查發現一個典型案例。在一線對口幫扶干部的努力下,省教育廳作為對口幫扶單位,會同幫扶地的縣、鄉兩級政府多次實地指導工作,細化脫貧成果鞏固和全面推進鄉村振興的具體事宜,使實踐者對國家戰略方向的把握和上級管理者對實踐對象及其問題的了解都得到深化。同時,這些基層實踐者引進研究者的外部力量,促成了四川省14所高校心理健康中心與當地學校建立聯系,通過心理咨詢服務,既為當地師生心理健康護航,又為相關研究者提供研究途徑和樣本,直接產生的證據又可轉化用于當地的治理實踐,實現了多方的良性互動。通過基層一線實踐者的牽線搭橋,省內多所高校的8個專家服務團隊針對當地產業實際,派遣科研技術人員到實地開展工作,將管理者、研究者、實踐對象,連同實踐者自身一起緊密地組織在一張循證實踐的網內。
循證實踐方法要求實踐者遵循最佳的證據開展實踐活動,將鄉村治理納入循證實踐方法框架下進行考察,在具體的循證實踐過程中,基層實踐者的循證鄉村治理過程將面臨客觀和主觀兩個方面的困境。這些困境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我國信息化水平的提高極大地便利了循證實踐工作機制與方式的推廣,但海量的信息對實踐者的循證實踐制造了門檻。一方面,身處信息化時代,知識的生產速度和數量呈現出爆發式增長,這促成了知識分類和社會分工的進一步細化。有關反貧困、鄉村振興、鄉村治理的專業知識隨著其概念的提出和內涵討論的深入,參與研究與實踐的主體不斷增加,相關理論與實踐知識也呈現出爆炸式增長。大量研究成果在沒有經過標準化轉化的情況下,難以成為具有標準格式的證據。同時,由于鄉村治理問題本身的復雜性,涉及多學科交叉,已有研究成果更多的是從人文社會科學視角對特定時期的扶貧脫貧進行研究,在相當一段時期中,我國的鄉村治理主要是圍繞減少貧困在進行。若按照一般循證實踐證據劃分標準,采用非實驗方法得出的證據將占到多數,從而出現“低級別”證據在實踐中多運用的情況。另一方面,囿于基層實踐者專業背景、受教育程度、從事工作的經歷、對鄉村事業的認知與感情投入等原因,即便有現成的規范證據,但由于缺乏專門訓練,基層實踐者也很難快速且有效地檢索和篩選合適的證據,轉而更傾向選擇憑借個體經驗進行扶貧實踐,使主觀意志凌駕于最佳證據之上,極大可能會導致產業失敗和村民利益受損,進而降低鄉村治理的科學性、有效性。例如桂南某村駐村干部選擇的產業沒有具體的調研和論證,也沒有引入或培育種植技術過硬、市場經驗豐富的致富帶頭人和發展社區經濟合作組織,而僅僅因為項目來源于自己的友人,就不加嚴格考察和論證,最終導致產業發展失敗(27)覃志敏、岑家峰《精準扶貧視域下干部駐村幫扶的減貧邏輯——以桂南s村的駐村幫扶實踐為例》,《貴州社會科學》2017年第1期,第163-168頁。。
信息化軟、硬件設施的完備程度決定了循證實踐開展的可能性與順暢性。當前良莠不齊的軟、硬件設施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我國鄉村循證治理的開展。一方面,國家層面缺乏標準一致的全國性證據庫。從已有的有關扶貧的信息數據庫來看,盡管各級地方政府都大力推進扶貧數據庫建設,但由于統計內容、統計口徑等差異較大,距離標準化的證據要求還有很大差距。同時,這些自建數據庫在內容豐富度、開放度、易用度以及三方數據庫互聯與未來接入方面仍有很大的缺陷。以鄉村貧困治理為例,目前能視作全國性扶貧和鄉村振興數據庫的網站有“中國減貧數據庫”、“中國國際扶貧中心”、“國家鄉村振興局”的網站等,但這些網站的數據系統面臨數據標準度、內容豐度、數據開放度以及易用度不高的問題。這些網站的主要功能是地方減貧案例和鄉村振興典型做法相關新聞報道、減貧與鄉村振興相關政策宣傳、貧困人口基本數據采樣,還沒有完全具備案例庫、專家意見庫、系統性報告等證據或準證據級別的循證功能。地方性反貧數據庫(如甘肅和貴州的精準扶貧大數據平臺)大多還停留在錄入貧困戶信息、追蹤幫扶步驟和資金流向等個案的記錄,沒有對精準施策后的成效進行進一步挖掘并將其轉化為更具科學性和一般性的證據再應用到貧困治理之中。若能依托已有的數據平臺,在保護好各方隱私的前提下用作研究,將海量的案例轉化為證據,會極大地推進鄉村治理的開展。國內首個循證社會科學平臺“Campbell中國聯盟”的系統評價數據庫收錄有社會工作、司法矯正等方面的證據,但尚無扶貧減貧專題。證據庫建設和證據加工環節的缺失無形中減緩了鄉村治理相關知識的發現與傳播。此外,部分偏遠地區由于硬件基礎設施落后,存在網絡通信不穩定和信號弱的情況,在硬件方面限制了實踐者對證據的檢索和使用。
部分實踐者的知識水平、技術素養,尤其是計算機、互聯網、互聯網檢索技術還相對欠缺,如何以格式化、標準化的語言準確地檢索并使用證據是擺在他們面前最大的困難。一方面,駐村干部在主觀上還沒有做好主動去搜索和借鑒已有的證據,通過自身的思考來帶領鄉村發展的思想準備,不太愿意冒著失敗的風險主動嘗試新的方式方法,更傾向于選擇保守策略,接受來自上級的“指令”來展開工作。從課題組實地調查的情況看,駐村干部主要是依據省一級管理部門的統一標準進行風險人群識別,并根據相對應的“工具箱”選擇幫扶措施。另一方面,受制于資金和行政權力,實踐者自己創新實踐手段的空間非常有限。另外,長期動員式、命令式工作方式容易使基層實踐者在循證貧困治理實踐中忽略貧困對象的意愿與自我價值等一系列重要的循證實踐工作環節。
精準扶貧時期的鄉村治理是自上而下展開的,各級部門、不同單位抽調并下派干部對貧困村進行對口幫扶。由于下派干部來源復雜,部分下派干部難以對農村生活產生共情,把貧困治理工作僅作為一項政治任務來完成,缺乏責任心和事業心。這成為減貧事業進行過程中最大的潛在阻力。下派干部的專業背景及其從業經歷與其在鄉村從事的貧困治理工作關聯性不大,工作出色的下派扶貧干部在工作崗位留任時間有限,一個地方的貧困治理工作可能伴隨主要主事人的“向上流動”而停擺甚至回到原點,繼任者的工作作風與工作思路可能完全與前任有所不同,進而可能迫使貧困治理工作“另起爐灶”,各項成本增加。此外,部分派出單位由于編制問題,符合派出要求的人員較為短缺,導致派出人員后機構自身正常運行受到影響(如一些縣一級的環衛、氣象部門等)。為了減輕自身機構人員派出負擔,派出人員質量往往不高,相較于脫貧攻堅時期的“盡銳出戰”,低質量的駐村干部派出并不能對派駐地起到很好的幫扶作用,不利于循證鄉村實踐的開展。
通過將鄉村治理納入到循證實踐框架下進行探討,以及以此為出發點對循證鄉村治理中的實踐者進行討論,我們得出兩個結論。(1)隨著科學研究技術的進步和研究范式的轉變,社會科學不斷向自然科學靠攏是社會科學研究進步的表現。循證實踐方法因其研究與實踐機理表現出的科學性和強大的融合能力使其迅速延伸到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由于紛繁復雜的現實原因,鄉村治理研究很難像純粹的自然科學那樣運用大量量化研究方法開展研究,而循證實踐方法所提倡的證據思想以及所運用到的研究范式為鄉村治理理論研究與基層實踐提供了一種新的強有力的工具。(2)循證實踐框架下的鄉村治理實踐者按照研究者提供的證據進行治理實踐,可以較為有效地避免因個人受教育程度、認知能力、專業背景等因素可能造成的實踐效果偏差,使基層工作提質增效。實踐者實踐過程中發現的新問題又為研究者在更長時期內鄉村治理提供豐富的科研素材,為管理者修訂現有“三農”政策提供依據。
針對循證實踐框架下鄉村治理基層實踐者的職責及其面臨的循證困境,我們提出以下五個建議:第一,以駐村干部為主的基層一線鄉村治理實踐者應主動謀求工作的可行性、規范性和適用性,充分信任并積極主動謀求研究者的幫助與支持。通過主動學習循證實踐知識與技術,主動探索地方發展證據并加以應用。第二,以各級鄉村振興局為代表的管理者應與研究者共同組織對實踐者的循證實踐技術培訓,保證實踐者熟練掌握循證實踐技術。第三,整合現有減貧和鄉村振興數據庫資源,加強現有數據、案例和相關研究成果等證據素材向可用于實踐的證據轉化,增強證據庫的證據開放力度,促進鄉村治理新知識的生產與傳播。第四,改進基層鄉村治理工作機制,在現有鄉村工作指南下賦予基層實踐者充分的創新實踐自由,促使其主動搜尋治理證據為地方發展服務。第五,優化現有派駐人員選拔制度與標準,讓更多業務素質高、學習能力強,愿意為鄉村發展奉獻精力的實踐者有機會下沉鄉村一線進行循證治理實踐。
將關注點回歸實踐效果本身,有利于扭轉脫貧攻堅階段中工作和考核的“文牘主義”、“形式主義”等制度標靶偏離的問題。中國巨量的村鎮在經濟條件、文化環境、交通區位等方面皆有相似性,若將這些鄉村案例總結歸納成為證據,分類整理存儲為數據庫,不僅可以借此機會構建起中國循證鄉村治理證據庫,對中國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效、全面推進鄉村振興發揮積極的作用,還將為中國鄉村治理經驗的國際化做好基礎性工作,為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反貧困與鄉村發展提供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
致謝:四川農業大學管理學院2019級本科農業經濟管理專業李偵同學在本文撰寫和修改過程中給予了大力幫助,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