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吉勝,王 文,赫 琳、賀逍遙,孟 源,陳練文,鄭詠滟
孫吉勝(外交學院) 國際話語權一直是大國競爭的重要維度,涉及政治、經濟、科技、文化等多個方面;國際學術話語權是國際話語權的重要組成部分,主要體現在表達和展示學術成果的權利以及學術成果產生的國際影響,其強弱直接影響一個國家的學術成果及其相關知識、理念、思想等的國際傳播和國際影響,會直接影響國家的學術競爭力,也決定其在世界知識體系中的地位。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明確提出要提升國際學術話語權,并做出了諸多努力。盡管如此,中國的國際學術話語權與中國作為世界大國的現實地位還不匹配,尤其是在哲學社會科學領域,需要各界更多地努力。
國際學術話語權的強弱首先體現在學術內容本身,如學界是否能提出自己的概念、理論,形成自己的流派,它們是否在學界被廣泛引用和討論,是否影響甚至主導學理辯論等學術議程。其次體現在學術平臺方面,如是否擁有具有世界影響力的學術載體和學術交流平臺,即學術刊物、出版社、品牌會議等。第三,體現在學術成果的傳播范圍和轉化情況,即學術成果是否進入該領域的世界學術話語體系,甚至產生更廣的影響,如進入社會話語和大眾話語中。
中國提高國際學術話語權可依以下路徑繼續努力。第一,提高學術成果質量,尤其是用中國的理論和話語體系解讀中國實踐、中國道路,打造具有自身特質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展示中國實踐背后的知識與思想。第二,提升中國學術在世界學術場域中的話語存在,適當培育英文或其他外文期刊,打造更多中外學者學術交流與對話的載體,加強中國學術與外界的對話、交流與融合。可適當增加用外語出版的學術著作的規模和數量。第三,培養中國學術組織、學術機構,搭建學術交流平臺,助力中國學術成果的國際傳播。第四,加大媒體對中國學術的報道,如通過各類媒體、網絡平臺等加強中國學術的大眾傳播,助力學術成果的社會轉化。西方國際關系理論中的修昔底德陷阱、文明沖突等概念,不僅學界在使用,還進入到了社會層面,有些概念還產生了政策影響力和社會影響,如各國對“軟實力”概念的采用和在政策中的體現,其傳播過程可以借鑒。
一個世界大國的國際影響,不僅要體現在政治、經濟、軍事等方面,還要能夠為世界知識體系生產出有影響力的知識、理念和思想,引領國際社會的進步潮流和人類的發展方向。要做到這一點,提高國際學術話語權是重要的一環。中國作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在提高國際學術話語權方面還需更多維的設計和更扎實的努力。
王 文(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 隨著信息全球化的加速與拓展,話語的生成、傳播、再造和影響他國的過程隱藏著一條看不見、摸不著卻真實存在的全球話語價值鏈。近現代以來“西學東漸”的思想慣性以及“西強東弱”的國力現實,導致中國長期以來都處在全球話語價值鏈的末段。西方話語在中國媒體、學術、輿論界長驅直入,甚至影響著中國話語的走向。這種趨勢正在被扭轉,但速度還可更快。
十八大以來,“一帶一路”“人類命運共同體”“全球發展倡議”等一系列中國原創話語與本土思想的問世,終結了全球話語價值鏈單向化的歷史,國際學術界開始出現跟跑中國學術界的現象。以中國原創話語“一帶一路”為例。2014~2019年,關于“一帶一路”研究的外文學術期刊發文量分別是101、501、847、1709、1632、1692篇,著作出版量分別是9、30、25、37、36、27部,呈現出國際學術界追蹤中國“一帶一路”研究的全球話語價值鏈新趨勢。
然而,正如華為等科技企業遭遇美國阻撓那樣,中國話語在全球價值鏈上的崛起同樣遇到了西方的抹黑、歪曲甚至全盤否定。歐美智庫近年來的“一帶一路”研究報告政治色彩明顯,多以債務陷阱、透明度不足、投資環境污染、跨境腐敗、威權主義、疫苗外交為題,基調以負面為主;2021年的西方報道則大量報道美國“重建更好世界(B3W)”計劃與“一帶一路”的比較和競爭。這些帶有濃烈政治與意識形態色彩的智庫報告與新聞報道,對“一帶一路”的總體形象相當不利,形成了阻礙中國在全球思想價值鏈地位上升的消極力量。
由此看,要加快提升中國在全球話語價值鏈中的位置,中國學界至少需要在3個方面下大功夫。
第一,要站在民族復興戰略必須標配話語崛起的高度上,呼吁中國學者的話語自覺。前些年的那種以西方理論套中國實踐、照抄西方思想的學術研究慣性已被遏止,但中國學者如何自覺抵御西方學術話語的消極影響、推動中西話語的平等互利,仍是一個艱難而長期的過程。
第二,要站在中外話語戰爭需要學者積極參與的立場上,鼓勵中國學者敢于斗爭,善于斗爭。鑒于外事、激勵制度等限制,中國學者往往對涉外事務退避三舍。事實上,美國對中國的話語壓制,很多都披著學術外衣。中國學者在中外人文交流、思想交鋒上不能缺位,應該通過解構、爭論等各種方式打破西方學術神話。
第三,要站在新時代改革開放推動學術創新升級的使命上,塑造中國學者的話語原創力。正如西方動輒發明“軟實力”“歷史終結”“文明沖突”“財政懸崖”等全球朗朗上口的話語并影響他國的思考進程,中國學者也需要創造更多像“一帶一路”那樣能夠引導國際追蹤研究的原創話語。
赫 琳、賀逍遙(武漢大學文學院/中國語情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 國際學術話語權包括3個要素:學術主體、學術權和語言權。三者間的邏輯關系是:學術主體用某種語言進行學術實踐活動,憑借學術實力獲得學術權,進而在國際學術領域取得話語權,該語言也由此獲得語言權,率先表述新概念、新范疇、新理論等,引領學術發展。學術權與語言權由此結合,形成以語言為顯著特色的學術體,如英語學術體。其他學術主體也會因馬太效應而紛紛使用該語言,融入到此學術體中,英語學術體的發展壯大就是最好的例證。
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和西方現代性衰弱而中國現代性崛起的節點上,中國需要從自身的發展實踐和文化傳統中提煉出具有中國特色的學術理論去回應世界關切。最具中國特色的概念、范疇和原創性理論需要用中文來表述,可目前中文在國際學術領域的低“流通性”難以擔此重任。因此,亟須提升中文的國際學術語言權。
提升中文國際學術語言權的實質就是要做大做強中文學術體,這是一個系統工程,需要進行綜合考量和謀劃。第一,要以學術權為中心。學術權是學術體得以成形的關鍵要素,是學術體得以發展的內驅力,而學術權的大小是靠學術實力來體現的。因此,中國要進一步貫徹落實科教興國戰略,提升學術研究的整體自主性,建構學術研究的中國范式,形成“從世界看中國”和“從中國看世界”的雙向互動視角,用中文學術話語體系向世界提供中國智慧和中國力量。第二,要樹立正確的學術語言觀。學術語言除了作為交流工具外,對學術思維的運作、學術內容的生成等也有很大的影響,這種影響不僅體現在意識形態比較濃厚的人文社會科學,對看起來普適度很高的自然科學也是如此。因此,中國學者使用學術中文不單單是母語情結,更是為了通過中文從中國大地汲取營養,做出更有創新力和影響力的研究。第三,要做好學術中文規劃。語言學術表現力的強弱對學術體有直接影響,而學術語言的本體規劃與學術表現力有著直接聯系,因此要做好學術中文的本體規劃研究,如術語標準的確定、中外學術語言對比、學術中文手冊研發等。第四,要構建完善的中文學術傳播矩陣。學術傳播渠道是學術體做大做強的重要途徑,但學術中文的傳播渠道比較少,影響力不大,因此“開渠”和“拓渠”是當前學術傳播平臺建構的兩個著力點:“開渠”是指拓展新的傳播渠道,如打造數字化的虛擬傳播平臺,通過云計算、大數據、物聯網等技術實現中文學術文本的精準、高校、全面投放等;“拓渠”是提升現有傳播渠道的影響力,國內現有中文國際學術期刊可以與IEEE、Spring等世界知名學術期刊出版社合作,借助它們先進成熟的策劃、管理和運營體系,提升影響力。
國家語委重大項目“中國語言學話語體系建設與傳播研究”(ZDA145-2)
孟 源(教育部中外語言交流合作中心政策研究處) 學術話語體系是中國話語體系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推動國家經濟社會發展,提升綜合實力和國際影響力具有重要的意義與價值。語言是學術話語體系對外表達的重要工具和載體。長期以來,英語和其他語言在國際學術話語體系占據優勢地位,現代學科領域一些重要的方法、理論以及學術資源大多是以英文媒介進行積累和傳播的,客觀上形成了學術發展的“語言壁壘”。特別是在國際學術交流過程中,由于語言所帶來的制度沖突已經成為國家間戰略對抗的重要手段,現代國家交往和學術交流中的語言障礙開始變得明顯,英語為主的學術交流方式阻礙了中文語境中學術成果的分享,這也就意味著語言附帶的文化價值和制度約束開始在現代學術研究的國際化過程中體現出來。因此,打破學術領域的語言壁壘,讓更多的人分享語言所荷載的信息成果,不斷提升中文為媒介語的國際學術話語表達,是中國當前面臨的重大命題。
第一,積極引導中文學術刊物和中國學者走出去,鼓勵更多的中文原創成果和本土作者亮相于國際學術舞臺,讓國際社會聽到中國的聲音、共享中國學者對世界學術的貢獻。學術期刊和論著是學者展現科研成果的重要舞臺,國內的各類專業協會和研究機構可以出臺專項措施鼓勵、支持中文期刊和科研平臺的國際化,高校和科研院所也可以鼓勵、支持教師和研究人員多展示中文原創成果,不斷提升中文在國際學術話語領域中的信息載荷和信息傳播力,實現中國從世界學術話語的消費者向生產者轉變。
第二,履行中文母語國的責任和義務,向國際社會提供優質的中文服務。隨著中國作為世界主要科學中心和創新高地的確立,更多的學者也主動參與到中國主導的科研隊伍和項目中來,我們需要創造更為寬松的環境吸引一流的學者融入中國的學術研究體系,支持世界頂尖的國內外學者利用中文渠道傳播學術成果,鼓勵更多的學者在中國語言文化環境中開展學術研究,將中國案例、中國路徑等諸多的成果納入學術研究的國際舞臺。
第三,加強科技賦能,持續增強中文媒介的學術話語國際表達的便捷性便利性。當前,全球正處于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交匯的新時代,智能化不斷賦予語言服務新能量新業態。要支持和鼓勵語言服務機構積極應對科技驅動融合的大環境,在關鍵技術、產品研發和應用場景上持續發力,開發用戶體驗良好、優質高效的語言智能產品,為國際學術會議、多語種文檔翻譯、同聲傳譯等提供便捷高效的應用工具,實現中文與各種語言間的溝通,有效解決國際社會中中文使用的難題。
陳練文(武漢大學文學院/中國語情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 語言在學術領域的使用與科學技術的發展緊密聯系在一起。創新前沿就是學術前沿,學術話語權通常掌握在引領創新的國家手中。自工業革命以來,英美先后引領世界科技發展,英語也在學術話語中一枝獨秀。
語言的話語權與國家綜合實力密切相關,但具有滯后性。改革開放后,隨著綜合國力快速增長,中國已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科技創新和引領能力也居世界前列,但中文還未能取得與綜合國力和科技競爭力相匹配的學術話語權。要提升中文的學術話語權,需要在以下兩個方面發力。
第一,將科技創新領域的已有優勢轉化為中文學術話語權。一種語言的學術話語權取決于持這種語言的國家的創新和引領能力。二戰后,日本借助高速發展的科技實力,為日語爭取到了一定的國際學術地位。如USNEWS的大學學術聲譽調查報告中,日語在生命科學和物理學領域占比已分別達到19%和16%,比英、日語之外的其他語種比例之和還高。與之對應的是,日本在21世紀已拿到20個諾貝爾自然科學獎項。目前,中國在5G通信技術、新能源技術、航天工業技術等方面都處于世界前列,中文學術話語權的確立和提升應當首先在這些領域展開。一方面通過政府層面的語言規劃,在標準制定、規范發布、成果發表時有意識地使用中文,提高中文話語權;另一方面通過宣傳和引導,喚醒該領域研究者的語言主體意識,提高其中文語言自信,使之自覺使用中文作為學術語言。
第二,借助語言信息技術的發展打破國際學術語言現有生態圈。當前,基于大數據與人工智能的機器翻譯、信息檢索、語音識別等技術的迅猛發展,有望從根本上改變現有語言生態系統。羅南(Ronen)2014年的研究認為目前世界語言形成了多語種網絡連接的層級結構,這些結構以英語和少數幾種語言為中心,低層級語言之間的轉換需要通過高層級語言。因此,語言層級越高,能聯通的語種越多,活力越強;層級越低,能直接關聯的語種越少,活力越弱。目前國際學術語言生態也基本如此。信息技術的快速發展,為我們打破固有生態,實現中文學術話語權快速崛起提供了契機。如大數據與機器學習已經大大提升了語言翻譯技術的效率和準確度,繼續發展下去,有望打破目前的語言層級關系,讓低層級語言可以不通過中心語言直接溝通。我們需要抓住這一契機,加強開發中文與不同語種之間的翻譯技術,加大中文與不同層級學術語言的直接溝通,通過學術交流、論文合作、期刊認定等多種方式提高中文的活力和學術話語權。
鄭詠滟(復旦大學外文學院) 不同語言的國際影響力各有不同,語言媒介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知識內容的顯現度。如果以水流作比,信息可以從一種語言流動至另一種語言。處于全球語言網絡中心的語言自然成為信息流動的中心,而處于全球語言網絡邊緣的語言則會遭遇“信息流失”。
國際學術發表的語言可以視作一個生態系統,德·斯旺(de Swaan)提出的Q值理論也適用在國際學術交流的語言選擇。人們選擇何種語言,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該語言在語群中的地位。語言的Q值取決于兩個因素:其一,該語言的使用者在語群總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即流行度),這標志著該語言能與語群中其他人直接交際的機會;其二,該語言使用者中操多語者在語群所有操多語者中的比例(即中心度),這標志著該語言與其他語言的聯系程度,也標志著與他人交際的機會。英語無疑是Q值最高的學術語言,出于擴大國際影響力和加速傳播的目的,全球學者會傾向于選擇英語進行知識生產與傳播。而盡管中文的“流行度”很高,但中文學者大多使用英語作為學術語言發表,實際上是助長了英語的Q值,幫助英語“強者愈強”。從另一方面說,中國學者缺乏用其他語種發表的實踐,未能促成中文與其他語言建立高密度的網狀聯系。僅僅使用中文或英語兩種語言發表,最終導致知識的單向交流,缺乏多向交流。
近一百年來,英語、德語、法語和西班牙語作為最通用的4種學術語言,其位次產生了明顯變化。西班牙語1910年尚未進入統計范圍,1990年代已成為國際第四學術語言,2015年之后,又躍升為第二學術語言。因此,西班牙語的學術語言地位規劃可作為參照。筆者考察了在西班牙文學界享有盛譽的全西班牙語文學研究期刊Insula-Revista de letras y ciencias humanas,用CiteSpace知識圖譜研究該刊2012~2016年的文章,發現該刊作者未形成中心聚集,而是分散為若干個節點,呈網狀分布。盡管該刊近半數作者來自西班牙國內,但是美、意、法、德等國的作者也有一定的顯示度。顯然,使用英西雙語甚至多語的學者也會用西班牙語發表文章,這意味著西班牙語具有很高的“中心度”。
由此可見,要提升中文的Q值,亟須提高其“中心度”,提升中國學者中能使用多語學者的比例,大力構建、加深中文和其他語言之間的強聯系,建立中文與多語種的學術交流聯系,特別是需要擺脫中文—英語的單向流動。因此,我們的國際學術話語規劃中亟待建立中文與德語、法語、西班牙語等其他主要學術語種之間的聯系,提高中文作為學術語言的“中心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