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海

我知道,還可以用力踩沒有生銹的油門
在不知終點的高速公路上狂奔
從群星閃爍的子夜到細雨蒙蒙的黎明
但我為了省下一些心跳
給開花的鐵樹,夕陽里散步的蝸牛
生銹的水龍頭和記憶中所有越來越慢的事物
——摘自盧衛(wèi)平詩歌《中年貨車》
一
陸羽發(fā)現(xiàn)他被置在一個大幅度狂歡的海洋里。這個海洋屬于年輕人,他看見那些年輕的美麗的青春的臉,散發(fā)出的一種迷蒙狂熱的光。大家在拼命地鼓掌,有人喊口號,還有人發(fā)出尖利的口哨。人們都站起來,目光一起轉(zhuǎn)向一扇門。那門似乎有些沉重,因為門是緩緩被推開的,但分明合著一種節(jié)奏。門被推開,陸羽透過攢動的人群的肩頭縫隙看過去,他個子矮,只看見四個英俊威武的保安走了進來,保安前面兩個,后面兩個,分明是簇擁著一個人。但他看不見這個人,保安走路的姿勢鏗鏘有力,甩腿的幅度很大,整齊劃一。這時,人們更加狂歡,有人揮舞著拳頭,以統(tǒng)一齊整的口號喊著“馬大師!馬大師!”現(xiàn)場愈加狂烈起來,直到那個被叫作馬大師的人走上講臺,陸羽才看清他的容顏。這是個比他看上去年輕的中年人,個子跟他差不多,上身穿著一件奶白色的西服,下身是一條淺色的格紋褲。左手腕上的表在講臺上空燈光的照射下,發(fā)著眩暈的光。馬大師的發(fā)型看上去就像雞冠的頭頂。陸羽今早在這個學習班里,注意過這個頭型,那些為他們服務(wù)的培訓機構(gòu)的年輕人們都是這個頭型。
陸羽此時站在整個大會議室的后排第78號桌。早晨來的時候,培訓機構(gòu)的服務(wù)老師引導他們先對同桌的人進行自我介紹,然后讓大家選出一個桌長,成立一個小隊,取個隊名和口號。還沒等選舉,就有人自告奮勇地爭著當隊長,這是位中年婦女,來自某企業(yè)的中層管理人員。看上去不夠40歲,人長得有些豐滿,臉上除了有豐富的雀斑外,還有著男人的剛毅和韌勁,她揮舞拳頭的幅度很大,說出的話也鏗鏘有力:“我愿意當隊長,在這三天時間里,我會盡最大努力為大家服務(wù)好,我會帶領(lǐng)大家勁往一處使,掌往一處鼓,帶領(lǐng)我們的團隊戰(zhàn)勝險灘,攀上巔峰。我們的團隊我看就取名叫野狼隊,隊呼是,野狼野狼,大殺四方;野狼野狼,永攀巔峰!”陸羽跟著一桌的人鼓了一下掌,隊長說,我們一起喊。大家就站起來,個個面目嚴肅,陸羽覺得自己矮塌塌的身體也變得氣宇軒昂起來,底氣十足,開始揮動拳頭喊隊呼。其實,此時,這個能容納100張桌子的會議室里,早已是人聲鼎沸,嘹亮的聲浪擊穿每個人的鼓膜,在拱形的穹頂上空,震撼屋宇。
馬大師站在講臺上,在接受了幾分鐘學員們膜拜般的狂呼后,開始有幅度地揮手讓大家安靜。陸羽看著講臺上的馬大師,竟有些愣怔,他喃喃自語道“這不是牛振聲嗎?啥時改名叫馬坦途了?”
其實今天一大早,會場外的大幅度宣傳畫上,馬大師的大幅掛圖就讓陸羽覺得面熟。覺得很像他熟悉的一個人。可是,他們已經(jīng)有接近30年沒相見了。少年時的圖像已經(jīng)在中年的記憶里變得有些模糊和混沌起來。何況掛圖上的那個馬大師,被冠以各種榮譽和頭銜,據(jù)說是時下教育培訓界炙手可熱的一代宗師。陸羽昨天剛從國外出差回來,時差還沒來得及倒,就被公司派來跟同事們一起來參加這個為時三天的培訓班。
陸羽盯著臺上的馬大師,以至于忘了坐下來。鄰座的女隊長快速地扯了他一下衣襟,他才有些不甘心地坐了下來,可腦子還是有點兒轉(zhuǎn)不過彎,他認定了這個叫馬坦途的馬大師,就是他的同學牛振聲。
二
馬坦途大師的課講得真挺好的。他不像一般的國學大師。一般的國學大師講課,喜歡穿一身國服,上身是純棉布或者光亮絲綢對襟的那種,手腕上不戴表,戴一串珠子。講課時,時不時地用一只手盤著,腳上穿的是北京千層底老布鞋,走在講臺的地毯上,顯得輕盈。有的老師,開講前會熱場,給同學們打一套太極拳,看大師懷中攬月,五洋捉鱉,動作從容舒緩,又一氣呵成,逐漸形成強大的氣場來籠罩全場。可馬坦途不一樣,首先是衣服,馬坦途講課只穿休閑西服,從來不穿國服。休閑西服是在國外專門訂制的,量體裁衣,每件都是設(shè)計界大腕的頂級之作,自然價值不菲。這些價值不菲的西服,腕表,腰帶還有蹬在腳底的名牌皮鞋,同他相對矮小的身材相比,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特別是他開講的是國學,但一身穿戴卻又同國學大師的形象差之千里。可他卻在整個的企業(yè)培訓界獲得了較好的聲譽,他的課程價值不菲,據(jù)說VIP課程一套下來動輒幾百萬元,但即使這樣昂貴,還是頗受各地民營企業(yè)家的歡迎和推崇。
陸羽上了三天的課,因為有疑團在腦海里,他起先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但整個會場氣氛非常好,馬坦途妙語連珠,講解國學深入人性,滲透人生。而且課堂紀律嚴明,不像其他的培訓會場,老師在上面講課,下面的人半蹲著身子接打電話,看微信或者呈昏昏欲睡狀。上課之前的5分鐘,每個學習小組的組長將各人的手機都統(tǒng)一收起來,放到每個學桌旁的收納箱放好。課堂紀律有一條,如果誰的手機鈴聲響了,手機持有人要自覺掏出50元罰款,同時還要扣每個小組的學分。而學分是同獎金掛鉤的,學習期間會有各種各樣的競賽,競賽的分數(shù)來自學習期間的各種方面,包括學習紀律。上課前,各組長已經(jīng)收了每人100元錢作為參與競賽的基金。
馬坦途的這招競賽機制非常棒,馬坦途收了學員的學費,同時為了保證課堂教學效果和口碑相傳效果,設(shè)立了豐富的獎學金制度,而獎學金的獎金又是學員自愿掏出的。因為掏的是自己的錢,所以就調(diào)動了每個學員的積極性,讓大家的參與度空前高漲起來。
課堂中間休息的時候,陸羽打開手機,繼續(xù)百度馬坦途的資料。可奇怪的是,馬坦途的資料少得可憐。馬坦途在網(wǎng)上幾乎是隱形的,包括他的培訓機構(gòu),沒有什么廣告。只有一個馬坦途的微信公眾號,叫“老馬坦途”,里面的內(nèi)容也是中規(guī)中矩。但馬坦途的培訓機構(gòu)其實已經(jīng)比較龐大,特別是在北方幾個省份的重要城市都有分公司。馬坦途培訓教育機構(gòu)的核心講師或者說核心資產(chǎn),就是他自己。他每堂課都親力而為。各地分公司的主要任務(wù)就是拉學員。分公司的業(yè)務(wù)員們很活躍,他們被馬坦途招聘過來后,會先被要求交上一筆押金,接受來自馬坦途的親自培訓,然后會交給分公司進行管理。分公司設(shè)置了層級,每個層級都有晉升的目標和相應(yīng)的獎金。馬坦途培養(yǎng)的業(yè)務(wù)員,拉起業(yè)務(wù)來可真是拼命,他們先是電話轟炸,然后是登門拜訪,他們不怕客戶的門難進,臉難看。客戶說滾,我們不需要培訓。那些表面看起來柔弱的小姑娘,還真就把身子一蜷,要像一團刺猬似的滾給你看,讓那些私營企業(yè)的老板啼笑皆非,抱著來免費聽一節(jié)課的心態(tài)過來試聽。可一聽馬坦途講課,他們就覺得馬坦途講的,都句句戳在他們的心上,直擊要害,把他們在企業(yè)經(jīng)營中的種種困惑都說出來了。馬坦途在每堂試聽課的最后環(huán)節(jié),直接說自己開始賣課。不同的課程套餐,說總有一款適合在座的企業(yè)家和高管朋友們。馬坦途這個時候顯得非常自信,他身形不大,但在底下聽課的企業(yè)家心里卻陡然高大起來。會場旁邊的服務(wù)臺上,POS機已經(jīng)就位,有一個企業(yè)家抬起肥胖的腰身,踱著方步過去刷卡,后面立馬就有更多的學員跟過去開始交錢。馬坦途說,他的人生從來沒有失敗過。
但果真是這樣嗎?陸羽不信,陸羽越發(fā)堅定馬坦途就是牛振聲。陸羽所了解的牛振聲的人生,在此前三十年左右的某段時間,充滿了灰色和灰心,就像一個蓬頭垢面的人,既沒有被冰涼的雨水洗滌過,也沒有被耀眼的光輝蝕傷過,總之很普通很普通。
這是個足有1000人的培訓班,課程非常緊,全程都是馬坦途一個人在講課。下課后,馬坦途會在四個高大威武的保安陪同下匆匆離開會場,休息一會兒。而助理們會組織學員做一些課下的總結(jié)。陸羽因為坐在后排,又是第一次聽馬坦途的課,所以他并不想讓馬坦途認出他來。他雖然也算是公司高管里的一員,但他在公司里極其低調(diào),就像他這個歲數(shù)的中年人,實際上已經(jīng)進入了職業(yè)生涯的末期,年輕人正在茁壯成長,他有帶他們一程的責任。但這次,公司領(lǐng)導,還是執(zhí)意讓他來參加培訓。
他覺得整個三天的培訓下來,馬坦途絕對沒有認出他來。但沒想到,在最后一天上完課后,馬坦途的助理過來說,今晚馬大師請陸總吃飯。陸羽這次更愣怔了,通過三天的學習,他知道馬坦途培訓機構(gòu)的所有員工嚴格遵守馬坦途的另一項規(guī)定:過午不食。
三
陸羽在傍晚的時候,是被一輛邁巴赫悄悄接走的。車里寬敞,舒適,車里的音樂放的是古琴曲,鳥鳴啾啾,流水淙淙,合琴的奏鳴更是撥動人的心弦,讓人心神寧靜,但因為過于寧靜,所以在宛轉(zhuǎn)之間,似乎又有某種悲涼的音調(diào)在不經(jīng)意間劃過,將心底某處不知名的不安挑逗出來。一如陸羽現(xiàn)在的心境。司機從后視鏡里看陸羽聽得聚精會神,輕聲說,這是馬老師彈奏的。
車駛向郊外的一處院落。院落不大,青磚白墻灰瓦,看上去非常普通。司機停下車,陸羽推開車門下去。這時,司機輕輕扣了一下門鐺,木門就吱吱呀呀地開了,燈光下,探出一個婦人姣好的面容。司機沒有再說話,轉(zhuǎn)身上車,將車開走了。婦人微笑著,朱唇輕啟,眉眼間都是柔順。說,陸總,請。
院落不大,卻簡單精致。墻角處有立著的燈柱,透出昏黃的光芒來,東面的一面墻上爬滿了凌霄花。此時正是凌霄花開的季節(jié),就像串串紅色的小喇叭,懸掛在枝蔓上,微風吹過,花香撲鼻,輕輕搖曳,猶如風鈴。院子的西南角有亭,亭上有琴臺,此時馬坦途微闔雙目,躬身撫琴,琴音不再似陸羽在邁巴赫車上聽的那種寧靜柔和,這琴音里有急促的短音,弦調(diào)漸高漸低,湍流擊水,忽又緩和。琴音里有失離親人的痛苦,又有老友久別重逢的喜悅。或者說泣中帶喜,喜中帶泣。忽高忽低的琴音,驚動了棲于枝頭的夜鳥。
琴聲停下來。馬坦途睜開眼,雙手使勁搓了搓,轉(zhuǎn)身就給了陸羽一個熊抱,歡快地說“陸兄久別無恙乎?”陸羽掙脫了馬坦途的懷抱,裝作茫然地說,“你到底是馬坦途馬大師,還是老同學牛振聲呢?”馬坦途笑笑說,“我是誰,陸兄心知肚明,你說是誰便是誰。”
亭子的旁邊,是一張粗木制成的桌子,透著原始的木色。桌子上已經(jīng)擺好了兩個瓦罐,兩三碟小菜和兩個酒盅,一個朱色陶泥酒壺。瓦罐里的湯火候煲得正好,喝下去,有濃郁的鮮香沁入心肺。婦人站立一旁,不說話,悶聲給兩個人舀湯。馬坦途指著婦人說,“這是內(nèi)人。”儼然還是一副國學大師的德行。陸羽清淡地一笑,說,“嫂子叨擾了。”舉起杯不待馬坦途說話,就一飲而盡。
酒有些微辣,其實陸羽是喝不得酒的,他根本就沒有酒量,他能喝過誰呢?他連凌霄都喝不過。酒嗆進喉嚨,咳起來。馬坦途沒有作聲,微笑著望著他。
四
由此往前推算十幾年的時間里,陸羽最后一次看見牛振聲是在一檔電視節(jié)目里。這是一場非常出名的電視招聘節(jié)目,節(jié)目名稱陸羽忘記了,但主持人是張紹剛,口辭犀利,幽默,毒舌,曾引發(fā)起社會較大的關(guān)注。牛振聲是過五關(guān)斬六將,一步一步地沖進了決賽。沖進決賽的共三名選手,兩男一女。決賽環(huán)節(jié)的設(shè)計完全是符合被招聘崗位的實戰(zhàn)演練,選手需要來說服評委讓他們贏得這個崗位。這些評委也非常了得,他們是一些著名的老板,他們的崗位設(shè)計來自公司的實際需要。牛振聲的表現(xiàn)非常出色,他談吐了得,機智敏捷,在評委們設(shè)立的各種關(guān)卡面前,表現(xiàn)得游刃有余。他贏得了評委們的一致好評,臺下觀眾不斷地給他獻上掌聲,他對他期望的那個崗位志在必得。望著電視節(jié)目上的牛振聲,陸羽既熟悉又陌生。電視節(jié)目上的牛振聲,畢業(yè)于清華大學經(jīng)濟管理學院工商管理碩士,未婚,年齡也因此縮水了好幾歲。正處于朝氣蓬勃的青春末端,卻是站在成熟激情人生的起點上。在節(jié)目的最后,綜合牛振聲的優(yōu)異表現(xiàn),他不出意料地獲得了冠軍。但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他仍然沒有獲得那個令他心儀已久的崗位 ,那個非常出名的老板選擇了另外一個選手。張紹剛問老板為什么放棄牛振聲?老板指著牛振聲說,“我覺得他身上有種老氣橫秋的東西,我們叫灰氣,這與他的實際年齡不符。”
選手牛振聲很好地在全國電視觀眾面前保持了他的鎮(zhèn)定和淡定。他在感言里說:“我雖然獲得了冠軍,但很遺憾與我心儀已久的崗位失之交臂。我不會再參加任何招聘類節(jié)目,我剛剛做出一個決定,我會拿著這筆獎金去創(chuàng)業(yè)。”
再往前推,陸羽和牛振聲是初中一年的同學。初三那年,牛振聲從新疆轉(zhuǎn)學過來。他的父親和母親在礦業(yè)集團的下屬醫(yī)院工作。父親在宣傳科寫寫畫畫,母親是婦產(chǎn)科的大夫。牛振聲父親的畫畫得非常好,醫(yī)院的墻上貼滿了他畫的宣傳畫。牛振聲個子矮矮的,臉色黧黑,一頭小卷毛,說話也卷舌,不大像漢人,倒有些像維吾爾族人。那個時候,宿舍里睡的是大通鋪,整個宿舍睡了四五十個人,大家的床鋪緊挨著,一個滾打下來,能打一圈兒。陸羽的父親是教師,還是多少享有點兒特權(quán),單獨給陸羽在宿舍的中央按了一張床,避免了晚上睡覺被睡姿不老實的兩邊同學壓住大腿的厄運。牛振聲晚上睡覺也極不老實,磨牙、說夢話,還有幾次模模糊糊地夢游,晚上被驚醒的同學說挺瘆人的。于是,陸羽就將宿舍中央單獨的床讓給了牛振聲,他和同學們滾成一片。陸羽和牛振聲由此成為好朋友,牛振聲也有繪畫的天賦 ,他給陸羽畫了一幅頗有意趣的畫:畫上是兩只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的情形 ,寥寥數(shù)筆,著墨不多,形象逼真,栩栩如生。陸羽一直將牛振聲給他的畫視如至寶,他把畫卷在父親刻蠟版用的卷筒里,珍藏在他的一個木匣子里。那里面是他少年和青年時的各種寶貝:一段段詩抄、剪報、各種各樣的筆記本、明信片、賀年卡,還有少年時的日記,記錄了人生的點點滴滴。讓陸羽耿耿于懷的是 ,一只真正的老鼠鉆進了木匣子,將卷筒咬地粉碎,兩只偷油吃的小老鼠灰飛煙滅。
初三那年的冬天,天寒地凍。那個時候的學校宿舍,不生爐子,沒有暖氣,不允許插電褥子,唯一的取暖工具就是暖水袋或者水鱉子,大家下晚自習后排著隊去鍋爐房打熱水,把熱水灌進去,放到被窩里。牛振聲在一個晚上夢遺,底下濕了一大攤,又沒剎住閘,夢見自己上了廁所,把被褥尿得稀里嘩啦的。牛振聲醒來之后,一個人坐在濕漉漉的床上低聲啜泣。陸羽從大通鋪上跳下來,摸黑走到牛振聲的床前,將脫得精光的牛振聲拉到了自己的被窩里。兩人擠在一起,肌膚相親,陸羽想起來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五
月亮上來了,這四月的春夜,有些微涼。兩個人坐在月亮地里,身上竟有了光輝。陸羽在被酒嗆過之后,挾了口菜,細嚼慢咽。馬坦途則舉起朱紅陶泥小酒壺,連斟了三盅。馬坦途說,“我過午不食,也不吃酒。今日,重逢陸兄,我很久沒有這般痛快了。”陸羽則黯然一笑說:“現(xiàn)代時空,你若想找我,很是容易。抽空回小城一趟,見見老同學們,其實大家還是挺掛念你的。最近這幾年,我們老同學舉辦了很多期聚會,能趕來的都來了,但人是越聚越少,老猴、石巖、春生,他們年紀輕輕就都走了。”
馬坦途又斟起一杯酒,還是一飲而盡。頭上冒出汗來,不是汗,是蒸汽,在這微涼的春夜,氤氳繚繞,馬坦途此時像坐定的禪僧。婦人在旁邊躬身把他手中的酒杯奪過來,輕聲說,不準再喝了。馬坦途沒有相奪,很聽話地喝了口湯。
高中時代,牛振聲和陸羽考在不同的學校。牛振聲上的是重點高中,陸羽念的是普通高中。同牛振聲一起念重點高中的,還有個叫凌霄的女孩。相比牛振聲,陸羽跟凌霄應(yīng)該更熟悉一些,他倆是小學同學,然后又是初中同學。但細想起來,陸羽覺得與凌霄同學幾年,在一起說過的話竟然沒有近兩年說的多。凌霄是陸羽家鄉(xiāng)隔壁村的女孩,家里一水的女孩,凌霄行四,下面還有個妹妹。凌霄小時候是班級里艱苦樸素的代表,因為凌霄的褲腿是接起來的,一條一條不同的顏色。但凌霄的媽媽手工好得很,竟然讓這接起來的褲腿有了別樣的美,讓很多女孩羨慕。凌霄用的鉛筆會一直使用到變成鉛筆頭,然后用紙卷起來繼續(xù)用。凌霄拿著去學校喝學校食堂給我們熬的預防疾病的草藥用的大腕,是粗瓷的。可是,那時的孩子沒有一個嘲笑凌霄。大家都覺得凌霄有種實實在在內(nèi)外兼修的美。
上高中的第一年元旦,陸羽去郵局買了些賀年卡,寄給不同高中的同學,其中就有凌霄的。很多同學都回了賀卡,唯獨沒有凌霄的,陸羽心里就有一種悵然的感覺。
后來聽同學說,牛振聲同凌霄好上了。牛振聲跟凌霄考上了不同的大學,大學期間兩人的好是真的,分分合合也是真的。牛振聲大學畢業(yè)后,分到了礦業(yè)電視臺當播音員。這個時候的牛振聲,普通話說得非常好,再也不卷舌了,據(jù)說是大學期間每天對著鏡子反復練習的結(jié)果。凌霄分到了一家銀行工作,因為沒有關(guān)系,先是被分到了下面鄉(xiāng)鎮(zhèn)的儲蓄所。那些年,作為銀行系統(tǒng)為數(shù)不多的財經(jīng)大學高才生,凌霄安分守己,一如她的性格,不爭不搶只在鄉(xiāng)鎮(zhèn)儲蓄所的柜臺上老老實實地工作。
牛振聲結(jié)交了新女友,是礦業(yè)集團宣傳部的一枝花,貌美,擅寫,能組織大型的文藝演出。他們兩人經(jīng)常一起上臺主持節(jié)目。一枝花貌美,迤邐大方,如一道春光;牛振聲幽默詼諧,字字珠璣,像一團夏雷。春光與夏雷,迸出了愛情的火花,沒想到還沒來得及摩擦,一枝花卻珠胎暗結(jié),不是牛振聲的。
牛振聲失望透頂,開始回頭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這個時候,凌霄已經(jīng)結(jié)婚,先生也是她的同學,在政府機關(guān)做事。先生利用關(guān)系,將凌霄調(diào)到總行做財務(wù)管理,充分發(fā)揮她的特長。先生本來前程錦燦,光明無比,因為一次酒駕肇事,不但差點兒丟了烏紗帽,還要被關(guān)進去。這時,凌霄去頂了缸,但被人從總行的位置上拿了下來。凌霄索性就辭了職,下海做大健康生意。
牛振聲離開了小城,據(jù)說后來上了清華大學的這個研究生班,參加了電視臺的那次職場招聘。
陸羽在初中畢業(yè)后第一次看見凌霄,還是近二十年前,在一個家屬院的公交站點。這個時候,他正處于失業(yè)狀態(tài),每天過著青黃不接的生活,可也是蠻有激情的 ,想起來都是些快樂的日子。寫作,踢球,生活困窘了就去服裝批發(fā)市場進些襪子、手套之類的東西,騎一輛山地自行車,到處流動擺攤。他甚至還賣過女人的內(nèi)衣、比基尼的泳裝,跟一些中老年婦女比比畫畫地說罩杯的大小。這個時候的他,顯得單純、無畏,多少有點兒羞澀,有一頭濃密的黑發(fā)。他還有心中的理想,抽空會同一幫文學朋友在一起,那時的文學女青年還挺多。她們各有姿態(tài),有的會學港臺電視劇里的女演員嗲聲嗲氣地朗誦詩歌,有的會蹺起二郎腿,露出腿上的肉白色絲襪,腳上的高跟鞋半吊當著,手上點一枝細細的摩爾女士香煙,輕吐一口煙圈噴到旁邊男人的臉上,然后會發(fā)出清脆的咯咯笑聲,像一個個情懷竇開的小母鴿子。男人們則在一起高談闊論,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喝到酒酣處,揚眉頓挫地朗誦《滿江紅》,看瀟瀟雨歇,仰天長嘯,寫沸騰的生活。陸羽這時也愛上了一個女孩,女孩是他心中的山菊花,有熱烈奔放的面容,還有樸實無華的對陸羽的那種好。
陸羽喜歡在黃昏時出來擺攤,此時一般正是人們下班的時間。陸羽擺攤不吆喝,他喜歡抬頭看天,看西邊的夕陽,怎樣一層一層褪去它焦慮的紅色,同湛藍的天空隱到一起。公交車到了,一群人下來。陸羽掃視著下來的人群,看有沒有潛在的顧客。這時,陸羽看到了凌霄,這是年輕的凌霄,完全蛻變了少女模樣,可陸羽還是在人群中一眼認出了她來。她婷婷裊裊,步伐有些匆忙,穿著銀行的職業(yè)藍黑西服,里面是白色的襯衣,衣領(lǐng)開口處搭有花色的絲巾。她連看都沒看陸羽擺的攤子,她就像所有的時光帶走的青春,雄赳赳地,一去不復返。
“你猜我后來去了哪里?”馬坦途的酒勁兒有些上來,身子不再是坐著那樣直,而是往前探著,斜睨著陸羽。沒等陸羽答話,馬坦途就自顧自地把后來的人生做了簡介。
“我去了殯儀館,當了一名盛殮師,我給逝去的人整容,將那些不能瞑目的人的眼睛合上,給他們的嘴里含上東西。讓他們每個人的面容都顯得安詳。我把他們推進火化爐里,把他們火化后的骨灰掃干凈,交給淚漣漣的親人們。殯儀館里的生意好得很,你沒想到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這么多人離世和入世。殯儀館需要預約,嚴格按照時間的空位來火化。白天我非常忙,沒有時間頓悟人生。晚上,我住在殯儀館的宿舍里,聽外面松柏的濤聲,聽老鴉凄涼的兩三聲啼叫,卻讓我茅塞頓開,醍醐灌頂,仿佛覺得人生不過如此。我想我應(yīng)該在殯儀館工作一輩子,那會讓我參悟更多。可我只在殯儀館工作了兩年,之后便去了一家培訓機構(gòu)當講師,又兩年自己出來創(chuàng)辦了馬坦途教育培訓機構(gòu)。”
六
在三年前的一次同學聚會上,陸羽聽同學說,牛振聲(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馬坦途)這兩年在外面混得可厲害了,聽說攀了高枝。
同樣是在三年前的那次聚會上,陸羽重新遇上了凌霄。這是自初中畢業(yè)后陸羽第二次遇上凌霄。凌霄此時已經(jīng)下海做健康大生意多年,人還是瘦,身材保持得很好。只是感覺被洗腦洗得厲害,變化也大,能說,還特能喝,紅酒能喝一瓶多,這讓陸羽訝然,覺得歲月真是一把殺豬刀,它一點點割掉你心底美麗的念想,毫不留情,沒有余地。凌霄抓住陸羽的手不放,說陸羽,我要好好跟你講講健康。陸羽答應(yīng)著,三年過去了,陸羽也一直沒給凌霄機會講大健康。陸羽出差的時候多,不出差的時候少。周末在家,陸羽基本謝絕一切應(yīng)酬,盡量同家人在一起。這讓凌霄有些不高興,前些日子,陸羽在國外出差,還收到凌霄的微信,微信里又談到要陸羽抽出時間聽她講大健康的事。
其實,陸羽內(nèi)心也有不可言及的秘密。一個中年男人,在人生的道路上談不上渡盡劫波,但年輕時的坎坎坷坷還是有的。他曾經(jīng)離開過小城一段時間,大約有兩三年的光景,在外面漂流。出去之后的他,青澀,自帶光芒,像把鋒利的劍,讓整個人變得尖銳起來,又像一輛轎車,有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橫勁,在人生的道路上橫沖直撞,也沒有坐標,沒有終點。但生活是最深刻的老師,當他重回小城,安家生子,直至中年,身上背負的載荷越多,責任越大,就像一輛貨車,明確了方向,方向是起點也是終點,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負荷前行卻又安逸寧靜的生活,猶如這座古老的濱海小城,每天都聞著熟悉的海風的味道,卻又波瀾不驚。
讓他心底起微瀾的是一次出差。那次出差,他鬼使神差地沒有坐動車、高鐵、飛機,卻選擇了一列普快,也沒有購買臥鋪。普快的車廂還是一如既往地擁擠,就像二十幾年前他求學時坐過的綠皮火車。這一切讓他感到親切。此時正是6月,北方的大地麥收剛剛結(jié)束,車上有很多忙完麥收重回城市的打工者。他們背著厚厚的行李卷。半夜,普快上的空調(diào)開得比較足,陸羽穿的多少有些單薄,就覺得冷起來。這時,他看到那些擠在過道的打工者,將行李卷鋪開,鉆到座椅底下,身體蜷成一團,舒服地睡去。陸羽一直在座位上看書,一動也不動,不吃也不喝,這是他二十多年前練就的本領(lǐng),那時的車廂太擁擠了,連廁所里都站滿了人。他的對面是一對年輕的情侶,武漢某大學大四的學生,那個男孩跟著女孩回她的家鄉(xiāng),他們的手一直握在一起,臉上身上全是幸福的模樣。
車在天亮時停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小站靠著大山,大山露出青黛的模樣,山上的樹木郁郁蔥蔥,百花齊放,有香氣彌漫。陸羽決定在這一刻下車,他收拾起簡單的行囊,從小站出來,進了大山。山里有養(yǎng)蜂人的窩棚,蜜蜂嗡嗡作響,圍著陸羽起舞。陸羽很好地跟養(yǎng)蜂人一家融在一起,他們給他喝甜甜的花蜜,說沒有一點兒添加劑的。他們問他,你是來采風的詩人?畫家?陸羽笑了,什么都不是,雖然年輕時擁有詩人的夢想。
陸羽在這座大山里待了三天,三天的時間,仿佛把他的心澄空了。他透過茂密的森林,看到了夜晚的星空,疏朗,潔凈,像極了小時的模樣。三天之后,那趟駛向出差目的地的列車會重新經(jīng)過這個小站。他選擇了一個鄉(xiāng)間客棧住下。客棧里有三三兩兩的旅人。在最后一個晚上,有個年輕的女子敲開了他房間的門。那一夜,猶如做夢,仿佛擁有過什么,又仿佛從沒來過。
馬坦途喝地有點兒多,低下頭,不再言語。婦人轉(zhuǎn)身回屋,從屋里取出個毯子給馬坦途披上。陸羽看著馬坦途,想起上課期間的一次互動節(jié)目,有個公司的員工以草旋風的速度沖上了講臺,跪下給他們的老板磕頭。他們的臉上淚流滿目,老板的臉上也淚流滿目。馬坦途把他們講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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