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婉笛

“您好,請坐。哪里不舒服?”這是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天壇醫院神經介入中心主任繆中榮在門診面對每一位患者時的開場白。一個下午加夜間門診共十七八位患者,他不厭其煩地將這句話重復了十七八遍。
一位患者推門進來,臉上愁云密布。這是一位37歲的男士,2020年8月25日第一次發生短暫性腦缺血(TIA),持續一分鐘左右,在當地醫院被診斷為顱內動脈狹窄,進行了溶栓治療。2021年7月,他在醫院進行造影檢查時,再次發生TIA,持續5分鐘,其間左腿無法活動。
之后的兩個月里,這名患者覺得身體狀況越來越差,頭里好像有“氣”,像要“炸”了一般,還經常記不住事,語言也組織不好。“大夫,我還年輕,還想回到以前的生活啊……”患者皺著眉頭。繆中榮一邊聽著,一邊仔細查看患者做過的影像檢查結果。
“你聽我說,血管狹窄達80%,問題肯定有。但我建議暫時不做手術,保守治療,先吃藥觀察一兩個月。”繆中榮半句一頓,話說得很慢,“人名到嘴邊說不出來,工作效率低,這些和你血管狹窄的問題有一定關系,但也摻雜了焦慮情緒的影響。你看,從進來到現在,你的表情就沒舒展過呀。”
繆中榮已經習慣為患者做心理輔導。腦卒中類疾病發生突然,危險性高,發作后會給患者留下較深的心理陰影。這種情緒會給患者的生活和工作帶來負面影響,久而久之,還可能引發器質性疾病。
“你不要慌,一旦有問題,回來做手術就行了。”繆中榮交代完治療方案,在患者一家人臨走前又輕聲囑咐了一句。年輕人回頭告別,繆中榮終于在他臉上看到了一絲笑意。
繆中榮正在進行的一項臨床研究,已經管理了400余名和上述患者相似的顱內動脈狹窄的年輕患者。“同樣是這個小伙子,我認為可以觀察,有的醫生可能認為需要做手術。目前,這個問題還缺乏行業標準,臨床上多是根據經驗判斷。”繆中榮說。
十幾年前,繆中榮和團隊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們基于全國50余家中心的病例進行分組,隨機以內科治療和介入治療進行對照,觀察什么樣的患者更適合做介入治療,什么樣的患者更適合接受內科治療,病例總數預計達600例。“我們的目標是得出相關循證證據,在全行業制定標準和指南。”繆中榮對這項即將結束的臨床研究充滿信心。
每天早上5∶30起床,來到醫院后,繆中榮總會給自己留一點時間畫國畫。在他心中,躍然紙上的水墨丹青,與造影下逶迤曲折的血管有異曲同工之妙。
高考后,繆中榮進入蘭州醫學院神經外科專業學習,但畢業后卻陰差陽錯地做了4年影像科醫生。30歲那年,繆中榮放不下自己的臨床夢,考上了協和醫科大學(現北京協和醫學院)的外科學博士,師從“中國神經介入治療第一人”凌鋒。他沒想到的是,從這一年開始,單是造影,他就做了整整4年。
那時,介入手術在國內剛剛起步,手術材料很簡陋,手術風險相對較高。曾中斷過幾年臨床工作,又剛剛進入神經介入領域,繆中榮的醫生生涯必須從做穿刺和造影這些最基礎的環節開始。“三針不進就換人。”“導管下快速準確診斷血管出現的問題。”在凌鋒教授的嚴格要求下,繆中榮一針一針地磨練著基本功。
“那時候心里也很癢,想上手術,但后來就知道那幾年的工夫沒白費。”繆中榮解釋,做造影的過程中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經驗多了,今后再看到同樣的病例就知道該怎么處理了。比如,老年人的血管容易硬化,而且很彎曲,造影練習得少,導管很容易不到位。“同樣一處,你穿不上去,我卻可以,心里肯定很自豪。”
2001年,繆中榮跟隨導師凌鋒進入首都醫科大學宣武醫院。導師給他布置了一個“大活”:專注于研究缺血性腦血管病血管內的介入治療。
北京天壇醫院神經介入中心副主任醫師宋立剛與繆中榮共事了近20年,是繆中榮的博士研究生。宋立剛回憶,在那之前,世界范圍內都沒有成功開展過缺血性腦血管疾病的介入治療。顱內血管非常嬌嫩,手術中一旦破裂,后果不堪設想。
對繆中榮來說,人生第一臺主刀手術就被賦予了特別的意義,在壓力之外,他內心也有些許激動。他清楚地記得,那次接受手術的是一位40多歲的女性。患者左側大腦動脈狹窄,表現為說話困難,右側肢體無力。
手術開始,穿刺、下導管、放支架,一臺如今他只需5分鐘就能完成的手術,當年他做了兩個小時。
手術結束,患者癥狀消失了,繆中榮成功了。從此之后,他鉛衣一披就是20多年。
2012年,繆中榮來到北京天壇醫院,后出任天壇醫院神經介入中心主任。時至今日,中心有博士生導師9人,正高職稱16人,一年手術量從最初的不足400臺到現在(含造影)近10000臺,規模與實力在國內乃至全世界名列前茅。


“單看腦部片子,這個方案確實沒問題,但結合之前核磁的結果,血管似乎有鈣化的可能,原先的手術方案是否要調整?”清晨7∶30,在天壇醫院神經介入中心的早班會現場,繆中榮的提問一針見血,臺上正在講解病例的年輕醫生一時語塞。
宋立剛說,科室里很多年輕醫生對繆中榮又怕又愛:“繆主任平常話不多,操作的又都是一些高精尖的手術,我們心里對他還是挺敬畏的。但一到他手術,大家就都圍上去觀摩了。”
繆中榮不常發脾氣,但唯獨對兩件事特別在意:對患者用心,對手術精心。早些年,有一次繆中榮在病房叫住宋立剛,詳細詢問他負責的一位患者的情況,包括既往病史、生活習慣、家庭狀況等。因為這位患者并不是宋立剛在門診接診的,很多細節還沒來得及溝通,因此接連被問住。繆中榮嚴肅地對宋立剛說:“手術前,對患者的一切相關情況都要了然于心。這是一個醫生的操守,不然會出大事的。”
還有一次,是宋立剛開始獨立開展介入手術的時候。手術過程中,因為繆中榮就在旁邊,宋立剛難免不時回頭用征詢的目光看向他,手上的動作也不太利落。雖然最后手術成功了,但出了手術室,繆中榮還是非常嚴厲地對他說:“這臺手術不代表我們團隊的水平,不代表天壇的水平,我只給你打30分。”
從那以后,宋立剛明白,只要老師信任他、放手讓他做,他就應該甩開膀子干。果然,之后的一臺手術,宋立剛做得很漂亮。結束后,他再去找老師,別人告訴他,繆中榮早就放寬心,樂滋滋地走了。
宋立剛說,相處下來就會發現,老師是個非常“nice(善良)”的人,從來不擺架子,對患者、后輩、同事都十分謙和。而對于患者的治療,他則非常謹慎。這一點,可能多少與他在2001年經歷的那難熬的一天有關。
當時,繆中榮完成的介入手術還不到10臺。那一天,他和另一位醫生合作進行一臺顱內動脈支架手術。可支架剛一到位,最可怕的事情發生了——血管破裂,出血量很大。
患者生命岌岌可危。在一旁坐鎮的凌鋒教授立刻呼叫神經外科團隊,并親自操刀,在最短時間里把出血點止住。下了監護臺,麻藥效力還沒過去,患者尚在昏迷。繆中榮心里戚戚:患者大概醒不過來了。
手術后的那一整晚,繆中榮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飯也吃不下,恨不得“有個坑給自己跳進去”。就在這時,他接到醫院監護室的消息:患者醒了,沒事了。聽到消息的一瞬間,繆中榮和手術搭檔兩個30多歲的男人抱在一起號啕大哭。
“做這個專業風險很大,與此同時,我也在反思一些問題。”繆中榮細想,患者這根破了的血管被堵上了,但她仍然可以醒過來,甚至能恢復,說明她的側枝血管功能很好,完全能滿足需要。既然如此,一開始為什么要給她放支架呢?
這件事之后,繆中榮開始懂得“挑選患者”,治療、手術都需要有選擇和節制。
最近很長一段時間,繆中榮的睡眠總不大好,因為腦子里想的事情太多了。他想在退休前再完成一些心愿,為公眾、為年輕的醫生們再多做一點事。
“如果說前5年我們在追求手術的成功,后5年在追求手術的改進,那么這10年,我們應該更加注重臨床研究。”繆中榮曾多次說,國內神經介入的病例很多,許多技術也走在國際前列,但缺少真正能影響循證醫學的數據。我們的臨床醫生每天都在做手術或看病,但還缺乏主動做研究的引導機制。少了數據,很多臨床規范都必須參照國外的標準。
目前,繆中榮正在帶領年輕的醫生團隊進行一項取栓技術研究。取栓,就是在發生急性血管梗死后,利用神經介入技術將血栓抽出的手術。現行指南推薦,梗死面積在50毫升以內時可以取栓,50毫升以上能否取栓尚不明確。而繆中榮正在做的研究,就是驗證50~70毫升的大面積梗死可以進行取栓手術。該項研究如果順利,其結果也將填補世界空白。
雖然依靠自己的技術拯救了很多患者的生命,可繆中榮知道,對于“三高率”日趨增長的中國人來說,預防才是降低腦卒中風險的根本措施。
“再精細的手術,也無法幫助一個積重難返的患者。”在臨床工作時間久了,繆中榮悟出了這個道理。在51歲那年,繆中榮決定出一本給大眾看的預防腦卒中的書,以更有趣、易懂的漫畫形式和大眾溝通。《漫畫腦卒中》的發行,讓繆中榮把各類科普獎項拿了個遍。
2016年,繆中榮開始與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重癥醫學科的何義舟醫生合作,經過幾年不間斷地撰寫科普故事,逐步形成了“貓大夫醫學科普”品牌,“貓大夫”的形象也最終確定下來。如今,繆中榮更是創新了科普形式,通過短視頻,給公眾做更生動的講解。
從兢兢業業的醫生,到帶領團隊成長的科室主任,再到傳道授業的科普達人、學科帶頭人,繆中榮的眼界也越來越寬。幾年前,他率領團隊成立了“中國卒中學會國際卒中介入培訓學院”,致力于推廣和培訓缺血性卒中血管內治療技術,培養從事神經介入的技術和管理人才。他親自設計培訓課程體系,撰寫規范化培訓教材,并申報獲批為國家級繼續醫學教育項目。

兒時看武俠小說,繆中榮總喜歡看俠客們去龍門客棧一般的小館中一較高下。幾個月前,繆中榮的朋友以“貓大夫醫學科普”的品牌在天壇醫院門外開了家“阿繆面館”。這里便成為他和醫學游俠兒的歇腳地。閑時他們在這里品茶論道,快意人生,逍遙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