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針記

2022-03-29 18:19:57王文瀘

青海湖 2022年2期

題記

白話文取代文言文已經(jīng)百年。這在中國書寫史上是一次徹底革命。從此，筆墨完全自由，書寫變得輕松。然而為自由和輕松付出的代價是，傳統(tǒng)被割斷，一種典雅、凝練的表達藝術(shù)隨之走向消亡。

徜徉在白話文的林海里，有時想大喊一聲：古老的鴿子樹、銀杉樹和蘇鐵樹們在哪里？沒有了它們，大森林單一的綠色中，難道真的沒感到少了點厚重的基調(diào)嗎？

我之所以不憚根基淺薄，苦打苦磨，嘗試這種高難的寫作方式，不僅是為了找到鴿子樹、銀杉樹和蘇鐵樹們隱身的地方，重溫古典的文字風光，更是為了從已被遺忘的寶藏中汲取當下奇缺的營養(yǎng)。

六十年前逢庚子。予年十五，歲大祲。初，集體食堂猶有薄酏可供，漸至麩糠不繼。春三月，野菜未萌，莊戶人家恒竟日不舉火。四月，野地藜藿初葉，人爭剜之，充為釜中物。久之，多有患浮腫者。

仲夏，會青苗灌溉，村長命各戶迭次遣丁，赴“三渠口”守水。一夕，值予家守渠，父足腫，艱于步，予乃荷鍤代往。

貴德城南十里有梅茨山，山下大渠一脈，分三汊，遍溉河陰諸村禾田。逢天旱水寡，渠口時發(fā)釁端，皆為爭水。

予至三渠口，藉星光俯視，見三汊汩汩，分流無異，乃安之。復(fù)顧近旁無人，遂脫履入水，力挪渠口石塊，令本村水量稍多。已，無復(fù)聊賴，遂枕鍤而臥，仰看牛女，以度孤夜。

山巔有觀音菩薩殿，下有巨池，廣約半畝，人稱“南海”。古楊數(shù)十章，環(huán)池而矗，濃蔭參空。是夜，銀漢高耿，清輝滿地，宵蟲哀奏，夜鳥啾唧，洵可聽聞。然愁思縈懷，略無情致。自念家中敗灶常無煙，長幼漸尪羸，以此，予恐輟學不日矣，油然而悲。

憂悶中方朦朧睡去，忽聞跫音橐橐。欠身四顧，夜色迷朦中，有人持鍤匆匆來。予遽起，拄鍤立渠邊，壯膽以俟。人漸近，乃一后生，且高大。倘用武，勢將不敵。因膽?zhàn)H不語。

生近渠口，俯身細察，怒曰：“豎子！何敢挪石，令汝渠流闊而吾渠水寡？倘不視汝年少，必捶楚之！”遂以鍤撬石，力擴彼渠，予渠水驟減。急央告：“兄且勿過之！前愆在我，幸稍假寬宥。倘予村水不繼，明日村長必不宥我！”

生不聽，奮力如故。予恚曰：“以力壯欺年少，乃五尺男兒耶？”生聞之，意似動，遂止。復(fù)撥石，俾水流稍均，曰：“汝視之，如此可稱公允否？”予曰：“可矣。”

既相安，二人傍坐渠岸，略接數(shù)語。生問予居里、族姓，予具以告。生曰：“我辛氏，辛家莊人。”語亦誠樸。有頃，復(fù)曰：“予學業(yè)頗不駑鈍，因家少壯男，父令輟學于高二，已五年矣，今猶懊恨。”

問其年齒，乃二十有三。“婚未？”曰：“尚未。”

問：“胡不娶？”

辛曰：“豎子癡哉！連年饑饉，四鄉(xiāng)不見新人度鵲橋者久矣，汝獨不知也？我家朝夕瓢食不繼，敢添食指以增累耶！”

既而詞竭，相對默然。唯枵腹腸鳴，彼此可聞。

辛問：“汝饑否？”

曰：“餒甚。”

予曰：“如此不堪，何以達旦？無已，其盜乎？”

予驚曰：“何敢？且焉往？”

辛指渠對岸稼禾茂密處，曰：“視未？四圍麥田，中有蠶豆地，今豆莢初實，當可果腹。”

聞言，予甚疑畏：“倘為邏察者所執(zhí)，我二人將慘矣！”

辛曰：“若非餓焰燒心，誰肯犯此險？汝且在此偵守，我舍身一往！縱被撻楚，亦強于餓斃也。”

欲行又止。曰：“是必慎之。容再思……我事訖，先作雉鳴。汝視遐邇無人，作蛙鳴，我即出;否則擊鍤，我伏不出。”

言已，乃嘬口學雉鳴，驚其酷肖。又命予學蛙鳴，予勉試數(shù)聲，音乖不類，辛曰：“去休！非鴨非鵝，適以招疑。如無人，謦欬可也。有人則勿忘擊鍤！”遂置鍤渠旁，逡巡去。

予于渠旁，心悚不寧，唯望其速出。然逾一食頃，竟如黃鶴之杳。方疑懼間，隱約聞雉鳴，四顧無人，乃大聲欬之，甫一兩聲，似聞遠處人語，急持石擊鍤。

未幾，雙影憧憧，循壟埂而來。寖近之，見二人各持白梃，知為邏察者，悚然起栗。二人睹予，近前停趾，問：“汝守水者也？何村人？”

予具以告。問：“擊鍤何為？”

曰：“長夜難耐，聊遣孤寂耳。”

二人視余年少，似信之。忽睹辛鍤，問：“此何人鍤？”

予曰：“辛家莊守水者。彼衣單不勝寒，暫回家取襖，行將返矣。”

二人審睇，察無他異，乃赳赳去。而予涔涔然汗出矣。

視二人行遠，復(fù)欬之。少間，辛來。罍罍然以衣裹之物置地上。予問何久不歸，辛曰：“節(jié)令未迨，豆莢多不熟，稍壯者夜難細辨，一一捫選，故遲也。”

于是解衣相剝食，不暇一語。覺嫩香滿頰，世無可媲之美味。

啖已，辛喟然嘆曰：“忍餒連日，今夜差稱一飽！”又曰：“予自幼食量兼人，亦有蠻力。家父母每戲謂：吾兒乃酆都城餓鬼轉(zhuǎn)世也。自度日后繼有殣亡，我當其先。”

予曰：“必未，必未！”

予拾掇莢衣，欲棄渠中，辛止之：“不可！莢衣流入下游田中，明日恐有問罪之師！”乃起，裹至遠處荊棘中散棄之。

復(fù)坐渠旁。辛曰：“噫，我家數(shù)代謹樸，未嘗茍取他人一穗谷，今則為跖，有辱祖宗矣！”

予曰：“逼于困境，偶一為之，何便是跖。勿自責也。”

既而意稍舒，辛曰：“他日茍能溫飽，吾有一事待謀也。”

予曰：“必也婚娶！”

辛嗤之曰：“子所見何鄙！前者言婚，而又言婚！男兒如我，何患無妻耶？實告之：我所謀者，欲赴省城，尋購唱針也。”

予訝甚，辛乃緬述所以。蓋其夙好秦腔，以愛成癖。家藏手搖唱機一部，唱片數(shù)十枚，嬖若珍寶。秋窗雨夕，冬夜炕頭，輒播數(shù)曲以自娛。然唱針易鈍，每播數(shù)張，必易新針。家存者告罄有年，遍詣邑中諸肆，卒不可得。秦聲乃成絕響，是以懷想綦切，不去于心。

予笑曰：“此何大事，只一針耳，乃耿耿如許！省城遙非千里，徑去何難？”

辛曰：“不然。家不名一文，焉以就客途？力不能賃車騎，徒步往返需七日，計食宿所支，非糶百斤新谷不能辦。虐口腹而求一針，汝謂易耳？”

予曰：“是矣，誠如所言。兄既眈于此道，想亦擅歌者。”辛曰：“暇時亦頗習之，顧不能工耳。”

予喜曰：“且幸今夕有耳福，不可虛此良夜，兄當一展歌喉！”

辛曰：“諾。”乃擊石為節(jié)，唱《金沙灘》中一折。

引吭一振，予頓驚。其聲蒼涼激越，婉轉(zhuǎn)頓挫，不亞梨園優(yōu)伶。唱至“老牛力盡刀尖死”，蕩胸裂魄，悲情百轉(zhuǎn)，使人幾欲淚下。

情方澎湃，辛忽戛然止。予訝曰：“一曲未闕，胡不再？”

辛曰：“已矣，高唱耗力。一掬蠶豆，些許卡路里，我當靳之。明日劬勞，有以繼也。”

予嘆曰：“嗟乎！兄如此佼佼，惜乎生于農(nóng)家，而不能振名于紅氍毹！”

辛曰：“人誰無志？固不能強于命耳。”

視獵戶星已西，俱各藉地臥，奄乎就寐。及醒，則殘月銜山，曉風拂柳，淙淙猶昨，夜侶已去。遂荷鍤歸。

三年后，予升學至省城。每逢窗友言秦腔，予輒憶及辛生。暑期將臨，遂赴城中尋購唱針。自早旦至于卓午，入街出巷，遍問諸肆，迄無所獲。漸已疲怠，悵然返校。途經(jīng)古城臺一小肆，以僥幸心入問，竟有。大喜過望。女店員取一盒置柜上，曰：“六角。”而阮曩搜遍，尚缺五分。求稍殺，不可。觍顏復(fù)請曰：“此物今多不用，置亦閑置，乞減價售我。”

女頗不耐：“國營店無二價，汝不知耶？以為與街頭賣杏婆子爭值耶？乃刺刺不休！”

予無言，慚沮而出。忽睹一丐憩于墻隅，于腌臜掌中檢視數(shù)枚硬幣。遂趨前問：“以糧票一兩易汝五分幣，可乎？”丐搖首。

“二兩？”丐不應(yīng)。增至三兩，丐始首肯，遂易之。復(fù)入店購得，喜不自勝。途中自念：“拼卻忍餓一回，畀辛郎以大歡喜，頗值。”

假期還家，怡然見父母。具道溫涼已，即赴辛家莊。既至，尋詢數(shù)人，皆不知所問伊誰。蓋其村族眾戶繁，辛姓后生甚多，惜曩時未問其名，夜昏亦未詳其貌，以模棱語摹述，人難確指。蹀躞移時，方焦躁間，一傴僂翁攜籃過，急趨前問之。翁乃駐足凝想，予復(fù)曰：“其人擅秦腔，家有舊款唱機。”

翁曰：“如此，是豚兒也。子何人？”

予大喜：“是令郎知交。渠在家否？亟欲見之。”

答以不在。

問：“何時在家？”

翁搖首不應(yīng)。

問：“得毋外出務(wù)工乎？”

翁凄然變?nèi)荩骸拔醿洪阒x已三年矣。”

予錯愕不能言。木立有頃，問：“何少壯而遽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