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冰貼行的川妹子黎禹汐

李浩瑄

? 鋼架雪車國家隊發布官方照，黎禹汐出鏡。

飛馳啟動、飛躍上車、快道滑行、剎車減速，四輪總成績相加4分10秒59，排名第14。23歲的川籍女子鋼架雪車運動員黎禹汐挺進決賽，完成了她的冬季奧運會首秀。

疾速奔跑30米后，俯臥在一塊鋼板上，身體像子彈一樣射出，沖入長度1975米、垂直落差121米的“雪游龍”賽道。在速度最高可達每小時140公里的貼冰滑行鋼架雪車上，全身上下的護具僅有一頂頭盔。這是黎禹汐孤身一人和冰雪的較量。

每一次從起點沖出后，對黎禹汐來說，接下來的一分多鐘都是安靜的，她需要全神貫注地通過頭部偏轉、身體下壓、腳尖觸冰來控制彎道上的方向和速度。只有旁觀者能聽見鋼架雪車呼嘯而過，身體和冰道碰撞時發出的悶響。

“她的項目實在是太危險了，我每天都睡不好覺，根本不想考慮拿不拿獎牌的事，我只希望女兒平平安安地走下賽場。”黎禹汐的母親李容告訴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

和眾多小眾冰雪項目運動員一樣，黎禹汐也是從田徑跨項到鋼架雪車的，最早是在綿陽接受的訓練。

黎禹汐和父母都生活在綿陽江油，每天下午，黎禹汐在江油上完一節文化課后，由父親載著她驅車一個多小時趕到位于綿陽市中心的南河體育中心星辰田徑俱樂部，楊秀珍是這所俱樂部的創始人和主管教練。黎禹汐初三那年代表學校參加了江油市運動會，在場觀賽的楊秀珍當即便相中了她。

“一個初中生100米短跑能出13.05秒的成績，而且她的身材線條一看就適合練田徑。”楊秀珍告訴記者，那年黎禹汐卻沒能去到她的俱樂部接受訓練，“她的父親在電話中拒絕了我。”

黎禹汐的父親黎江曾是一名跳高、跳遠田徑運動員，多次獲得綿陽市冠軍，如今在江油一家國企從事鍛造工作。黎江舍不得讓女兒體會當運動員的苦，楊秀珍幾番勸說后，見黎江態度堅決便不再勉強。

沒想到，一年后，黎江竟帶著黎禹汐找到了楊秀珍，原來是黎禹汐非常喜歡田徑，說服了父親。

?2021年5月24日，中國鋼架雪車隊在上海體育學院訓練，備戰2022年北京冬奧會。圖為黎禹汐進行縱跳測試。

黎禹汐從未接受過田徑訓練，作為啟蒙教練的楊秀珍從韻律操教起，給黎禹汐打下了跑、跳、投田徑三項的基礎。帶訓的一年間，楊秀珍沒有收過學費。“她是我相中要走專業道路的好苗子，越是個寶，我越要把她推出去，不能讓她留在我這里，她得走得更遠。”黎禹汐的優勢項目是短跑，專攻鐵餅項目的楊秀珍想，是時候送她離開了。

2014年，楊秀珍帶著黎禹汐到成都體育學院拜訪田徑主管教練吳峰。當時已經56歲的吳峰曾獲得過世界田徑錦標賽女子跳遠第七名和亞洲田徑錦標賽女子跳遠冠軍，是四川省內最負盛名的田徑教練之一。

“我的師姐楊秀珍帶著黎禹汐來成都找我，說一定要把這個孩子交到我手上。”在吳峰的印象里，16歲的黎禹汐剛到成都，陌生的環境讓她不愿主動與人交流，總是在一旁“傻站”著。

中國首次參加冬奧會女子鋼架雪車比賽，黎禹汐出戰。

當時正值炎夏，說好的下午3點訓練，黎禹汐到點了還坐在床上吃冰棍。聊起那時不懂事又慢熱的小丫頭，吳峰又氣又笑，“她傻乎乎的不知道主動跟大部隊一起訓練，我師姐就在成都住了一個月的賓館陪著她，天天把她‘押’來操場。”吳峰告訴記者，過了一段時間，黎禹汐在成都體育學院田徑隊交到了第一個朋友王霞。兩個年齡相仿的小女孩迅速打得火熱，王霞比黎禹汐先來一年，在她的帶動下，黎禹汐逐漸融入了集體。

跟隨吳峰系統訓練了4年田徑項目后，黎禹汐在2018年進入國家鋼架雪車集訓隊。

年前，臘月二十五，吳峰帶領的成都體育學院田徑隊還沒有放春節假。這天的成都下著毛毛雨，隊員們穿著單衣，在看臺下的器械室走廊訓練。

欄架成列擺放，王霞和她的隊友們雙手舉起杠鈴片，“螃蟹步”往前跨過欄架，再往后，循環往復。

“膝蓋抬高一點！堅持！”天太冷，吳峰戴著毛氈帽、穿著羽絨服，給學生示范動作時，她會將衣帽暫時脫下。

“這是在打基礎，這里面最小的孩子只有12歲，是王霞的親妹妹，別看她現在在這里面個子最矮，這小孩按理說最后是能長到一米八的。”吳峰告訴記者，練體育，能不能成材誰都說不準，“不行，就好好考大學去。”

黎禹汐考成都體育學院考了兩年，第一年，因為在訓練中受傷，沒有達到藝體招生標準。吳峰擔心黎禹汐沒大學上，提議考慮更容易上的西安體育學院，黎禹汐不肯，“她說她非要考進成都體育學院做我的學生”。

第二年再考大學，也就是2018年。黎禹汐收獲了意外之喜。2018年4月，廣東肇慶舉行全國田徑大獎賽，順利考上成都體育學院的黎禹汐即將開始她的大學生活。吳峰特意向成都體育學院競技體校校長申請派黎禹汐參賽，作為她一個階段的“告別賽”。

就在肇慶市體育中心體育場，黎禹汐超強的起跑能力和出眾的身形被前來跨項選材的國家體育總局冬季運動管理中心看中。

“幾個外國教練在那里商議了好久，最終鋼架雪車隊和雪車隊都搶著要她。”當時的吳峰和黎禹汐連這兩個冬季項目的區別都分不清楚，“我后來知道了，鋼架雪車是一個人一塊鋼板，雪車可以最多4個人坐進一輛有舵、有制動器的雪橇中。”在“肉包鐵”和“鐵包肉”中，吳峰給黎禹汐建議，去“鐵包肉”的雪車項目，更安全。

黎禹汐并沒有立即作出答復，她告訴吳峰自己想都先去試一試。于是，黎禹汐分別去國家鋼架雪車隊和國家雪車隊集訓了兩個月。最后，黎禹汐選擇加入單人作戰的鋼架雪車隊。

在此之前，中國從未有人站上過奧運會女子鋼架雪車的賽場，黎禹汐的選擇是一項未知的挑戰。

這項運動危險性極高，著名短跑運動員張培萌也曾跨項加入國家男子鋼架雪車隊。在一次冰上滑行訓練中，張培萌翻橇了，從最低點被甩到房頂上，他昏迷了整整兩天才蘇醒。

鋼架雪車不可預估的危險給這項運動帶來了極高的觀賞性，最高時速可達140公里，是整個冬奧會賽場上的“最快”代表，也因為其過于危險，曾兩次被冬奧會“除名”。

第一次站上起點往下俯沖，從未見過冰天雪地的南方女孩黎禹汐首先要克服的是心理障礙。怕歸怕，但黎禹汐在訓練上從不含糊。

練短跑需要身輕如燕，然而練鋼架雪車，需要增至一個合適的體重區間內，來獲得最佳的動力。身高1.72米的黎禹汐從104斤增肌增重到了130多斤，她在微博上曬出自己的冬奧形象照時配上文字：“胖子”養成記。同時，因為前30米運動員手推鋼橇助跑時主要依賴于他們的下肢爆發力，黎禹汐的挺胯負重也逐漸從50公斤提升至180公斤。

黎禹汐絕大多數時間在歐洲訓練，她習慣在訓練時將手機放進包里扔在一旁。有一次在瑞典訓練時，剛好趕上了當地雪崩，雖然沒波及黎禹汐的訓練場，但她的手機自動給吳峰和母親李容發出了SOS求救信號。晚上訓練結束拿起手機時，黎禹汐才看到幾百個未接來電。“再好的成績，都比不上她能平平安安。”吳峰說。

和吳峰視頻聊天時，遠在歐洲的黎禹汐給她展示了自己的“戰果”。“她的衣服褲子一掀開，身上到處都青一塊紫一塊的，看著心疼死了。”吳峰說，黎禹汐特別囑咐了她：“不要告訴媽媽。”

就算黎禹汐不說，李容也十分清楚這項運動的潛在風險。她經常找吳峰和楊秀珍傾訴，說著說著就會流淚。“我們家就這么一個寶貝女兒，她能有機會為國爭光，實現自己的人生抱負，我和她爸爸都很欣慰也很支持。但是我們做父母的，最大的心愿是她每場比賽、每次訓練都能平平安安。”李容拒絕了所有媒體的采訪，她擔心媒體過多地關注女兒，會讓女兒承受心理壓力。

“鋼架雪車是一項對專注力要求極高的項目，沖過起跑線后的一分多鐘，一點神都走不得，頭部和身體的細微動作都會影響到參賽者的安全和成績。”楊秀珍說。

付出是有收獲的。在2021—2022賽季全國鋼架雪車冠軍賽中，黎禹汐幾乎包攬參賽項目所有冠軍;2021年在挪威利勒哈默爾舉辦的2021—2022鋼架雪車歐洲杯比賽中，黎禹汐連續獲得4站冠軍，這也是我國女子鋼架雪車在國際比賽中獲得的第一個洲際冠軍，并以1分47秒00的成績刷新了挪威利勒哈默爾賽道女子最好成績紀錄。

得知黎禹汐獲得冬奧會入場券后，吳峰打電話告知楊秀珍，兩人流著淚，激動得說不出話。這兩個為體育事業付出半生的女人，終于將同她們當年一樣意氣風發的少女送進了奧運會。“黎禹汐圓了自己的夢，也圓了我們的夢。”吳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