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迎新
一場雨來,蔡家沖的泥土渾然變成強力膠水似的泥漿,一腳踩下去,很難拔出來。天晴一曬,立馬鐵板一塊。什么樣的種子才有那般力量穿透而生?又在何處汲取生長的養分?被林木霸占的泥土,是難得的肥沃之地,與山體皮肉相連,骨血交融,聳立成連綿的山,衛護著小船似的蔡家沖。
并不肥沃的可耕之地,照樣寶貴之極,田里栽秧,地里種小麥玉米豆類,田間地頭不會空閑,瓜類薯類見縫插針,不讓一寸泥土荒廢,荒草連天。
田地不肥,人們會想方設法增肥。稻子收割后的稻樁,通過翻耕,深埋入泥;俗稱紅花草的紫云英,遍植于收獲后的稻田;山上長有一種容易腐爛的叫篙筒的植物,還有玉米的秸稈,都可以漚糞,淋上人畜糞發酵,都可以增加地力。
土地上,任何一種物事,都有存在的價值。農人最擅長勞動,了解土地,也疼愛土地。記得我們村,從前的堂屋正上方正中掛著“天地國親師”的中堂。大地,也就是泥土,和祖宗牌位一起領受香火,接受人們的膜拜。
如果說上天高高在上、反復無常只能順應的話,那么土地貌似憨厚軟弱,實是靈性與神性俱在,而不可褻瀆。與泥土逐漸拉開了距離的城市和現代人,是無從體驗感知這一切的,雖然最終仍然擺脫不了歸土的命運,但面對泥土已經遲鈍到“不識廬山真面目”,只有農人,“面朝黃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人,才與大地心心相通,日日相伴,以實際行動體現同呼吸共命運。
就說我母親吧,寫在書上紙上的字不識一個,卻能迅速地鑒別出一塊土地肥瘦,怎么收拾,適合種什么,或者用來做什么,她心里都跟明鏡兒似的。建房的土墻,要找黏性強的黃泥,加上一點稻糠稻草,會更加堅固。修路,用砂土最好,上面再鋪上碎石砂子,滲透性好,不會積水,也不怎么揚塵。
田土更寶貴,栽秧結束,人們上到田埂,會把腿上腳上的田泥扔回稻田。遇到誰尿急,也會一溜煙兒把尿撒在稻田、玉米地、菜園里,至少要澆到樹根上。對于莊稼人而言,滋養孕育莊稼和果實的泥土都是寶,糟踐了是有罪的。
在泥土面前,誰都打不了馬虎眼。再肥的地塊,不是撒下了種子就一定有收獲,收獲的多少在于付出的程度,勤勞的程度,用心的程度。太貪心了也不行,施多多的肥未必結多多的糧,今年大豐收了,明年可能就會歉收。你善待泥土了,泥土才會善待你,回報你,比神靈還靈,比秤還公平。
泥土的沉默,就是一種語言。什么時候把誰喚醒,什么時候催誰入眠,什么東西長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候做什么,植物什么時候發芽成長,糧食什么時候成熟歸倉,沒人種莊稼的田地什么時候還給草木,屋在什么時候倒塌,路在什么時候還給野草,全都心中有數。
在土地的眼里,生命是同等地位的,也同等重要,不分人類與動物和植物,不分貴賤高低,一切自有定數,包括生死和壽歲。關鍵在于你能不能守住,能不能享受到屬于你的那份。任何一個事物的承受力都是有限的,對于泥土不能認可不能接受的一些,自會有它的提示提醒和警告,是否聆聽,是否醒悟,是否糾正,是你的事,包括遲早會到來的報復,毀滅的也將是你。
天永遠是天,地永遠是地,人們總希望死后能上天堂,到天上去,成神成仙,可肉體卻一例外地入了地,成了土。老古話說,入土為安。其實祖先們早就明白,天是虛幻的,虛無縹緲,只能想象和向往,土才是天堂,是實實在在的福地,能有一塊土接納和收容,就是最大的福報。不只是歸,還將用自己的身體和魂魄哺育子孫后代,是輪回。
他鄉的游子,最眷戀的是家鄉,即使只是一捧鄉土在手,恍如回家。曾聽過一種說法,離家的游子揣一包鄉土在身,每在他鄉身體不適的時候,拈上幾粒入水飲下,即可化解。是治身病還是心病?真實效果如何,不得而知。幸好現在的我,雖在城市,但距離蔡家沖不算遠,每年清明之際必擠出時間回去上墳。老屋已塌,父母在土,鄉親老邁,好在山水不曾變,仍可以勾起無數回憶。
我也曾在父母安息之地挖取一株野果,帶回縣城的家里栽養。一年年過去,竟然枝挺葉綠,活了下來,無須結果,我已知足。我一再提醒自己,下次帶些家鄉的土來才好,那里面是有祖先身影的,置于家中的花盆,從此的綠葉紅花是否更為茁壯和親密?
有蔡家沖的土在,就能證明我曾經的蔡家沖身份?笑話了。土所求的,不是每一個游子的攜帶在身。每個人發自內心的心系之念之愛之,并傾盡心力助之興之,才是它的愿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