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艷嬌
生態審美是在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存在主義哲學基礎上構建起來,以生態意識為引領,以人與自然之間的相互聯系、滲透、依存為研究視角進行的審美活動。現代城市生活讓我們習以為常,鄉村故土的樸素生活成為詩人反觀現實的一種途徑,在個人與自然、他人、個人內心之中感受到審美與生活相結合的生態學智慧成為生命存在的一種確證。
周清懷的詩來自他的故鄉,回望故鄉之時,那些童年的美好、與自然的無限融合流淌在詩人的文字里。故鄉里有四季分明的節氣時令:立春、春分、清明,小滿、芒種、夏至,立秋、秋分、霜降,立冬、冬至、大寒。詩人將這些節氣時令作為詩的題目,嵌在詩行中,四季交替更迭,放風箏的童年、懵懂的愛戀、勞作的鄉鄰和父母留住記憶中的故鄉。
自然生態
自然生態關注的是個人與自然的關系,對自然界的感知是生態審美情感的直觀體現,同時有了生態審美情感才能發現自然的生機與活力。閱讀周清懷的詩,最引人注意的就是他詩歌里的節氣時令。節氣時令是時間的概念,自然萬物間循環往復。二十四節氣是農耕文明的產物,詩人的故鄉河南是中國農耕文明的重要發源地,在小麥、大豆和高粱的播種和收獲之間,節氣時令的更迭在中原的一隅留下屬于這個地方獨一無二的痕跡。
詩人的組詩《春天的樂章》《故鄉,那一聲蟬鳴》《中秋,我遙望那一輪明月》《等一場故鄉的雪》像一首交響樂,有春、夏、秋、冬四個樂章,每一個樂章里又由不同的曲式組成。
第一樂章:春的奏鳴曲,《立春》之后,“春天,從凜冽的寒風里露出笑容/所有的樹木、花草、小河都從夢里醒來”。春天的分水嶺是《春分》,“芳華將盡/麥苗返青,油菜飄香/一只風箏,飄在童年的天空”。
第二樂章:夏日變奏曲,《小滿》“院內的桑葚熟了/有小鳥枝頭高處偷食/母親院內忙碌/捶打收割的菜籽/星光,照著蠶蛹剝繭抽絲”。《芒種》,“回憶披星戴月的日子/拉麥,曬場/成了化石和記憶/轟鳴的收割機/在金黃色的田野上”。
第三樂章:秋日小步舞曲,《霜降》,“秋天老了/一夜之間,頭發全白了/寒風愈來愈緊,夾雜著陣陣雁鳴/深秋像一個老人,拄著拐不停地咳嗽、哮喘”。
第四樂章:寒冬回旋曲,《冬至》“大雪封門/語言被凍得像屋檐下耷拉下來的冰棍,冷梆梆的/此時,我只有煮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
《國風·豳風·七月》是《詩經》中的一首詩,記載了人們根據時令節氣忙碌耕種的景象。物候的變化,影響著人們的生產生活,生產生活的變化引發人們在年歲更迭中的生命本身的感悟與認識。周清懷富有節氣時令的組詩與《七月》,都是通過時序變化中的生產生活對自身生命所產生的一種自覺地情感體驗和理性思考。自然是無限的,循環往復,周而復始,但人的一生有限,本質上就是一段時間,我們在有限的時間內只能見到有限的自然,自然萬物無限也有限。節氣時令的運用不僅是物候的循環往復,還閃現出關于“時間”“存在”“虛無”等哲學主題。
社會生態
社會生態關注個人與他人的關系,詩人筆下的社會生態似“桃花源”般的和諧。《父親》《把母親寫進詩行》都是通過彰顯父慈母愛的儒家倫理,表現出社會生態的和諧圖景。
《父親》“挑著太陽,挑著月亮/挑著鄉村的艱辛和希望/父親行走在阡陌間/耕田、鋤地,櫛風沐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寒來暑往,是父親最日常的生活。“如山的重負將他的腰/壓成了一張弓/他便把兒女像箭一樣地/射出去/帶著滿懷希冀”,父親彎下的腰,一下子讓向往的淳樸鄉村生活的現代人醒過來,“桃花源”只是理想中的和諧圣境,鄉村培養能走出鄉村的孩子,需要付出很多辛勞。“父親住進村頭的墳塋,沒了聲息/可每次我回到故鄉/父親熟悉的咳嗽聲從地頭傳出/他還在地里耕田,鋤地”,子欲養而親不待,父親對孩子的愛看似是靜默的,只有行動來表達無私的愛,但“咳嗽聲”就是父親最深沉的愛的聲音。“咳嗽聲”表現出父親的身體不適還繼續“耕田、鋤地”,孩子記憶中父親的“咳嗽聲”又何嘗不是一種柔軟而深厚的親情反哺。
《把母親寫進詩行里》通過類比“母親在故鄉種地”和“我在異鄉寫詩”,表現出一種充滿溫情的人倫生態。“母親在家種田”在田里鋤草、整地,“一只只小鳥/從母親田里的青稞中飛出”,“我在異鄉寫詩”“母親田里行走的麥子、高粱、玉米/齊整整的/很像我稿紙里濕潤的詩句”,與直接描寫父親辛勤勞作養育子女的艱辛不同,這首詩,全篇沒有母親辛勞的字詞出現,卻給讀者營造出一種無法分開的、膠著的母子關系。“我”和母親是分不開的,母親在故鄉種地養育了小小的“我”,才能有現在長大的“我”在異鄉寫詩,“我”現在擁有的一切是母親的愛培育的,整首詩,種地的母親和寫詩的“我”交替著出現,“我”和“母親”分不開,“麥子”“高粱”“玉米”“詩句”也不開,詩人的創作離不開故鄉和母親的愛。“我寫出的詩句/時而疏狂,時而細膩/那都是母親走在田地里,我的詩意”。
隨著現代生活的到來,傳統的鄉村社會生態也產生變化。《農民工》就是對這種變化帶來的影響進行了深刻的生態審視。“將夢想揣進懷里/跟著一張窄窄的車票/到陌生的城市/安頓靈魂”,農民工的夢想是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懷揣著夢想,離開故鄉,在陌生的城市真的可以安頓靈魂嗎?“汗水撐起的腳手架/能夠觸摸到藍天白天和炙熱的太陽/也能眺望家鄉的炊煙/和女兒上學的路”,在陌生的城市,熟悉的只有藍天白云和炙熱的太陽,就像在家鄉耕作時一樣。在家鄉,耕作固然辛苦,但回家有熱乎的飯菜和上學的女兒。而在陌生的城市,收工后,只有“低矮的窩棚”和“生冷的饅頭”, 離開了賴以生存的土地,空間失落感、時間疏離感接踵而至。農民工的夢想是一家人溫馨有愛地生活在一起,可為了上學的女兒,父親只好把“夢想揣進懷里”。“夢想的影子被一點點拉長/迷失”,陌生的城市無法安頓農民工的靈魂,離開家鄉是為了更好的生活,但離開家鄉到了陌生的城市,真的更好了嗎? 在追求更好的物質利益的驅使下,人們的思維發生了變化,行動發生了變化,遠距離沖淡了親情。回不去的故鄉,無法安頓靈魂的遠方。
如果說《農民工》是遠距離的審視故鄉,那么《弦月像一把銀鐮》則是在故鄉審視故鄉,表達了詩人對故鄉的深深憂慮,“弦月/是村里人掛在天空的/一把銀鐮/鋒利的光芒,如水/掠過村莊/收割村里一季季的/小麥,大豆和高粱/也一茬茬/收割村里的人”。詩人筆下的村里人,就像小麥、大豆和高粱,一季季的莊稼被收割,一代代的村民也消失在時間里。中國的鄉村文明時中國文化最核心的一部分,大城市的畸形掠奪,村莊日益凋敝,警醒我們拯救日趨瓦解的鄉村社會生態。
精神生態
詩人對節氣時令的運用,不僅是物候的循環往復這類自然生態的表征,也是“時間”“存在”“虛無”等這類哲學主題的體現,對這些哲學主題的思考就是一種精神生態。
“生態危機并不簡單地只是人類生存環境的惡化,它透顯出的是一種文化危機,而核心內容則是人類價值觀念的錯誤,所以生態危機只是一種結果,而價值觀念的失誤則是危機的源頭。而人類以往的文化或文明理念就是靠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觀念支撐起來的,它形成了一種流行已久的思維定式或價值導向:人類的利益或需要是唯一的價值尺度,為了實現人類的利益,人們可以為所欲為地對待自然,對待一切非人的存在物。”而正因為人類長期凌駕在自然之上,缺乏對自然饋贈的敬畏,人類中心主義帶來的就是生活意義的荒蕪、信仰的缺失,精神世界只剩下自我的空間里空虛哀嘆。現代人面對現實壓抑的精神空虛,常常會轉向童年生態世界,似乎當回望故鄉自然之時,找到了安頓靈魂的處所。
《童年的柳笛》就是一首懷念童年的詩,“陽春三月/遺失在鄉村歲月里的柳笛/在童年的往事中漸漸清晰/柳笛/帶來了春風、春雨/吹皺了一池春水,魚鴨的嬉戲/吹得油菜噴金,梨花帶雨/喚得小狗歡叫,蝴蝶花叢飛舞/笛聲,如一江春水在歲月的魚尾紋里/緩緩地向東流去”。詩人回望童年,一直柳笛帶來無比歡樂的童年生活,在池塘邊玩水,在油菜花地嬉戲,在花瓣飄落的梨花樹下打鬧,村里有小狗,屋外花間蝶飛。孩童有著最接近自然本真的生命狀態:勃勃生機、無憂無慮。故鄉保留著人生最初的暖意,回望童年,那些最接近自然本真的生命狀態只能在追憶童年生活中獲得。
詩人關于精神生態的缺失與虛無的思考,除了通過追憶童年生活,還有一類詩直接表達了“鄉愁”。在《把鄉愁寫進莜麥里》一詩中,“鄉愁”是“九月,成熟的莜麥”,是收割莜麥的父親,是把莜麥秸稈剁碎的母親,是“羊肉鮮湯浸潤的莜面窩窩”。在這一首詩中,鄉愁是食糧,是父母的養育之恩,“莜麥”既滿足了詩人的肉身之需,又滿足了靈魂期待。在另一首詩《中秋,我遙望那一輪明月》里,“鄉愁”是“明月”,父親“總喝斥我/怕我把鄉愁弄丟”,父親的呵斥讓“我”明白“鄉愁”的珍貴,故鄉似明月,在人生之路上,照亮回家的路,“其實,無數個夜晚/當朱砂般的月光穿越我的夢境/便看見童年的我背著一輪明月/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飽含著對故鄉的愛與敬畏,才能使個體卑微的生命有了偉大的人性價值。
從生態美學的視角來看周情懷的詩,詩人飽含了對故鄉自然萬物的情感,用樸素、平實的語言,表達出對自然的崇敬、對故鄉人的懷念。在詩人的自然觀中,自然是故鄉的自然、神圣的自然,對自然應該保有虔誠的心。詩人從自然生態關注到現代中國鄉村的社會生態,把人與自然的相處提升到生態倫理道德層面上,進而思考生態危機的內核文化危機,體現了現代人精神生態的缺失與虛無。詩人在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深度哲理性思考中,體現出人與自然相互影響、和諧共生的生態審美思想。
責任編輯??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