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百萬元工程款虛增迷局

夏雨

工程量是工程款結算的依據。施工單位呈報的工程款結算方案，須經建設單位層層審核確認。某施工單位虛報數百萬元工程款，為何能順利通過審核？

位于江蘇省句容市的維也納花園小區工程（以下簡稱“案涉工程”）于2009年9月破土動工。建設單位句容時代置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時代置業”）將整個工程分成7期，均由個體工程商張犇掛靠的曙光控股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曙光公司”）承建。時代置業與曙光公司約定，主體工程款采取分階段支付的方式，附屬工程款先按預估總價分階段支付，以最終結算為準。

張犇因沒有相關資質，遂掛靠曙光公司承建該工程。他對外宣稱自己的身份是項目部經理，具體負責維也納花園小區施工，并按約定向曙光公司交納管理費和稅金。張犇還以曙光公司的名義，將該項目的消防和水電工程分包給顧寬勇等人，并從中收取管理費。

按說，張犇與顧寬勇之間是管理與被管理的關系，前者應對后者實施的工程進行管理和監督，以確保工程質量。事實上，張犇沒有這樣做，而是與顧寬勇沆瀣一氣，狼狽為奸。兩人謀劃聯手通過虛報工程量、偽造簽證單、虛報工程用料等方式虛增工程款。

工程施工是按照圖紙進行的，變更工程量自然需要先變更圖紙。按照正常的操作流程，在工程實施過程中，變更圖紙應由建設方工程部提出，由工程部、項目部負責人和總經理簽字并加蓋建設方印章，交設計單位對圖紙進行修改，再給施工方。施工方不能直接繪制竣工圖紙，然后要求設計方按竣工圖紙進行確認。但案涉工程設計人員吳繼達證實，案涉工程的施工方張犇，有時會直接發竣工圖紙給設計單位。竣工圖紙與原施工圖紙相比，有的柱子截面變大了，有的鋼筋型號和根數有改動。“柱子截面變大，就會導致混凝土用量增加。”吳繼達解釋說。

時代置業工程部經理何國華證實，在維也納花園小區1—5期工程施工過程中，張犇沒有把圖紙拿給工程部審核。何國華在5期工程二審時發現圖紙有問題：一是E1號樓頂樓原本沒有樓梯，但張犇提供的用于結算工程款的竣工圖紙上面，赫然顯示有樓梯;二是所有柱子的截面標注都有問題。

簡單地說，張犇私自變更竣工圖紙，虛增混凝土用量，從而達到虛報工程量和工程成本的目的。這一切在具體施工人員的證言中都得到了證實。

在張犇手下負責土建用料結算的工作人員居爽證實，張犇讓其虛增工程量和用料量，在結算時將虛增的空調、陽臺欄桿等放在工程規劃內進行結算，還虛報鋼筋及混凝土的用量。施工人員楊發才證實，一些室外管網碎石墊層、沙包管、鋼筋混凝土包管等，實際上并未施工建造，但張犇要求其用假的簽證單虛報混凝土等材料的用量。

本案被告人通過虛增混凝土用量騙取工程款 （圖/視覺中國）

瓦工錢建證實，案涉工程管道存在偷工減料的情況。正常來說，綠化帶下面的管道必須是沙包管，即將黃沙鋪在溝內，再鋪設管子，然后用沙子埋起來;在主干道下面的管道必須用鋼筋混凝土包裹，即先用混凝土鋪底，鋪設管子，再扎鋼筋，最后用混凝土澆上去。但他在做案涉工程管道時，被要求“直接用土埋”。有的地方為防止管子翹起來，就在管子兩邊打木樁，然后用鐵絲固定住，最后用土埋起來。

案涉工程安裝部分的工程師是畢慶鹿，土建部分的工程師是楊志遠。按照時代置業的操作流程，簽證單首先需要該公司兩位在現場的工程師簽字確認，交由工程部經理簽字確認后，再由審計負責人陳愛明簽字確認。楊志遠、畢慶鹿是初審人員，陳愛明是最終審核人。

正常而言，張犇、顧寬勇偷工減料，并在工程款結算上作假，欲以偽造簽證單、虛增工程量等手段騙取工程款，并非易事。建設方時代置業在結算前有多道審核程序，造假行為會在層層審核過程中露出馬腳。張犇、顧寬勇并不傻，他們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兩人敢于造假，其背后是有原因的。

原來，兩人早已針對時代置業審核環節中的重要人員進行了“公關”。2010年至2018年間，張犇、顧寬勇為使虛報、虛增的工程過審，先后多次向時代置業工作人員行賄。張犇向該公司審計部負責人陳愛明行賄53萬元，向工程部安裝工程師畢慶鹿行賄13.5萬元;顧寬勇則分別向陳愛明和畢慶鹿行賄4萬元和16萬元。

吃人嘴短。得到好處的幾名時代置業工作人員，果然在審核過程中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并未揭發張犇、顧寬勇的造假行為。畢慶鹿（另案處理）事后承認，明知張犇、顧寬勇的工程存在虛報工程量、偷工減料的情況，但沒有指出，也未向公司揭發。

陳愛明（另案處理）亦證實，其負責審計案涉工程1—5期的附屬工程，并對1—5期的主體工程進行內部初審和核對。張犇、顧寬勇想讓他幫忙和照顧，并多次向他賄送好處，他未盡到嚴格審核義務。張犇報審的資料交陳愛明內審時，陳愛明沒有將假的簽證單等涉及的工程款核減。

在內鬼的幫助下，張犇、顧寬勇兩人的造假行為，“神奇”地通過了時代置業的層層審計。

然而，造假行為不可能瞞過所有人。在時代置業相關人員對項目進行復核時，發現張犇在上述工程結算中，將空調及陽臺欄桿制作及安裝工程虛報，將未施工的“混凝土墊層”“沙包封”“鋼筋混凝土包管”“管網道路土方外運”等項目送審，將實際厚度為15厘米的混凝土層虛報為20厘米。時代置業因此將多付給張犇大量工程款，雙方為此發生爭執，時代置業暫停對張犇結算工程款。

張犇竟然惡人先告狀，以“時代置業未結清工程款”為由，于2019年2月以曙光公司名義起訴時代置業。2020年6月，句容市人民法院以丹陽市公安局已對時代置業被詐騙事件立案偵查為由，駁回了曙光公司的起訴。

張犇因涉嫌合同詐騙罪，于2020年6月10日被刑事拘留，同年6月11日被指定居所監視居住，同年9月1日被逮捕。顧寬勇因涉嫌合同詐騙罪，于2020年6月30日被刑事拘留，7月1日被指定居所監視居住，同年9月1日被取保候審，10月11日被逮捕。

2021年2月1日，江蘇省丹陽市人民檢察院指控被告人張犇、顧寬勇犯合同詐騙罪、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罪，向法院提起公訴。丹陽市人民法院根據江蘇省鎮江市中級人民法院指定管轄，予以受理，依法組成合議庭，公開開庭進行了審理。其間，該案經鎮江市中級人民法院批準延長審理期限三個月，丹陽市人民法院決定中止審理一次，后繼續審理。

法院經審理查明：兩被告人張犇、顧寬勇通過向時代置業審計部負責人陳愛明、工程部安裝工程師畢慶鹿行賄的方式，采用虛報工程項目、偽造簽證單、虛增工程量等手段，分別欲騙取工程款438.31萬余元和27.47萬余元。

法院經審理認為，被告人張犇、顧寬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在履行合同的過程中，以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方式騙取對方財物，其中張犇涉案數額特別巨大，顧寬勇涉案數額較大，其行為均已觸犯刑律，構成合同詐騙罪。被告人張犇、顧寬勇為謀取不正當利益，給予公司工作人員財物，數額較大，其行為亦已觸犯刑律，構成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罪，依法應當對兩被告人數罪并罰。

控辯雙方均認可維也納花園小區項目工程1—5期已通過審計，但是否付清工程款存在爭議。從現有證據來看，不能充分證明建設單位已付清工程款。因此，法院認為，被告人張犇、顧寬勇合同詐騙的行為屬于犯罪未遂，可以比照既遂犯從輕或者減輕處罰。

2021年10月11日，丹陽市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被告人張犇犯合同詐騙罪、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罪，判處有期徒刑8年8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28萬元;被告人顧寬勇犯合同詐騙罪、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罪，判處有期徒刑兩年，并處罰金人民幣5萬元。

（文中除張犇、顧寬勇外，其余人名均為化名）

編輯：姚志剛 winter-ya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