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超 劉桂林
漢語中能夠構成“主賓互易”結構或稱“可逆”結構的動結式只是少數,其中“V滿”類主賓互易句顯得尤為特殊。例如:
(1)a.房間擠滿了人。(1)本文語料例句均來自北京語言大學BCC語料庫。
b.人擠滿了房間。
“V滿”所構成的主賓互易句既可構成一般動結式,如例(1b),本文稱B式,又能構成如例(1a)這樣的存在句式,本文稱A式。A式和B式即為我們將要展開討論的對象。
已有研究在“V滿”構成的句式及其語義方面,“V滿”可與前后相關名詞構成存在句這一點已取得共識。而存在句作為漢語語法中的一類特殊句式,無論是從漢語學習者習得角度還是從國際中文教學角度來說,一直是語法項目中的難點。針對漢語存在句習得的偏誤研究表明,學習者此類句式的偏誤類型主要有誤加、遺漏、錯序等,其中錯序偏誤中最常見的表現為用一般動詞謂語句即B式替代本應產出的存在句即A式,也即學習者往往在被要求產出存現句時,“回避”產出,轉而使用其他表達意義相似,但功能完全不同的句式來替代(2)芮旭東《漢語存現句的句法特征及習得研究綜述》,《華北電力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第102頁。。因“V滿”類主賓互易句A式存在句式及其互易句B式基本可以不改變組成成分而直接互易,其特殊性尤為凸顯,更易造成學習者對該類句式習得的難度加大。如若不能明確區分互易句兩式之間的功能差異,教師也難以有效解答學習者對于兩式使用中的困惑,難以引導學習者產出更加符合當下語境的句式。因而,深入探究“V滿”類主賓互易句的功能差異,對于國際中文教學及該類句式的習得則十分必要。
已有研究對于“V滿”類主賓互易句的B式句式類別觀點不一。有學者認為,“充滿義”主賓互易句的原句是存現句,重在描寫處所主語的存現狀態,而變換后則是施事或工具主語句,重在描寫人或物存在的位置或狀態(3)李敏《現代漢語主賓可互易句的考察》,《語言教學與研究》1998年第4期,第56頁。。而李虹、齊滬揚在其文章中指明,可以主賓互易的“V滿”結構在形式上構成存現句和使動句,前者是狀態句,后者是事件句(4)李虹、齊滬揚《漢語“V滿”結構的情狀類型與句式選擇》,《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第109頁。。
針對“V滿”中的動詞語義特征問題,王紅旗曾考察到與“滿”組合搭配的動詞共同具有[+附著]義(5)王紅旗《說說“V滿”》,《漢語學習》1999年第3期,第14頁。,稅昌錫、邵敬敏后來補充了動詞具備[+充塞][+鋪展]語義特征(6)稅昌錫、邵敬敏《“V+滿”的句法語義分析》,史有為主編《從語義信息到類型比較》,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90頁。,沈敏、郭珊珊認為具有[+填充]或[+添加]義(7)沈敏、郭珊珊《再說“V滿”及其相關問題》,《湘潭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6期,第148-149頁。,易查方則在其文中更為細致地分類討論了不同句式語義“V滿”結構中V的語義特征(8)易查方《動結式“V滿”及相關研究》,上海師范大學2008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2-16頁。。
對于“V滿”前后相關名詞的關注更多集中于A式即存在句式方面,如宋文輝指出“V滿”類存在句中的名詞性賓語需是通指類名詞(9)宋文輝《現代漢語動結式配價的認知研究》,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2003年博士學位論文,第107頁。,這與王紅旗此前發現其前不能加數量詞的結論存在一致性。而王紅斌則進一步指出,存現句“N1+V滿+N2”中充當“N2”的名詞和名詞性結構無界性越高該句法結構越容易成立(10)王紅斌《“N1+V滿+N2”中“N2”的結構和性質》,《漢語學習》2009年第1期,第22頁。,但對B式中名詞語義的描寫則相對不足。
在考察動詞與“滿”及其前后名詞性成分之間關系方面,稅昌錫、邵敬敏將“V滿”相關的前后名詞以“器”“物”分別(11)稅昌錫、邵敬敏《“V+滿”的句法語義分析》,史有為主編《從語義信息到類型比較》,第179頁。。李虹、齊滬揚指出在“V滿”存在句中,容器不僅確定了容物的位置,而且確定了容物的量,動詞是對產生“滿”狀態的方式的進一步說明,認為可逆的原因在于“V滿”可以用同樣的形式表達完結類事件和狀態這兩種情狀類型,主賓互易而形成的句子體現為情狀類型不同但表面形式上互逆的關系(12)李虹、齊滬揚《漢語“V滿”結構的情狀類型與句式選擇》,《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第109頁。。此外,還有學者從歷時角度梳理了動詞和“滿”組合的產生、發展及其動結式的形成和演變(13)易查方《動結式“V滿”及相關研究》,上海師范大學2008年碩士學位論文,第25-37頁;齊若冰《動結式“V滿”及其相關研究》,上海師范大學2015年碩士學位論文,第26-34頁。。本文將在這些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考察“V滿”類主賓互易句的句式結構特點和語義功能差異,并深入挖掘其認知基礎,以期為漢語教學特別是國際中文教學中相關句式教學提供一定的參考和啟示。
已有研究中歸納“V滿”結構式有三類。
首先,形如“吃滿一百就送五十”這樣的“V滿+確定數量”類,我們姑且稱其為C式,是不能構成可逆句式的,所謂“可逆”指的是主賓可以互易,句式語義仍舊成立并可接受。該句如果進行主賓互易的操作,即為“一百吃滿顧客”,顯然是不成立的。
其次,“V滿”類主賓互易句,在宋玉柱的研究分類中屬于“被動型”類(14)宋玉柱《現代漢語特殊句式》,山西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52-155頁。,在李敏的分類中屬于“充滿義”類(15)李敏《現代漢語主賓可互易句的考察》,《語言教學與研究》1998年第4期,第55頁。,而在鹿榮的研究分類中則只屬于“存現類”其中的一個小類別(16)鹿榮《可逆句式的范圍及分類》,《青島大學師范學院學報》2008年第2期,第91頁。。形如上文例(1)的“房間擠滿了人”和“人擠滿了房間”,我們分別稱其為A式和B式,是“V滿”類可逆句的典型成員,但是并非所有的“N1+V滿(了)+N2”的句式都能夠自由構成可逆句式。李虹、齊滬揚指出只有“部分‘V滿’結構存在主賓互易現象,表現為使動句和存在句兩種句式間的轉換”(17)李虹、齊滬揚《漢語“V滿”結構的情狀類型與句式選擇》,《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第109頁。,那么到底“V滿”結構哪些可以主賓互易,哪些不可以呢?
我們先看A式“V滿”存在句,即“N器+V滿(了)+N物”句式。如:
(2)a.大廳內已經涌滿了激動的氣氛。
b.*激動的氣氛已經涌滿了大廳內。
c.激動的氣氛已經涌滿了大廳。
(3)a.他不悅地蹙眉,臉上寫滿了為難。
b.為難寫滿了臉上。
李宇明在1987年的文章中就已發現,能互易的存現句的處所語一般不帶方所標(18)李宇明《存現結構中的主賓互易現象研究》,《語言研究》1987年第2期,第15頁。,如例(2)中的“大廳內”需去掉方位詞才能符合主賓互易的條件,但雙音節處所主語例外,比如“臉上、地上、門外、心中”等,如例(3)。
此外,易查方曾考察A式中“V”的語義特征指出,能進入A式存在式的大多是具有[+空間性][+附著性][+狀態性]的動詞,但也并非所有含[+空間性]的動詞都能自由進入A式,比如“走”和“跑”(19)易查方《動結式“V滿”及相關研究》,上海師范大學2008年碩士學位論文,第13-15頁。。但我們搜索語料發現,在特定語境下,仍然可以出現“走滿”和“跑滿”的自然用例,如:
(4)大街上跑滿了從各個渠道進口來的各種各樣的奔馳車。
(5)北京的高速公路跑滿了汽車。
(6)今天的新疆,八鋼捷報頻傳,葦湖梁電廠、七紡正在發展,八農的校園中走滿了苦讀的莘莘學子,睹物傷情,睹物思人,王老已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原因在于,“走”和“跑”原本都是動作動詞,但在例句的語境中都凸顯為動作持續進行的狀態,且執行動作的主體都非個體,而是關聯多個主體,從而讓“走”和“跑”的[+空間性]得以增強。
再來看B式即“N物+V滿(了)+N器”句式,如例(7)(8)主賓互易均可成立:
(7)a.鮮血染滿地上。
b.地上染滿鮮血。
(8)a.淚水悄悄地爬滿她整張臉。
b.她整張臉悄悄地爬滿淚水。
但是若N物前有數量結構修飾,則主賓互易不能自由進行,比如:
(9)a.突然,一個大浪灌滿了船身。
b.*船身灌滿了一個大浪。
(10)a.一個大字寫滿了墻壁。
b.*墻壁寫滿了一個大字。
(11)a.500多人坐滿了半邊看臺。
b.*半邊看臺坐滿了500多人。
王紅旗曾指出“V滿”構成的存在句中名詞之前不能出現數量詞(20)王紅旗《說說“V滿”》,《漢語學習》1999年第3期,第14-15頁。,如例(9)(10)(11)b句,之后王紅斌展開考察并發現這類句式中,動詞后的名詞若為光桿名詞是自由的,若為數量名詞則包括兩類,可以是數量重疊形式,也可以是非重疊形式,后者量詞小類包括“種類量詞”、“個體量詞”和“范圍量詞”(21)王紅斌《“N1+V滿+N2”中“N2”的結構和性質》,《漢語學習》2009年第1期,第19頁。。但我們考察語料發現,還有補充,如例(12)(13)(14)b句中的“一層”、“一排”和“一堆”:
(12)a.一層細灰鋪滿車頂。
b.車頂鋪滿一層細灰。
(13)a.一排讀卡機擺滿柜臺。
b.柜臺擺滿一排讀卡機。
(14)a.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揣滿懷里。
b.懷里已揣滿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
這說明非重疊形式進入該類句式若能成立,需要滿足量詞自身語義所包含的空間量應與句中動詞名詞成分的空間量關系相互匹配。
另外,還有一種情況,即動詞后面出現的是“一+名詞”結構,主要是補語位置,如例(15),但例(16)中“榮哥一身”是動作的對象,作動詞的賓語,若語序調整至主語位置也不合適,但換成“榮哥全身”作主語則存在句可以成立。因為“一+借用量詞”尤其是光桿的不加其他修飾成分時是凸顯主觀量,一般會帶來交際中的新信息,所以較少出現在一句話的主語位置上。
(15)a.寂寞灑滿一地。
b.*一地灑滿寂寞。
(16)a.杯內的水和玻璃碎灑滿了榮哥一身。
b.*榮哥一身灑滿了杯內的水和玻璃碎。
綜上可見,“V滿”類B式較A式在主賓互易自由度上會受到更多的限制,李敏也曾提到主賓互易句式當主語是受事、賓語是施事,易位相對自由,反之則一般不能直接易位(22)李敏《現代漢語主賓可互易句的考察》,《語言教學與研究》1998年第4期,第57頁。。此外,無論是A式還是B式,N器、V、N物之間的語義關系在“滿”的加入下,必須符合空間量上的互相匹配關系,句子才能成立,這就勢必會體現為句法形式上的調整和受限。
李虹、齊滬揚的研究指出,“V滿”類結構主賓互易表現為使動句和存在句兩種句式間的轉換。本文也認同A式為存在句式,但對于B式的句式語義,我們認為,需進一步強調的是“使成性”和“動態性”兼具的特點,且“使成性”呈現有強有弱的程度差異。在該文中“使成性”已經得到充分論證,但對于“動態性”并未加以強調和展開論證,只提到在完結類情狀“V滿”中的“V”代表使“滿”這一狀態出現的動作過程,具有動態性,以及“滿”自身語義也可表示狀態漸變的過程,同樣具有一定的動態性,只是容器的狀態變化較容物的位置變化更為顯著(23)李虹、齊滬揚《漢語“V滿”結構的情狀類型與句式選擇》,《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第107-108頁。。換言之,可以理解為B式語義的“使成性”較“動態性”更加凸顯。本文認為此結論有待商榷,并不能一概而論,“使成性”和“動態性”均為B式語義的基本特點,只是在不同的結構和語境中,凸顯的程度有所不同。
先看B式語義的“使成性”。李虹、齊滬揚在文中指出,“水裝滿了杯子”可以變換為“水把杯子裝滿了”來凸顯容物對容器的致使作用,因而可視其為使成句(24)李虹、齊滬揚《漢語“V滿”結構的情狀類型與句式選擇》,《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第108頁。。
首先,我們發現,也有不少例句雖然可以主賓互易,但并不能用“把”進行變換,卻可以將動后名詞加上介詞“在”提至動詞前面,比如下面幾例:
(17)a.茶香飄滿山間田野。
b.山間田野飄滿茶香。
c.*茶香把山間田野飄滿。
d.茶香在山間田野飄滿。
(18)a.紗外隱約看見小院中一棵新吐綠芽的垂楊柳,柳絲垂滿院中。
b.院中垂滿柳絲。
c.*柳絲把院中垂滿。
d.柳絲在院中垂滿。
(19)a.于是趙高等到二世正在歡宴享樂,美女站滿面前時,派人通告李斯:“皇上正有空閑,可以進宮奏報事情。”
b.面前站滿美女。
c.*美女把面前站滿。
d.美女在面前站滿。
有的例句不能用“把”進行變換,但可以將動后名詞加上介詞“在”的同時,在動詞前加介詞“被”,比如例(20)(21)(3)的d句:
(20)a.食品、水產品的小攤和個體飲食點,爛菜葉、水果皮扔滿路面,洗碗和噴澆甘蔗的污水遍地橫流。
b.路面扔滿爛菜葉、水果皮。
c.*爛菜葉、水果皮把路面扔滿。
d.爛菜葉、水果皮被扔滿在路面。
(21)a.寫完字的紙丟滿屋子。
b.屋子里丟滿寫完字的紙。
c.*寫完字的紙把屋子丟滿。
d.寫完字的紙被丟滿在屋子。
(3)c.*為難把臉上寫滿了。
d.為難被寫滿在臉上。
然而,能夠用“把”字進行變換的例句,卻多數都同時可以變換為“在”字處所狀語的形式,但是大多需要在原本的名詞后補足方位詞,如:
(22)a.霎時,百來只青蛙蹦滿床鋪。
b.床鋪蹦滿百來只青蛙。
c.百來只青蛙把床鋪蹦滿。
d.百來只青蛙在床鋪上蹦滿。
(23)a.殘存血栓基本占滿動脈管,給予不同藥后,血栓體積明顯縮小。
b.動脈管占滿殘存血栓。
c.殘存血栓把動脈管占滿。
d.殘存血栓在動脈管中占滿。
為什么例句中可以表達為“青蛙把床鋪蹦滿”,“血栓把血管占滿”,但例(20)(21)(3)c中卻不能表達為“菜葉、果皮把路面扔滿”,“紙把屋子丟滿”,“為難把臉上寫滿”呢?原因是“路面”、“屋子”、“臉上”只能是動作“扔”、“丟”、“寫”所關聯的事件發生的處所,而“床鋪”既可以成為動作“蹦”發生的處所,又可以是動作“蹦”的對象,“蹦”原本是不及物動詞,但隨著組合形式的增多,如“蹦床”、“蹦迪”、“蹦椅子”、“蹦浪”、“蹦沙坑”等,“蹦”帶賓語的能力越來越強。例(23)也是如此,“血管”既是“占”的對象,又是“占”的處所。即例(22)(23)中動作主體和動作對象是共現于句中的。而“菜葉、果皮”不能作為行為主體主動地“扔”,而是“被扔到路面”,“紙”是“被丟在屋子里”,“為難”更是屬于抽象名詞,因此這些主語均是動作行為支配的對象,句中動作行為主體卻都隱去未出現。
那么,例(17)(18)(19)c中的“茶香把山野飄滿”,“柳絲把院中垂滿”,“美女把面前站滿”,又為什么不行呢?原因是“山間田野”、“院中”、“面前”只能作為“茶香”、“柳絲”、“美女”存在或位移的處所,而不能成為動作“飄”、“垂”、“站”的對象。其中動詞均為自主動詞,但都是不及物動詞,如果說靜態存在可以視作“零位移”,則這些動詞從廣義上皆可劃歸“位移類”運動動詞的范疇,而“茶香”、“柳絲”、“美女”自然也就成為存在主體或是位移主體的語義角色。
由此,我們將以上分析總結如下(見表1):

表1 “V滿”類一般動結式各小類動詞和名詞的語義類別差異
通過列表我們可以發現,六個句例中,每兩例表現出語義特征的一致性,換言之,B式一般動結式內部存在語義差異的三個小類,不能一概而論,而需分類考察。
本文從北京語言大學BCC語料庫中搜索形如“水把杯子裝滿了”這樣的“N物(低生命度)+把+N器+V滿(了)”結構,發現語料數量十分有限,且動詞僅限于“糊、占、圍、填、鋪”這幾個,例如(24)(25),包括例(23c)。事實上,絕大多數包含“把+N+V滿”的句子都是以行為施事主體作為句子主語的,且由高生命度行為施事主體充當主語的分布占有絕對優勢,即多數是“N施(高生命度)+把+N1+V滿(了)+N2”的結構。
(24)推車上山,泥巴把車閘糊滿了,推不動,最后只好把閘卸掉。
(25)后來由于洪水沖擊,泥沙、石塊都快要把井填滿,水量大大下降。
李虹、齊滬揚曾量化考察語料分布情況發現,“V滿”類主賓互易中屬于存在句的A式分布數量最廣,遠超一般動結式的事件句B式的分布數量,而上面這種“N物(低生命度)+把+N器+V滿(了)”的“把”字句結構最少(25)李虹、齊滬揚《漢語“V滿”結構的情狀類型與句式選擇》,《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第109-110頁。。我們認為,其中原因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進行分析。
其一,“N物(低生命度)+把+N器+V滿(了)”和“N施(高生命度)+把+N1+V滿(了)+N2”相比較,后者主語多由高生命度的施事名詞充當,與動作動詞是直接支配的關系,生命度高的名詞位于主語位置是無標記配位,而前者是由低生命度的容物名詞充當主語,相對來說屬于有標記配位。
其二,張旺熹將“把”字句式的原型語義確定為用來凸顯一個物體在外力作用下發生空間位移過程的典型句法形式(26)張旺熹《“把”字句的位移圖式》,《語言教學與研究》2001年第3期,第2頁。。其中的“外力作用”來自施動者,因而如果主語出現施動者,則補足了“外力”來源信息,句式語義剛好構成認知心理圖式上的“完形”。而“N物(低生命度)+把+N器+V滿(了)”則有意隱去施動者信息,便造成了心理圖式上的“非完形”。
其三,隱去施動者信息,而代之以低生命度的容物名詞充當主語,則勢必導致主位的施事性降低,帶來句子整體語義的及物性降級,事件性也就相應有所降級。
同樣,“V滿”結構的B式“N物+V滿(了)+N器”,如果充當主語的容物名詞正好與動作行為施動者重合,由指人或動物等高生命度名詞來充當,則構成無標記的一般動結式,“使成義”較凸顯,而如果兩者并不重合,主語由低生命度的容物名詞充當時,則主語的施事性降低或施動者受壓制而隱去,則導致句子及物性降級,事件性弱化,“使成義”也相對弱化。
綜合以上觀察,我們發現“V滿”類句式中的B式結構并非都能進行“把”字結構的變換,其原因在于句中動詞和名詞的語義角色及其語義關系存在差異,呈現為三個小類,即N器有可能是N物存在或位移的處所,或者動作發生的處所,或者既是動作發生的處所又是動作行為的對象。
此外,還有一個疑問,既然B式存在變換為上述“把”字結構的可行性,但為什么在實際表達中又較少采用呢?我們認為,“把”字句的句式語義是高度凸顯“處置義”、“致使義”的,能用卻未用的原因在于,B式所表達的語義相對于“把”字句來說,意在弱化“致使義”或者“使成義”的凸顯,而同時兼顧“動態性”過程意義的呈現。
因此,根據B式是否能作“把”字句和“被”字句的變換,以及句中動詞與名詞之間的語義關系不同,我們認為B式對于“使成義”的凸顯存在程度差異,大致分三類(見表2):

表2 “V滿”類一般動結式的“使成義”凸顯程度差異
在以上三類分布中使成性強弱并非絕對,因充當主語的N物其生命度的高低決定著施事性的高低,生命度越高則施事角色越濃,句子及物性越高,句子語義事件性也越強。比如“美女站滿面前”,雖然“面前”只是“美女”所站立的處所空間,但因主語生命度高,因而該句事件性強,使成義也相對凸顯。
由此可見,B式語義在“使成義”凸顯程度上呈現出差異性,那么A式“V滿”類存在句呢?我們認為,雖然“V滿”結合構成的是動結式述補結構,內含“使成義”,可一旦進入存在句句式環境,動詞的動作義弱化,不再表示具體的動態,而只是說明容物在容器中的存在方式和存在狀態,也就是表達“容器中以什么樣的方式存在什么容物”的語義。李敏在分析“充滿義”主賓互易句時發現,其處所主語與動詞之間的被動關系語義并不凸顯,如“天空布滿了烏云”并不理解為“天空被烏云布滿了”這樣的被動義,實質是表達“天空滿是烏云”之意(27)李敏《現代漢語主賓可互易句的考察》,《語言教學與研究》1998年第4期,第56頁。,因而存在句句式語義并不凸顯“使成義”。
針對“V滿”主賓互易句句式語義的“動態性”問題的討論,從事件語義學的角度出發看來,事件過程的動態特征可以概括為“時空性、動態性、次序性、周期性、接續性和過遞性”,時空性和動態性反映事件過程的動態本質,次序性和周期性與接續性和過遞性是從時序和銜接兩個方面具體反映事件的動態特征(28)稅昌錫《事件過程結構及其動態特征——以“擺”類動詞構成的附著事件為例》,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語言學論叢》編委會編《語言學論叢》(第四十九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21頁。。我們可以從“V滿”的語義特征、句子的事件結構特征等方面來考察A式和B式的“動態性”差異。
首先,從“V滿”本身的組合語義來看,主要表達事件義。鄧守信曾指出活動動詞和事件動詞跟“馬上”和“一下”的連用有不同表現。“馬上”能用于活動動詞和事件動詞,而“一下”只能用于事件動詞,指向事件終點。比如“馬上寫信”和“馬上寫好信”都可以,一個指向起點一個指向終點,而“一下就寫好信”可以,指向終點,但“一下就寫信”卻不行。因而“寫信”表達活動義,“寫好信”表達事件義(29)鄧守信《漢語動詞的時間結構》,第一屆國際漢語教學討論會組織委員會編《第一屆國際漢語教學討論會論文選》,北京語言學院出版社1986年版,第30-37頁。。“V滿”與“寫好信”表現一樣,能跟“馬上”和“一下”成功連用,比如“馬上掛滿”,“一下就掛滿”,“馬上倒滿”,“一下就倒滿”。因此“V滿”本身表達事件義。此外,活動動詞的內部是無異質的,而事件動詞是體現事件過程的,內部事態是因時間鋪展而異質的。“V滿”所表達的語義內部即包含從“不滿”到“滿”,再到“滿”后遺留狀態持續的過程。
可見“V滿”本身語義凸顯事件性,因而其內部語義包含事態的變化,本質上是具有動態性的,但在進入存在句A式和使成式B式時,便涉及到“V滿”與句中名詞性成分的語義關系差異,所在句式呈現出不同程度的事件性特征,動態義的程度也有所不同。
其次,進入“V滿”主賓互易句A式和B式的動詞V本身所具有的動態特征也不盡相同。稅昌錫的文章在討論“附著事件”時,曾將該類事件句中動詞的“動態”和“靜態”特征的強弱和有無劃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動詞只有動態沒有靜態特征,不能描述動作結束后的遺留狀態,如“縫(扣子)”;第二類是動作主要描述遺留狀態而不能描述動作所指活動的持續過程,這類動詞動態特征較弱,如“背(籮筐)、握(把手)”;第三類是兼有較強的動態特征和靜態特征的動詞,也就是既可描述持續過程又可描述遺留狀態的,如“擺(書)、插(旗子)、掛(衣服)、纏(紗布)、涂(顏料)”等(30)稅昌錫《事件過程結構及其動態特征——以“擺”類動詞構成的附著事件為例》,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語言學論叢》編委會編《語言學論叢》(第四十九輯),第109-110頁。。我們依據以上分類,考察了BCC語料庫中“NV滿(了)N”的語料,并去重和篩選出符合“V滿”類主賓互易句的A式和B式語料共233條,其中A式結構的為125條,B式結構的為108條,針對A式和B式中的動詞進行整理考察,并將這些動詞的“動態”特征分類統計(見表3):

表3 A式和B式語料中動詞自身語義的“動態”特征分類統計表
從表中的分布數據看來,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能進入B式的動詞中本身語義只擁有動態特征的即第一類動詞占B式所有動詞數量的27.8%,比例高于A式的8.6%,并且其中除了“呈”以外基本都是位移類動詞;二是B式動詞第二類即主要描述遺留狀態的那些動態特征較弱的動詞,只有2個,少于A式。第三類動詞除A式的“養”和B式的“訂”以外,基本全是包含[+附著]義的動詞。也就是說,B式動詞本身語義中,只具有動態特征的動詞占比高于A式,且動態特征弱的動詞占比低于A式。
然而,從動詞V在句中是否保留“動態義”來看,A式存在句屬于一類特殊構式,同“一鍋飯吃了十個人”這種雙數量配比構式或稱為供用句相類似,句義本身所凸顯的不是一般事件句的句式語義,而是容物與容器之間的存在關系、“量”的配比關系。雖然漢語存在句包括靜態類存在句和動態類的出現句、消失句,但A式不屬于動態類存在句,其核心述謂部分是“V滿”,凸顯“滿”的存在狀態以及容物與容器之間“滿”的隱性量匹配關系,其中動詞不再表示具體的動作行為,而是語義從動作義弱化為表達容物的具體存在方式,具有“非動態性”特征(31)張旺熹《漢語特殊句法的語義研究》,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61-64頁。。帥志嵩就曾在其研究中明確將包含“住、坐、躺”等表達客體位置動詞的存在構式劃歸靜態存在式(32)帥志嵩《從詞匯-構式范式看漢語存現句的分類和范圍》,《語言教學與研究》2017年第3期,第89頁。。而B式中的動詞具有動作義,包含動詞的及物性特征,但體現出的“動態義”強弱有所不同。從前文所提到的稅昌錫文章針對動詞“動態”和“靜態”特征的表述中,我們能夠推斷,第一類只有動態特征的動詞,動態義最強,第三類動態和靜態特征義均較強的動詞,動態義次之,而第二類只能描述遺留狀態的動詞,動態義最弱。
考察A式和B式整體表達“動態義”的差異,我們還需結合句中動詞名詞的語義關系和句子表達的事件過程結構特征來綜合判斷。通過語料進一步考察A、B式的句式語義,我們發現,在不改變A式、B式中動詞及其相關名詞前后語序和基本語義關系的前提下,A式“V滿”類存在句雖不能直接在“V滿”后加“著”(33)王紅旗《說說“V滿”》,《漢語學習》1999年第3期,第15頁。,但可以變換為“N器+V著+滿滿的+N物”或者“N器+滿滿地+V著+N物”,如:
(26)a.房間四周擺滿了各種鮮花。
b.房間四周滿滿地擺著各種鮮花。
(27)a.劇場過道站滿了人。
b.劇場過道站著滿滿的人。
(28)a.墻上掛滿條幅。
b.墻上掛著滿滿的條幅。
而B式則大多數不能夠進行這樣的變換,如:
(29)a.條幅掛滿墻上。
b.*條幅滿滿地掛著墻上。
c.*滿滿的條幅掛著墻上。
(30)a.鮮血灑滿地面。
b.*鮮血滿滿地灑著地面。
c.*滿滿的鮮血灑著地面。
A式還可變換為“N器+V的+滿是+N物”(34)李敏《現代漢語主賓可互易句的考察》,《語言教學與研究》1998年第4期,第55-56頁。,甚至直接隱去動詞也可成立,如:
(26)c.房間四周擺的滿是鮮花。
d.房間四周滿是鮮花。
(27)c.劇場過道站的滿是人。
d.劇場過道滿是人。
(28)c.墻上掛的滿是條幅。
d.墻上滿是條幅。
但B式則不能進行這種變換,如:
(29)f.*條幅掛的滿是墻上。
g.*條幅滿是墻上。
由此說明,A式語義較B式偏重靜態描寫,狀態呈現的功能更為凸顯。因為A式可以變換為含有體標記“著”的句子,甚至變換為“是”字句,判定“N器滿是N物”的一種存在狀態,直接將動詞及其時間特征抽離,而B式則不能變換為含有“著”的句子,如例(29)(30)的b和c,更不能變換出“是”字句,如例(29)f和g。除此之外,A式中“滿”的重疊形式既可以作定語修飾N物,又可以在狀語位置上修飾句中動詞,可知A式中的“滿”語義與主語N器名詞關系和N物的關系距離都很近,也意味著“N器滿”和“N物滿”是狀態同步達成的,而B式大多數都不能進行這樣的變換,可見B式語義功能和“滿”與容器和容物名詞之間關系距離的遠近必然與A式存在差異。
在此基礎上,我們進一步觀察發現,如果B式在變換中將“著”換成“在”則部分語料可以直接成立,如例(29)(30)從b句變換為d句以后語義可接受度高,或部分語料勉強成立,如例(28)(29)d句,語法上成立,但語義接受度相對較差,這是第一個問題。仔細推敲又會發現第二個問題,即將例(29)(30)c分別進行同樣的變換所得到的e句語義接受度則沒有兩例中的d句高。
(29)a.條幅掛滿墻上。
b.*條幅滿滿地掛著墻上。
c.*滿滿的條幅掛著墻上。
d.條幅滿滿地掛在墻上。
e.?滿滿的條幅掛在墻上。
(30)a.鮮血灑滿地面。
b.*鮮血滿滿地灑著地面。
c.*滿滿的鮮血灑著地面。
d.鮮血滿滿地灑在地面。
e.?滿滿的鮮血灑在地面。
(31)a.牽牛花爬滿墻壁。
d.?牽牛花滿滿地爬在墻壁。
e.?滿滿的牽牛花爬在墻壁。
(32)a.大浪灌滿船身。
d.?大浪滿滿地灌在船身。
e.?滿滿的大浪灌在船身。
我們先討論問題二,例(29)(30)中“滿”的重疊形式充當主語名詞的定語時,語義可接受度沒有充當動詞前的狀語高。一方面是因為“條幅”一般不用形容詞“滿”進行修飾,一般說“長長的條幅”或“大大的條幅”,即“滿”并非“條幅”自身所能擁有的屬性特征,“鮮血”可以說“滿腔熱血”,但一般也很少說“滿滿的鮮血”,“滿”也不是“鮮血”本身所能展現出的屬性特征。不過在A式的句式變換中,處于賓語位置的N物受“滿滿的”修飾其語義卻又很自然,可見這是因為所處的句位以及句式語義環境不同而形成的差異。
再回頭討論問題一,變換后的d句,或直接成立,或勉強成立但語義接受度相對較差,這說明,一方面動后名詞N器與“滿”的關系較“滿”與動前名詞N物更為緊密,原因是變換操作前,“滿”在補語的位置與N器距離很近,語義均成立,而變換操作后將“滿”以重疊形式調至狀語位置,造成了“滿”與動后名詞之間概念距離被拉長而關系疏遠,因而語義接受度受到影響而時有降低。另一方面也間接說明了動前名詞N物與“滿”的語義距離則相對較遠而同動詞V的關系更為緊密,既不能受“滿滿的”定語修飾,又不太能被狀語“滿滿地”將其與V隔開。這樣一來,B式語義由兩部分組成,即“N物+V”和“N器+滿”,而這兩部分語義是如何整合構成B式的呢?
一種理解是將其理解為因果事件語義關聯凸顯,即典型動結式語義,“N物+V”使“N器+滿”之義,凸顯“使成義”。這是將B式語義拆分為原因事件和結果事件來進行理解,默認為“滿”的“使動義”保留,且“滿”與N器名詞語義靠得更近。這一分析視角采取的是次第掃描方式,著眼于橫向組合搭配后成分之間的語義關系,具有合理性。
但我們認為,當“V滿”組合在歷時發展過程中結合得越來越緊密時,“滿”與其后的賓語名詞之間的動賓關系受到削弱,而“V滿”也逐漸由連動式發展為最終的動結式,結構形式也從松散變得緊密。蔣紹愚曾指出,并列式轉變成動結式有兩個標準:一是后一個動詞不再用作使動,和后面的賓語不能構成述賓關系;二是前后兩詞結合緊密,語義重心在前一動詞(35)蔣紹愚《漢語動結式產生的時代》,袁行霈主編《國學研究》(第六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27-328頁。。另外,根據易查方和齊若冰對“V滿”語義的歷時考察,從“滿”帶賓語組合到動詞V與“滿”的連動組合,“滿”的使動用法占主導,動詞與“滿”之間結構松散,而至魏晉南北朝和隋唐五代時期,“V滿”組合中的動詞數量明顯增多,從早期的“充滿、散滿、布滿”到“盛滿、聚滿、流滿、積滿”等搭配出現,帶來的是“滿”的自動性用法加強,他動性用法即使動用法減弱(36)易查方《動結式“V滿”及相關研究》,上海師范大學2008年碩士學位論文,第25-37頁;齊若冰《動結式“V滿”及其相關研究》,上海師范大學2015年碩士學位論文,第26-34頁。。所謂“自動格局”意味著賓語是補語的致使對象,如“洗濕了鞋”,而“使動格局”則意味著補語并非必然導致的結果,如“小王洗干凈了鞋”。“滿”的自動用法加強,也就說明其與動詞的結合越來越緊密。至宋元時期可以與“滿”組合的動詞數量更是倍增,并開始出現“V+不/得+滿”格式,也標志著動結式“V滿”的正式形成(37)易查方《動結式“V滿”及相關研究》,上海師范大學2008年碩士學位論文,第29頁。。值得關注的是,從易查方和齊若冰兩位學者文章的歷時考察中所舉例句來看,除“V滿+數量賓語”以外,基本都屬于B式,而非A式存在句結構類型。
由此說明,B式的語義發展經歷了相當長的語法化過程,當連動式“V滿”中“滿”的“使動義”進一步減輕而地位削弱后,便依附于動詞,動詞的句法核心地位得以鞏固,而“滿”則獲得“結果義”,這一語法化過程是“動態”進行的,因此,對于B式的語義功能分析也應當采用“動態”視角進行考察。
我們認為B式語義還可以采用另一種分析視角觀察,前文我們已將B式根據動詞的及物性和動名語義關系分為三個小類,其中第三類為存在或位移事件,之所以我們在前面句式變換中將“著”換成“在”,就是因為發現動后名詞N器可以是動作的對象,也是動作發生的處所,以及N物存在的處所或位移目標。
從這一角度來看,B式在句式表現上與典型的運動位移句十分相近,如(31)(32)(17)f句和a句句式結構基本一致,從整合方式上還可為運動位移類構式“N物+V+路徑動詞+N器”同“滿”的整合,“滿”即為一種“全方向”的路徑,如:
(31)a.牽牛花爬滿墻壁。
f.牽牛花爬上墻壁。
(32)a.大浪灌滿船身。
f.大浪灌進船身。
(17)a.茶香飄滿山間田野。
f.茶香飄向山間田野。
李虹、齊滬揚也提到在“V滿”事件中動作不會直接作用于容器而是通過改變容物的空間位置而使容物占據容器的內部空間并最終改變容器的存在狀態(38)李虹、齊滬揚《漢語“V滿”結構的情狀類型與句式選擇》,《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第108頁。。張伯江認為物質運動的過程不僅是“位置移動”的過程,也是一個“狀態變化”的過程,這是一個普遍的系統的隱喻,屬于傳導隱喻類型,如有充分的句法證據證明把字句中結果補語和狀態補語是趨向補語的語義映射(39)張伯江《說把字句》,學林出版社2019年版,第193頁。。再如張旺熹也曾認為“把”字句最為基礎和典型的認知圖式為凸顯一個物體在外力作用下發生空間位移過程,即“位移圖式”,變體圖式均是由空間位移圖式的“把”字句通過隱喻拓展而形成的(40)張旺熹《“把”字句的位移圖式》,《語言教學與研究》2001年第3期,第2頁。。在B式表達的容物“V滿”容器類事件中,容物要使得容器滿,無外乎兩種情況:一種是平面上布滿,一種是空間上填滿。具體方式則有容物通過自身位移或改變自身形狀,或容物從容器中生發而附著不依靠外力,或容物依靠外力在容器上附著。此外,達到空間“滿”量的匹配,從認知角度達成這一識解,可以是凸顯為容物自身與容器面積或體積量相當,也可以凸顯為容物位移范圍與容器面積相當,還可以凸顯為容物以多個個體數量聚集或者因外力的多次作用而附著來占據容器空間。由此可見,無論哪種方式或哪種認知凸顯情形,都伴隨著空間量的變化,“滿”是結果或行為的目標之所在。因此,我們認為B式語義的認知基礎宜識解為空間事件表達下的“位移致使”,由此而隱喻到“附著致滿”及“施動致滿”類事件的。
我們認為從“位移致使”的角度出發理解B式優于單純從“致使”或是“使成”出發進行語義功能的闡釋,有以下三個方面的原因。
其一,“滿”與容器、容物名詞均是關涉空間范疇的概念,從空間位移的基礎認知視角出發,是探尋該句式語義表達所依賴的認知本源。
其二,B式雖為表達致使義的動結式,但從其動詞分布類型、動名成分語義關系以及補語“滿”與動名成分的關系上來分析,B式應屬于一類弱動結式。所謂弱動結式是指“動結式中動詞為造成的最終結果負責,盡管并不一定暗示或引發某種變化。在這種類型的動結式中,動詞對某種狀態有一定的傾向性。強動結式則意味著最終造成的結果并不能從動詞的語義中推測出來”(41)何美芳、鹿士義、逯芝璇《基于概念距離的漢語動結式類型學特征》,《國際漢語教學研究》2018年第1期,第37-40頁。。而B式“V滿”中的動詞絕大多數為附著動詞、位移類動詞,動詞語義中所包含的[+附著]和[+位移]語義特征都與空間位置及其變化的表達高度匹配。換言之,B式中的動詞所示的動作與之帶來相應的結果“滿”并非相互獨立的,而是語義上高度蘊涵的關系。因而B式應當視為一類弱動結式。
其三,從“位移致使”視角出發,一方面是對句式語義“使成”性的推進,另一方面更有助于針對“V滿”類主賓互易句及其相關句式之間的聯系和差異尋求到一個較為統一的闡釋框架,并觀察認知隱喻機制在句式生成和推演過程中所呈現的重要的助推作用。
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針對“V滿”類主賓互易句的句式結構和語義功能進行更為深入的研討,將“V滿”類表達“存在義”的句式A式與表達“使成義”的句式B式進行對比考察,指出B式較A式在主賓互易自由度上會受到更多的限制,且句中動詞與前后相關名詞及“滿”之間必須符合空間量上的互相匹配關系,句子才能成立。
在考察句式語義方面,本文基于李虹、齊滬揚的研究中所指出“V滿”類結構主賓互易表現為使動句和存在句兩種句式間的轉換這一觀點(42)李虹、齊滬揚《漢語“V滿”結構的情狀類型與句式選擇》,《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第109頁。,進一步強調B式呈現“使成義”和“動態義”兼具的特點。一方面,通過考察句式變換,我們發現B式動詞與其后容器名詞之間的語義關系有三種類型,加之動詞前的容物名詞的生命度高低對句式及物性會造成影響,使得B式的“使成性”呈現出強弱程度的差異。另一方面,通過統計分析A式和B式語料中動詞自身語義的“動態”特征不同類型的分布比例,證明B式的動詞“動態”特征有強有弱,并觀察到其中“動態”特征強和較強的動詞主要是位移類動詞和附著動詞,而其所含的[+位移]和[+附著]語義特征與“滿”均屬空間認知表達語義域,因而B式屬于一類弱動結式,由此也闡釋了B式所凸顯的句式語義表現為“使成義”為主、“動態義”次之的原因。而A式屬于存在類構式,主要在于描寫動作結束后的遺留事態,以及凸顯容器與其中容物之間的存在關系,并不凸顯“使成義”,其中動詞雖自身語義包含強弱不同的“動態”特征,但在該構式中只表存在方式義,語義內部的時間特征被抽離,并不表達具體動作義,為“非動態性”語義,因此A式句式語義也就不凸顯“動態義”,同B式語義有著表達功能的強烈反差。
基于此,本文認為從空間認知的“位移致使”出發闡釋B式句式語義的認知基礎,一方面有助于將“V滿”類主賓互易句句式語義功能差異置于較為統一的框架下進行識解和考察,另一方面,也可以為漢語教學特別是國際中文教學中有關“V滿”類主賓互易句相關的句式教學提供一定的參考和啟示。
首先,在講授句式語義結構時宜將“V滿”主賓互易句前后名詞識解為容器名詞和容物名詞,而非主語和賓語,或是施事、致事和受事。一是正因為句式中的動詞以附著類動詞和位移類動詞為主,同強[+空間性]的“滿”組合,從詞匯與構式互動角度看來,它們將構式的基本語義定位于空間范疇域之下,采取這一識解更有助于構建句式本身所表達的空間量互動關系的語義情境,回歸“V滿”句式的語義基礎。二是這一識解更便于溝通形式上互易而語義上關聯的A式和B式,容器隱喻的認知激活也利于引導學習者在空間量和物量概念域之間進行切換。三是將整個構式的語義識解為由三個語塊整合而成,也更契合目前在存現句教學中運用較多的“構式-語塊”教學法的理念(43)蘇丹潔《試析“構式-語塊”教學法———以存現句教學實驗為例》,《漢語學習》2010年第2期,第83-89頁。。
其次,在具體教學設計和操作方面,教師則可以采取首先從空間認知域出發給予學生典型的句式情境,并以靜圖和動圖的不同圖像形式展示A式和B式的語義表達差異,即A式凸顯存在狀態的靜態描寫,而B式表達“位移致使”動態事件,然后再逐漸將B式語義表達過渡到“附著致使”事件域和“施動致使”事件域的句式情境下進行講授的方法。這樣設計有助于學習者對該類互易句式的語義功能和表達效果形成更為整體且連貫的理解和認知,也符合漢語句式教學時需遵循學習者語言認知習得規律的原則,以及在情境設計上也需注重生成性和層次性,堅持由簡入繁、由易而難的原則。待學習者在充分理解和認知兩類句式語義的基礎上,教師還可以進一步引導學生體會和感知句式所在語篇表達的敘事性強弱,并在語段表達和語篇寫作任務中,帶領學生辨析互易句式的功能差異,以達到準確輸出和恰當運用該類句式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