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愈傷痛的游戲

閆巖

軍輝和小凡一起合租已經(jīng)兩年多了，朝夕相處讓他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軍輝三十二歲，小凡比他小七歲，除了歲數(shù)差一些，其他方面都很像。他們都是農(nóng)民出身，都上過高中，都沒結(jié)婚，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他們心底都有沒治愈的傷痛。當(dāng)然了，他們彼此訴說過各自的傷痛。

軍輝在一家電子公司當(dāng)小主管，這是他自十九歲到城里以后的第六份工作，大概就要換第七份了，因為他想躲開他的一個女同事。這個女同事很漂亮溫柔，是一個大學(xué)生，對他非常好，也表露出了喜歡他的意思。正因為這樣才讓他覺得不舒服，這跟他心底的傷痛有關(guān)系。

小凡在一家飯店打工，他想多掙錢把老家的房子翻新一下，開一家土菜館，再找個對象結(jié)婚生孩子，跟奶奶一起把日子過得像蜜一樣?？缮畈⒉槐M如人意，他的心中存著一份對母親的恨，恨她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來受罪。

這一天小凡歇班，晚上和軍輝喝了點兒酒，不知不覺喝多了，小凡腦子里突然鉆出來一個怪主意，他對軍輝說：“哎，咱們做個游戲吧？”

做游戲是小孩子玩兒的，軍輝一點兒也不感興趣，直接拒絕了：“都這么大個人了，不玩兒。”

小凡神秘地一笑說：“誰說大人就不能做游戲了，我這個游戲的名字你大概聽都沒聽說過，是我的獨創(chuàng)，叫‘治愈傷痛游戲’?！?/p>

軍輝弄不明白小凡的腦袋里裝著什么怪東西，反正也怪無聊的，就對小凡說：“說說看吧，如果我覺得有意思，我就玩?！?/p>

小凡在腦子里組織了一下語言，說：“咱們倆各自給陌生人寫一封信，把自己內(nèi)心的傷痛寫出來，不署名字，也不寫自己的地址，這樣就不會有人知道你是誰。然后寫上要求，讓撿到這封信的人也寫一封像咱們這樣內(nèi)容的信，寫上自己的傷痛，再讓撿到他那封信的人接龍……如果這個游戲真的能繼續(xù)下去，一個接一個，一定特別好玩兒?！?/p>

軍輝無聊地說：“什么破玩意兒，你是吃飽了撐的?！?/p>

小凡說：“我給你講講你就明白了?，F(xiàn)在的人都玩電腦，玩手機，沒有人再用筆寫信了，心中的傷痛越來越深，現(xiàn)在的人又都自尊心太強，傷害尊嚴的事總不愿對別人講，所以抑郁的人越來越多。也許重新拿起筆寫寫信、訴訴苦，能起到治愈的作用，不僅治愈了我們，也能治愈別人?！?/p>

也許是心里傷太深，也太久了，真想發(fā)泄一下，軍輝琢磨了一下便同意了。他問：“看起來是個不錯的主意，但你想好了怎么投遞出去嗎？”

小凡說：“我想過了，可以不投，既然是寫給陌生人的，也不能投到郵局，那就裝進信封里隨便放在一個什么地方，比如公交車的座位上，就不錯。”

軍輝也激動起來，說：“就這么辦，公交車的座位上挺好。坐公交車的都是些平民百姓，平民百姓的心酸肯定比有錢人多，也讓他們都吐露一下心中的無奈和委屈?！?/p>

就這樣，倆人制定出游戲規(guī)則，然后去超市買來信封和信紙，開始寫信。很多年不動筆了，寫起自己的故事來竟有點剎不住車。

軍輝在信中寫道：

我今年三十二歲，十九歲那一年，我還是一名農(nóng)村的高考生，高考時自認為考得不錯，高考過后報完志愿，我便通過鄰村人介紹，到城里一個建筑隊掙學(xué)費去了。

建筑隊的活兒雖然累，但自小在農(nóng)村長大的人不怕苦，想到我就要成為一名大學(xué)生了，就覺得渾身有用不完的勁兒。

在建筑隊里，我認識了一個給我們做飯的山西女孩兒，叫苗苗。苗苗和我同歲，讀過初中，她和我一樣也喜歡讀書，不過我讀的都是世界名著，她讀的是故事類的雜志。我覺得讀書比那些打牌逛街的閑人有素質(zhì)，于是我們便成了朋友，沒事兒在一起閑聊，總有說不完的話。期間，我的家里人給我捎信說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收到了，我把這個喜訊告訴了苗苗，她也替我高興。

兩個月不知不覺過去了，開學(xué)的日子馬上來了，我要回去上學(xué)了。臨走那一晚，工頭給我開了工資，還祝我學(xué)業(yè)有成，我的心里甭提有多高興了，向他表示了感謝。

可是回家坐火車怕遇到小偷，錢放在哪兒最安全呢？我想女孩子心思細膩，就去問苗苗錢應(yīng)該放在哪兒。

苗苗想了想說，縫在你穿著的褲兜里，貼著你的身子，你每時每刻都能感覺到，也掉不出來。我覺得苗苗這個主意好，便請她幫我縫。苗苗說把褲子拿走縫，她那里沒人，于是我就把錢和褲子都給了她。過了一會兒，她把縫好的褲子給了我。那一晚，我是穿著那條褲子睡的，第二天便回到了家。

萬萬沒想到的是，回家后我拆開了褲子上的縫線，才發(fā)現(xiàn)褲兜里縫的根本不是錢，而是一沓紙。

我著急地又坐火車回到了城里的建筑工地找苗苗，但是工頭說，苗苗在我走的那天也走了，她說她的家里有重要的事。問工頭苗苗家的住址，工頭說他也不知道，只知道是山西的，到底是哪個縣都不清楚。

我徹底醒了，我遇到了一個騙子，她騙走了我的大部分學(xué)費。盡管父母想盡辦法給我湊夠了學(xué)費，可我卻受到了巨大的打擊，覺得自己蠢得如一頭豬，上了大學(xué)也沒用，于是我離家出走，在城里瞎混，一直混到了現(xiàn)在。十三年了，我無法對那件事釋懷，更沒有勇氣接觸女人，我從害怕女人到討厭女人，一直到現(xiàn)在……

小凡的信是這樣寫的：

我是個不幸的人，今年二十五歲。

在我還沒出生的時候，父親和母親不知為什么吵了一架，然后父親跑出去喝酒，喝醉了，回家時不小心掉進河里淹死了。我出生三個月后，我的母親也失蹤了（但后來從我母親那些親戚們的態(tài)度來看，我的母親一定還活著，只是他們不告訴我，不想讓我和奶奶知道她的下落）。在我兩歲時，我的爺爺因病去世，家里就只剩下我和奶奶相依為命。

特殊的家境讓我在成長的過程中性格孤僻，內(nèi)向又自卑，我恨我的母親不負責(zé)任，把我丟給年邁的奶奶。可是恨也沒用，母親失蹤后再也沒有回來過，我無數(shù)次想過去找她，可我不知道該去哪兒找，也不知道找到了她又能怎么樣。

十七歲那一年我讀高二，成績不好也不壞。有一次我聽到奶奶打電話跟人借錢給我交學(xué)費，我聽著她低聲下氣地求人，心像被刀子剜一樣疼，第二天，我就背著書包來城里打工了。我在網(wǎng)吧干過網(wǎng)管，在自行車店當(dāng)過安裝工，在飯店當(dāng)過服務(wù)員，現(xiàn)在我在一家土菜館當(dāng)廚師，我喜歡做菜，廚藝還不錯，老板娘每隔半年就給我漲一次工資。

我受過很多苦，但奶奶比我更辛苦，我把掙的錢一半給了奶奶，剩下的一半花掉了。其實我一直想擁有自己的土菜館，讓奶奶過上好日子?？裳巯碌默F(xiàn)實是，我又抽煙，又喝酒，也攢不下幾個錢。因為我要以此來麻痹自己。

至于未來，我期望老天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找到一個心眼兒好的女孩兒一起過日子。她長得胖瘦美丑都沒關(guān)系，最重要的是她得對我奶奶好，我會加倍對她好來回報。村里的媒婆給我介紹過一個鄰村的女孩兒，她長得好看，也不嫌棄我家窮，只提出一個要求，結(jié)婚后要和奶奶分開住，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無數(shù)個夜晚，我都會失眠，憎恨我的母親為什么要把我?guī)У竭@個世界上來，如果這個世上沒有我，事情也不會變得更壞。但是每到第二天醒來，我就又讓自己振作精神。我相信，總有一天，會有一個好女孩兒來到我的身邊，我期待著這一天快點兒到來……

兩個人都在寫完自己的苦惱之后寫道：如果你看到這封信，別去想我是誰，因為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你只需要寫一封像我這樣的信，把你心中的苦悶記錄下來，然后想辦法把信讓另一個人看到，無論什么辦法都行，一定要繼續(xù)下去哦！

第二天，陽光明媚，他們臉上帶著笑，仿佛苦難和悲傷都已遠離了他們。

他們在上班的路上趁人不備把信放在了兩輛公交車的椅子上，信封上寫著“親愛的陌生人收”。

接下來的日子，他們經(jīng)常一起談?wù)撍麄兊男艜湓谝粋€什么樣的人手里，這個人會不會把這個游戲進行下去。他們經(jīng)常翻看微信朋友圈，關(guān)注近期的網(wǎng)上新聞什么的，但是卻沒有關(guān)于這兩封信的任何消息。

一晃半個月過去了。這天晚上，軍輝和小凡又喝了點兒小酒，一起談?wù)撈鹆诵诺膯栴}，自然而然，他們又安慰起了對方。軍輝說：“兄弟，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好好干你的工作，將來你可以回家鄉(xiāng)自己開一個飯店，掙了錢再蓋一座小別墅，讓奶奶住在里面安享晚年。在院里種上花種上樹，再養(yǎng)一只貓一只狗，那種日子一定會很美很美。如果真的擁有了這一切，還怕沒有女孩子來愛你嗎？”

小凡聽到這樣的安慰已經(jīng)夠多了，笑笑反過來勸軍輝：“大哥，你真該成個家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可那事兒已經(jīng)過去十三年了，你應(yīng)該釋懷了。都三十多的人了，能有個女孩兒追你是多么幸運的事兒，還是個漂亮的大學(xué)生，你就趕緊答應(yīng)了吧，別一失足成千古恨了?！?/p>

軍輝抿嘴一笑，又端起了酒杯，說：“來，兄弟，干！”

正在這時，“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傳來了敲門聲，小凡踉踉蹌蹌去開門，沒想到站在門外的竟然是喜歡軍輝的那個女孩兒聞小菲，她問小凡：“軍輝呢？”

喝高了的小凡指了指屋里，聞小菲就闖了進去。軍輝一抬頭，看到聞小菲正滿眼柔情地看著自己，嚇得起身就往外跑，怎奈他喝得太多了，又軟綿綿地倒了下去，還“哇”地吐在了地上。

聞小菲二話沒說趕緊上前收拾，軍輝想拒絕，卻沒有多少力氣了。小凡也喝得渾身癱軟，看到這種情景，就回自己屋里睡覺去了。

聞小菲這晚沒走，一直照顧吐個不停的軍輝。軍輝醒過來后看到一個女孩兒趴在他床沿睡著了，嚇了一跳。這時，聞小菲也醒了，軍輝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驚訝地問：“你怎么會在這兒？你怎么知道我住這兒的？”

聞小菲壞壞地笑著說：“我怎么就不能在這兒了？我怎么就不能知道你住在這兒了？你的好多事兒我都知道。”

軍輝又往床里躲了躲說：“別亂講，我什么事兒也沒有。好了，你趕緊走吧，我沒事兒了。”

聞小菲卻沒走，她隨手從包里拿出了一封信，軍輝的臉色馬上變了，因為她手里的正是他放在公交車座位上的那封信。

難道會這么巧，讓她撿到了？不可能啊，她不住在那條公交線方向。

軍輝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硬著頭皮問聞小菲：“你什么意思？”

聞小菲眨著大眼睛，問：“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得到這封信的嗎？我覺得這是老天的旨意，老天在幫你?！?/p>

軍輝的腦子還不太清醒，也不明白聞小菲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他故作糊涂地問：“這信你是從哪兒弄來的？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聞小菲突然笑了一下說：“你不要否認，我和你共事快一年了，還能認不出你的筆跡？我現(xiàn)在想知道的是，你寫的內(nèi)容是不是真的？”

軍輝特別著急，害怕地說：“是真是假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你快點兒走吧。我要收拾一下跟老板去辭職，然后拿走我的筆記本電腦?！?/p>

這時，聞小菲的眼淚“啪啦啪啦”地掉下來，這更叫軍輝不知所措，他恐懼地喊道：“你哭什么？我又沒欺負你?！?/p>

沒想到聞小菲哽咽起來，她看起來也沒有再和軍輝拌嘴的力氣了，只是擦了擦淚水說：“軍輝，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講完這個故事你就明白了?！?/p>

“我和姐姐從小沒有了父母，姐姐為了我受了很多苦，我上初三時她出門去了一個建筑隊給我掙上高中的學(xué)費。她在建筑隊認識了一個男孩兒，那個男孩兒考上了大學(xué)，也是來掙學(xué)費的。轉(zhuǎn)眼男孩兒就要上大學(xué)去了，臨走時他讓姐姐出主意，問她錢放在哪兒最合適，姐姐說縫在隨身的褲兜里最好。他萬萬沒有想到，那是姐姐的私心，姐姐在縫褲兜的時候把錢掉了包，她把錢拿回家給我交了上高中的學(xué)費。后來在我上大學(xué)的第三年，為了我一直沒結(jié)婚的姐姐得了癌癥，臨死前把她偷那個男孩兒錢的事告訴了我，她說這是她最內(nèi)疚的事兒，她對不住那個男孩兒，她要我無論如何要找到他，一定要還上他欠下的那些債……”

聞小菲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好半天才說：“你知道這些年我找那個男孩兒費了多少力氣嗎？直到我看到前些天報紙情感版塊上發(fā)的一封信。我迫不及待地去報社索要那封信，才知道，那信是一個陌生人在公交車上撿到的，覺得有意思就送到了報社，報社的編輯也覺得很有趣，就在情感版發(fā)了出來。看到照片上信的字跡，我確定我要找的那個男孩兒就是你，當(dāng)時我激動得都哭成了淚人，也把我找你的辛苦對報社的編輯說了，編輯才把信給了我。是我姐姐害了你，可她是個非常好非常好的人，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我，我要補償你，因為，除了想替我姐姐贖罪，我……”

聞小菲哭著撲到了軍輝的身上，軍輝使勁往外推著聞小菲，可他怎么都推不出去。

好久，軍輝才喃喃地說了句：“你沒有債，也不用還，你快走吧。”

聞小菲還是沒有走，她拉住軍輝，喃喃地說：“即使我沒有債我也不走，我愛上你了，為了等你我都二十九了還沒嫁出去，沒人肯要我了，我粘也要粘你一輩子……”

屋外，小凡已聽得淚流滿面，他悄悄地走回自己的臥室，想著聽到的真相和真情透露，他也相信，那是老天的安排。可是他呢？老天對他會是一個怎樣的安排呢？

誰能料到呢，又過了一個星期，報紙上的情感版刊發(fā)了小凡寫的那封信，軍輝的信刊出后，撿到小凡信的人也把信送到了報社。緊接著，好事真的發(fā)生了，下一個報紙的情感版上一次刊登了三封寫給小凡的情書，是他的孝順感動了這三位女孩兒，她們盼望和他早點兒見面，更深地了解一下，這些情書旁邊還都有女孩兒的照片。這樣的好事兒讓他對生活突然充滿了無限的向往和信心，他像一下子被治愈了，原來生活這么豐富多彩，他還有什么傷痛不能化解呢？

突然地，他從內(nèi)心里涌出對父母的感激之情，因為父母給了他生命，讓他可以看到過好日子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