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伍林(南京曉莊學院 旅游與社會管理學院,江蘇 南京 211711)
自2017 年始, 我國新生兒出生率已遭四連降。截止到2021 年12 月31 日,2021 年全國新生兒共1062 萬人。 這是“全面二孩”政策實施六年,也是1949 年以來的新低。 2021 年5 月,中央政治局會議提出要進一步優化生育政策, 實施一對夫婦可以生育三個子女政策,并出臺了一些配套措施。 2021 年國家民政部部長李紀恒甚至撰文指出:“目前, 受多方影響,我國適齡人口生育意愿偏低,總和生育率已跌破警戒線。 ”①
在全面二孩政策遇冷的形勢下, 如何構建生育友好型社會,已成為當前學界高度關注的重大議題。梳理相關文獻發現,低生育成因、社會支持不足、生育成本不合理等議題受到了較多關注, 而從女性主體性的視角來探討如何構建生育友好型社會的相關研究較為少見。 然而經驗顯示,在生育過程中,女性并不總是以被動的姿態參與其中,相反,自身的主體性體驗對其生育決策和生育行為將產生重要影響。因此, 本文擬從主體性視角, 重點闡釋以下兩個問題:(1)在全面二孩政策背景下,阻礙女性主體性釋放的主要因素有哪些?(2)如何構建基于女性主體性的生育友好型社會?
在西方哲學中, 主體性是指人在實踐過程中所展露出來的能力、作用與地位。 啟蒙運動以后,西方思想家曾樂觀地認為,在理性力量的推動下,人的主體性和主體意識都將得到極大提升。然而,在女權主義看來,理性主義并未讓性別平等得到實現,相反,理性主義讓“男性之主體,女性之客體”的社會秩序更加凸顯。 正如法國女權主義者波伏娃所言:“定義和區分女人的參照物是男人, 而定義和區分男人的參照物卻不是女人。她是附屬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對立的次要者。 他是主體,是絕對,而她則是他者。 ”[1]
何謂女性主體性?就是身在客體處境中的女性,借助不斷的反思和行動, 能夠認識到自身作為主體的特性和力量,從而“自覺要求自身在地位、能力、生活方式、知識水平、人格塑造、心理健康等方面的不斷提高和完善,并為之而努力、奮斗地體現在社會生活實踐活動中的一種自覺能動性”[2]。因此,波伏娃睿智地指出:“女性不是天生而成,而是社會造就的。”[3]然而,女性主體性的建構是一個曲折而漫長的過程。大多數女權主義者都認為, 不友好的制度安排和社會環境導致女性在家庭、社會中長期居于從屬地位,進而制約了女性主體性的彰顯。例如,在傳統社會文化語境下, 社會對女性的角色和義務做出了諸多規定,將女人的命運與母親這一角色捆綁在一起。鑒于女性在生育友好型社會構建過程中的獨特角色和作用, 本文將從女性主體性的視角來探討如何破解當前阻礙女性生育抉擇的經濟社會因素。
生育友好型社會的本質就是一個“愿意生”“生得起”“養得起”的社會形態。 為此,尋找阻礙女性在生育方面的主體性釋放的經濟社會因素就顯得非常重要。
在儒家傳統思想中, 生育一直被賦予很強的文化價值內涵,如“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光宗耀祖”“多子多福”等,并在代際之間傳承。 因此,來自“無后” 的焦慮和恐懼對傳統婚姻中的女性構成巨大壓力,女性顯然無法展現自身的主體性。因為對于傳統社會中的女性而言, 她在家庭中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她是否生育, 尤其是她是否生育男孩。 或者說,在其一生當中,撫育生命是其宿命。
1980 年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國家實施嚴格的計劃生育政策。 在基層計劃生育政策宣傳中,“少生孩子多種樹,少生孩子多養豬”“農村想不窮,少生孩子養狗熊”“超生罰款你不繳, 拘留所里見分曉”“結貧窮的扎,上致富的環”等充滿經濟利益色彩的宣傳標語隨處可見。 進入21 世紀,隨著我國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明顯加快, 當代中國女性的客體化和商品化程度加深, 她們開始習慣從市場化和消費主義的角度來思考問題。在一部分女性眼中,既然無法指望養兒防老,且多子未必多福,與其節衣縮食為子女,不如為自己活著,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加豐富多彩。
比較而言,在傳統社會,抑制女性生育主體性的根源是男性占主導的父權制。而在計劃生育時代,抑制女性生育主體性的根源主要有:一方面政策話語在不斷地解構傳統生育價值的合理性,另一方面功利主義的生育觀念也并未充分考慮女性生育的主體性。
女權主義者大多承認, 經濟獨立是女性走向獨立、尋求平等的重要基礎。 在生育方面,女性的主體性顯然與其所仰仗的經濟狀況密切相關。然而,城市高房價讓很多城鄉女性在生育方面失去了積極性。如宋德勇、劉章生等通過研究發現,房價上漲會顯著降低城鎮在婚居民的二孩生育意愿[4]。 葛玉好、張雪梅經研究發現,房價每上漲1000 元,生育一孩的概率將降低1.8-2.9%, 生育二孩的概率將降低2.4-8.8%[5]。 此外,育兒成本高居不下也讓很多女性生育意愿顯著降低。 有研究表明, 當前育兒成本大幅攀升,也在客觀上降低了人們的生育意愿[6]。 在育兒成本投入方面,雖然官方并未有權威數據發布,但遍布大街小巷的各類教育培訓機構、 持續升溫的“學區房”現象都預示著這個數字肯定不小。在此不妨以日韓兩國為例。 如在日本,2004 年父母投入到0-24 歲子女的教育經費占其私有財富的26%, 而韓國則高達54.2%。 如此高的育兒成本,對普通家庭而言確實是一個問題。
再比如經濟條件不好的夫妻除了要面對購房的經濟壓力,還要面對重大疾病、失業等不確定因素,所以, 像這類家庭的女性就會覺得自己目前的收入僅夠糊口,生孩子的事情只能等兩年視情況而定。
在中國傳統社會,“婚姻是一個女人生命中最核心的體驗”[7]。 在婚姻中,女性一直處于從屬地位,對家庭的依賴始終存在。即使是湊合式婚姻,很多女性也會委曲求全地維持下去。一旦生了孩子,尤其是男孩,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迅速上升,婚姻的穩定性也大大增強。 然而,1978 年以來,中國的經濟社會轉型顯著加速,誘發婚姻解體的不確定因素也明顯增加。對婚姻質量的關注, 也加大了離婚的概率。 例如,2003—2019 年,全國離婚率連續17 年上漲。 據民政部《2019 年民政事業發展統計報告》顯示,2019 年,全國依法辦理離婚手續470.1 萬對,比上年增長5.4%。調查顯示, 離婚率連年攀升促使相當一部分女性的“恐婚”情緒日漲。鑒于當前婚姻的脆弱性,避免成為離婚的受害者,一部分女性選擇不婚、甚至不戀愛。即使結婚,也會把生育的時間往后挪。做出選擇背后的動機之一, 是害怕因離異給孩子所帶來的情感虧欠,或是作為單親媽媽撫養子女所付出的艱辛。
在女性主義者看來, 女性主體性的釋放離不開友好的制度設置和社會支持。 然而,長期以來,家務勞動一直被視作女人的分內之事,其價值一直不被社會所承認。 相反,女性經常需要同時承受職業競爭和家務勞動的雙重壓力。 對生育友好型社會構建而言,社會支持不足也是阻礙女性生育主體性釋放的重要因素。
以托幼服務為例,1978 年以來, 在地方經濟競賽背景下,一些地方政府和企業紛紛以改革之名,不斷減少公共托幼服務投入, 放任公共托幼服務機構快速退出市場,而家庭政策卻長期進展緩慢,導致兒童照料成本幾乎都落至家庭尤其是女性身上。 在社會支持嚴重不足的情境下, 女性往往會在生育上做出少生,乃至不生的選擇。 又如,盡管全面二孩政策實施以來,國家為鼓勵生育出臺了一些激勵措施,如增加女性產假時間、男性陪護假等。 然而,除了公務員、國企和事業單位等體制內職工有機會享受外,體制外女性職工往往并不能真正享受這一優惠政策。
由上可見, 構建一個“愿意生”“生得起”“養得好”的生育友好型社會,緩解社會結構性因素給女性所帶來的巨大壓力, 激發女性在生育方面的主體性就顯得尤為重要。
社會學認為, 行動者大多需要為自己行動的合法性尋找依據。其中,價值觀和情境是最為常見的合法性依據。 在生育方面, 生育者也會面臨相似的問題。 當人們的生存壓力過大、生育門檻過高時,人們在生育選擇上就會變得非常謹慎。 盡管我們無法回到農耕社會,強迫人們接受儒家傳統生育觀念,但我們至少可以在塑造新的生育觀念方面做出更大努力。如國家應拋棄功利主義的生育話語體系,充分利用主流媒體的壟斷地位, 引導人們對生育價值進行公共討論,建立起尊重女性的輿論氛圍,讓人們逐漸樹立“孩子是財富,而非負擔”的生育觀念,讓人們重新認識人口與經濟發展之間的辯證關系。同時,國家及地方政府應在生育上扮演更積極的角色, 女性在生育上的主體性才有可能得到釋放, 才會在生育行動上更加積極。
很多女性之所以在生育或生育二孩上表現得猶豫不決, 是因為她們不同程度地遇到了家庭支持不足的難題。由于歷史欠賬太多、房價過高以及教育過度市場化,當前中國家庭育兒成本位居世界前列。而歐美國家的經驗顯示, 家庭政策在激發女性生育主體性上的作用無可替代[8]。 因此,對于當前面臨低生育困境的中國而言, 構建家庭政策體系首先需要做好三個方面的工作:一是采取措施降低離婚率,增強夫妻關系的穩定性; 二是切實降低家庭生育成本和養育成本,如提高生育津貼和養育津貼、有條件的地區可探索為生育二孩以上的困難家庭提供福利住房;三是構建以托幼服務為核心的社會支持體系。這是因為,加大托幼服務供給,將有效緩解女性家庭與工作之間的沖突。 2021 年7 月28 日,攀枝花出臺新政:對按政策生育二孩三孩的攀枝花戶籍家庭,每月每孩補貼500 元的育兒補貼金,直至孩子三歲。這也讓攀枝花成為全國首個為生育多孩發放津貼的城市。 雖然補助額度較低,與人們預期相差甚遠,但至少是邁出了可喜的一步。
當前, 我國兒童照料成本幾乎都落至家庭尤其是女性身上, 這顯然不利于釋放女性在生育上的主體性。而支持主體的多元化,一方面有利于女性擺脫“孩子是負擔”的悲觀判斷,另一方面又能提升生育支持服務供給的質量水平。 專業性的服務供給將有助于“準媽媽” 或初為人母的女性正確認識親子關系、掌握有效的溝通技巧,規避常見的育兒誤區。 尤為重要的是, 國家與專業社會組織在托幼服務供給上應扮演更加積極的角色。近年來,國家及各級政府都積極籌措資金吸引更多的生育支持主體參與到家庭生育當中來, 但主體之間的協調機制和運行機制仍有待規范化和常態化。 歐美的低生育國家的經驗也表明, 提升生育率的重點主要取決于國家能否協助女性兼顧工作與育兒[9]。社會服務組織的重要性在于,在少子化家庭長大的年輕父母,往往在育兒上面臨挫敗感,極易引發焦慮、抑郁等精神疾病,及時的心理疏導和應對建議將有助于提高女性生育、 養育的主動性。
生育友好型社會的構建途徑肯定有多種, 但本文主要從女性的主體性視角對這一問題進行了初步探討, 重點關注影響生育場域中女性主體性發揮的相關因素以及未來建構的路徑。研究顯示,當前功利主義色彩的生育話語體系、不穩定的婚姻狀況,以及與育兒相關的教育、住房、照看壓力切實影響了女性在生育方面的主體性釋放。因此,國家要擺脫過去對促進生育的消極思想,相反,要把孩子視作國家和民族的財富。 在經濟上,國家應承擔更多的育兒責任,從政策體系上要完善配套支持措施, 尤其要減少公共領域(教育、醫療、住房)市場化的程度[10],讓女性能真正感受到來自國家、社會和家庭的“溫度”和“善意”。 在資源配置和服務供給上,國家要更加積極主動,承擔起更重要的責任。 在服務主體上,國家要創造條件,讓更多的社會服務組織參與其中。
注 釋:
①民政部長:總和生育率跌破警戒線,人口發展進入關鍵轉折期[EB/OL].https://www.yicai.com/news/10085953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