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太陽》與巴恩斯小說的女性觀

謝麗琴

內容摘要：巴恩斯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一直為被學者所忽略。巴恩斯的早期作品《凝視太陽》為讀者呈現了多名勇于探索自我的女性人物，凸顯了“隱含作者”甚至巴恩斯本人對于女性的深切關懷與共情，巴恩斯激進積極的女性觀為雙性和諧貢獻了力量。

關鍵詞：《凝視太陽》 女性人物分析 女性觀成因 朱利安·巴恩斯

朱利安·巴恩斯以其富有實驗性的創作手法獲得稱號“文壇變色龍”，是當今英國文壇大家之一。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巴恩斯的研究國內已經開始，研究起點高，論文一般都發表在國內頂尖文學期刊上，比如《外國文學》《外國文學評論》和《外國文學研究》等核心期刊，但是數量少、進展緩慢，每年的論文數量在1至3篇不等。直至2011年，巴恩斯獲得布克獎，才讓巴恩斯研究在國內得到很大發展，其中主題和文體兩方面得到眾多學者的解讀，主題研究主要聚焦于歷史書寫、記憶書寫和英國性。文體研究主要聚焦于敘事策略和敘事方法，具體而言就是關注作品中不可靠敘述、多主線敘事等;文體研究還聚焦于作品中的后現代主義創作手法，比如戲仿、雜糅、反諷等。盡管巴恩斯研究獲得了長足發展，但缺乏女性主義研究，基于此，本文通過分析《凝視太陽》中的女性人物來解讀巴恩斯小說的女性觀。

所謂女性觀即作家將女性作為書寫主體，以女性感受、女性視角為基點而挖掘的女性經驗，在敘事話語中構建對于女性主體的認識與理解，凸顯以女性為主體的文學特質（王曉英，2003：135）。長期以來，研究者將視角局限在女性作家和女性作家的作品，他們普遍認為在這樣的作品世界里才能找到真正的女性文學，而男性作家的作品一般不從女性主義角度去分析。事實上，男性作家的作品一樣擁有璀璨奪目的女性主義之光，給女性以力量，促世界以和諧發展。

一.《凝視太陽》中的女性形象分析

《凝視太陽》是巴恩斯的早期作品，創作于1986年，描寫的是在處理情感糾葛、現實與道德的關系中逐漸成長起來的一部大女主小說，被巴恩斯描述為：“我自己最中意的一部小說”。

1.最能凸顯巴恩斯創作野心的女性人物——婕恩

婕恩是個出生于二戰前的女孩，自小古靈精怪，與萊斯利舅舅親近，經歷了風信子事件、百日咳事件后，她與舅舅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并相信他們之間有特有的默契。她喜歡像小狗一樣，跟在熱衷惡作劇的舅舅身后，晃蕩游戲，干許多無法無天的事情，婕恩更是說：每天讓她驚奇想笑的舅舅就是她長大要嫁的那類人。古靈精怪的性格，與舅舅的親近，讓婕恩自小對萬事萬物充滿了期待。普羅瑟中士（因為違反了軍紀暫住在婕恩家的飛行員）的到來，并向婕恩講述他飛行殲敵的行動，更進一步加固了婕恩的這個性格，加深了她對未來人生的無限期待。

如果人生按照婕恩的期待而發展，那就不是巴恩斯筆下的作品了。滿懷期待的婕恩開始了戀愛，在忐忑猶豫彷徨中進入了婚姻，婚前對婚姻的隱隱擔憂成為了現實，她發現無論是性還是婚姻本身，都與她少女時期的憧憬大相徑庭。結婚前，婕恩偶爾能從男朋友邁克爾那里感受到些許快樂和默契;結婚后，婕恩發現邁克爾并不是一個幽默風趣、有靈氣的那種人，隨著了解的加深，越來越感覺到乏味與無趣，以及和丈夫之間的相對無言，尤其是結婚多年，兩人并未生下一兒半女，這樣的狀態讓婕恩感受到了社會和家庭對自己作為女性身份的約束和不公平對待。

如果小說沉浸在自怨自艾、怨天尤人中，那也不是巴恩斯筆下的作品。結婚許多許多年之后，在她39歲時候，在與丈夫邁克爾波瀾不驚的生活中、在一灘死水的婚姻中，婕恩懷孕了，這讓夫家和丈夫都對她多了些許關心，那么婕恩應該抓住這個機遇獲得夫家更多的認可和丈夫更多的愛情與疼愛，就像她少女時代期待的一樣嗎？并沒有，婕恩做出了相反的決定，在懷孕7個月時候，她離開了邁克爾，離開了那個家，生下孩子后獨自把他撫養長大。

“她知道，懷孕的女人理所當然應該為自己打算，母親和未出生的孩子會成立一個自治共和國”（88）。

“很長時間以來，她一直在扮演傾聽者和默許者的角色，雖然被宣布為我們的一員，但她對此卻從不相信。現在她變成了一個“我”（92）。

懷孕、離開、生子讓婕恩獲得了另一個“我”，這個“我”獨立自強、堅韌美好，讀者也能感受到婕恩對平等權利的渴望。在兒子長大后，在婕恩已經五十多歲的時候，婕恩又開始探索再一個“我”，她開始去旅行。這不是平常意義上的只是短暫休息的短途旅行，而是婕恩一個人環游了錯落于全球各地的世界七大奇跡，在她進入暮年之后。如果說少女時代對萬事萬物的期待是無意識的心理沖動，第一個“我”的獲得是女性對人到中年的一個自我探索與發現，第二個“我”的獲得則是婕恩在更廣意義上對女性的肯定。而婕恩總是讓人驚喜的，第三個“我”的探索也已經到來，而這和兒子格雷格利的女朋友拉切爾有關系。

在這部小說里，巴恩斯始終以婕恩作為書寫主體，通過密切關注婕恩的感受、以婕恩的需求為基點，構建了一個從單純古靈精怪的少女茁壯成長為擁有豐富的閱歷和獨立強大內心世界的女性人物，作者表現了對女主人公這類灑脫樂觀、堅韌美好的女性形象的高度認可，凸顯了以女性為主體的文學特質。

2.非典型性現代女性——拉切爾

拉切爾，婕恩兒子格雷格利的女朋友，一個在婕恩看來“最不可能成為格雷格利女朋友的姑娘”（132）。“格雷格利性格含蓄沉斂，他一般會追求更加沉斂、更加被動的女孩，那些肌膚通透、舉止萎靡的女孩”，但是“拉切爾不僅很有主見，而且對其他人的想法，尤其是格雷格利的想法，了如指掌”（133）。

在筆者看來，拉切爾的出現可不是為了來給格雷格利做女朋友的，這是給婕恩發現第三個“我”的機會——拉切爾身上讓婕恩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三十九歲以前的婕恩一直處在少女時期的夢的破滅與絕望現實的糾結之中，是懷孕生子和離開讓婕恩獲得了第一次成長，成長為婕恩現在看到的拉切爾的樣子，那就是敢于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而不是一味壓抑自己的觀點看法，這讓拉切爾和婕恩成為了朋友。后來，她們的相見和相處多了起來，從生活日常的分享到拉切爾詢問婕恩的旅游趣事，而每一次格雷格利似乎都不在，拉切爾也開始更多地對婕恩發表意見，從對馬桶蓋發表看法，到拉切爾約婕恩看電影，到拉切爾對婕恩說喜歡她，到她們有了同性之好。對拉切爾的這種感情，婕恩經歷了否定、拒絕、疏遠、勸說、接受，婕恩在自我與倫理道德之間掙扎，最終接受了拉切爾是因為婕恩懂得了她也不應該為了兒子而活，女人必須要有自己完全獨立的人格，婕恩獲得了第三個“我”。

拉切爾直接的說話方式、勇于表達自我的性格、不畏懼世俗眼光的做法，都是巴恩斯對于女性人物在自我道路上能走多遠的一個嘗試，飽含著作者對女性生存和女性力量的關切。

3.承上啟下的女性人物——薩金特太太

拉切爾是時代前端的女性人物，婕恩是探索自我、勇敢追求、茁壯成長的女性人物，那么薩金特太太就是對時代承上啟下的女性人物。首先，薩金特太太具有很多傳統女性的美德。婕恩患百日咳后，耐心細致地照顧她;一同與婕恩研究如何種植風信子;幫婕恩準備日常穿搭;給全家人準備飯菜，照顧家里;熱情招待來到家里的普羅瑟中士，做個得體熱情的女主人，這些都顯示了薩金特太太的溫柔美好。然后，薩金特太太也具有較為先進的思想觀念。她很有自己的主見，她認為男人在前線參戰，女人也必須行動起來，“她加入了婦女志愿服務隊，她搜集了成千上萬的馬口鐵罐頭，一連幾個星期給軍事偽裝網縫綴彩色布塊，還幫忙給質保打捆，在移動餐廳當義工，為掃雷工準備菜籃”。（21）小說中對婕恩的母親薩金特太太描寫不多，但足以體現人物性格——一位溫柔善良富有愛心、既有傳統美德又有樸素現代思想的女性。

4.具有現代主義特征的女性人物——巴雷特太太和海德莉醫生

巴雷特太太是一位性別研究者，是一個積極活躍、摩登新潮的女人，著有專著《前五千個》，這本書是婕恩在婚前為了多了解兩性關系而閱讀的，像是一張白紙，帶著好奇心，婕恩汲取了這本書的知識，為婚姻生活做了啟蒙。巴雷特太太摩登新潮的觀念、大膽前衛的描寫不僅是她自己態度的表達，也塑造了婕恩潛在的較為先進的性心理觀和婚姻觀，而其丈夫邁克爾則依然持有較為傳統的按部就班的一種婚姻觀。海德莉醫生是一名優秀的牙醫，她性格爽朗、業務精湛、言之有物、態度友好而又及其莊重威嚴。如果說巴雷特太太的書籍給婕恩帶來了夫妻生活的書面知識，那么海德莉醫生則是婕恩討論的極佳對象，比如婕恩問：關于夫妻生活，你知道什么？請坦誠告訴我。然后海德莉醫生就此事給婕恩進行了解釋。巴雷特太太的具有現代主義思想的書籍和海德莉醫生開放的態度都塑造了婕恩的超越時代的現代主義女性思想。

二.巴恩斯小說女性觀成因分析

通過文本細讀來分析以上五位女性人物，筆者感受到巴恩斯對女性極大善意與尊重，感受到他對女性生存境地的關切，能感受到他對女性堅韌美好、樂觀善良、自由進取、勇于探索的女性人物的高度認可，完全可以得出巴恩斯的女性觀是激進而包容的，而這正是一位男性作家極其可貴的女性觀。人物的塑造往往是作家主題感受的投射，文學形象或多或少承載著創作主體的意識和立場（倪楠，2021：23）。創作主體既是作者，作者分為現實中的作者和隱含作者。“所謂‘隱含作者’，就編碼而言，就是處于特定創作狀態、采取特定方式來寫作作品的人（僅涉及創作過程，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的這個人）;就解碼而言，‘隱含作者’就是讀者從作品推導建構出來的作者的形象，是作者在具體文本中（即創作過程中）表現出來的“第二個自我”（申丹，2019：211）。通過作品我們可以了解“隱含作者”，通過作品之外的資料和其他途徑可以了解“真實作者”的社會背景和生活經歷。要真正解決巴恩斯女性觀成因問題，我們應當同時考慮隱含作者和現實中的作者。

1.《凝視太陽》中的“隱含作者”

從解碼角度來看，《凝視太陽》中的“隱含作者”首先是一個深切關注女性體驗的人。“隱含作者”以無比細膩的筆觸描寫了女主人公婕恩的各種女性體驗，對婕恩恐婚的狀態描寫的栩栩如生，對于性事的恐懼和不愿意，對婕恩的心理狀態的刻畫非常入微，尤其是婕恩第一次面對避孕套的彷徨。經歷了對婚姻的失望后，婕恩矛盾不自洽的情緒宣泄在文中，“隱含作者”完全代入到女性視角來看待女性終要面對的一些事情。同時，“隱含作者”也是一個高度肯定女性、對女性充滿善意和包容的人。經歷了期待、迷茫、質疑，婕恩終于決定不再像身邊其他女子一樣安分守己在溫順窒息的夫妻生活中度過余生，而是離開并獨立撫養孩子，這一舉動直接奠定了婕恩后半生的生活基調：勇于探索和發現真實自我，甚至“隱含作者”還比較激進的維護了女性的性權益。正是“隱含作者”的先進性塑造了《凝視太陽》中比較完美的女性角色。

2.《凝視太陽》的“真實作者”

巴恩斯出生于1946年，父母是法語老師，哥哥牛津大學任教，自小生活在倫敦郊區，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也經歷了20世紀的女權主義運動第2次和第3次浪潮。在20世紀60至80年代，女權主義運動掀起了第二次浪潮，運動以反對政治經濟領域中的性別不平等為主要目標，具體訴求包括消除職場、家庭、性別、生育等各方面的不平等;而發軔于20世紀80年末的女權主義運動致力于微觀政治，倡導積極構建女性內涵，聚焦女性生存發展問題、女性所面臨的暴力和家庭角色問題、女性婚姻家庭關系的調試問題等等。成長背景對作家有深刻影響，溫暖有愛的家庭氛圍和激進的女權思想都給巴恩斯帶來養分，塑造了積極的女性觀。巴恩斯的妻子叫帕特·凱伐納，英國著名的文學經紀人，巴恩斯非常愛他的妻子，他每個作品的第一頁都有4個字：獻給帕特，妻子去世后，著書《生命的層級》來紀念亡妻。富有戲劇性的是，在1985年，巴恩斯的妻子曾和英國女作家溫特森（Jeanette Winterson，1959-）有染，并一度離開了巴恩斯，情傷后回到了巴恩斯身邊，巴恩斯依然對她如珠如寶。

從作家的成長背景和情感經歷可以看到“真實作者”對女性有深深的憐憫和共情，就不難理解《凝視太陽》小說中對女性婚姻家庭關系的調試，也能發現巴恩斯對女性生活描寫有獨到的功力，也不難理解巴恩斯在創作中呈現出來的“隱含作者”比“真實作者”更為激進，以深刻的理解塑造了婕恩這個獨特鮮明、最能體現巴恩斯創作野心的女性角色。

《凝視太陽》是巴恩斯的早期作品，也是巴恩斯個人最中意的作品，小說中五名女性角色都代表了美好、堅韌、勇于探索、忠于自我的高貴品質，凸顯了巴恩斯的創作理念和激進積極的女性觀，是男性作家在促進雙性和諧方面做出的積極貢獻，從而提升了人類的生存意義和生命價值。

參考文獻

[1]朱利安·巴恩斯著，丁林棚譯.（2018）.凝視太陽[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2]申丹.（2019）.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3]倪楠.（2021）.斯蒂芬·金小說女性觀成因.考試與評價（大學英語教研版）（02），23-27.

[4]何朝輝.（2021）.朱利安·巴恩斯在中國的研究述評.文化學刊（03），44-49.

[5]王曉英.（2003）.簡論西方女性文學的發展.外國文學研究（01），131-136.

[6]王瀛鴻&楊柏艷.（2010）.論弗吉尼亞·伍爾夫的雙性同體女性觀.東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05），466-470.

基金：本文系江西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2020年度項目《巴恩斯小說之女性主義敘事研究》（編號：WGW20202）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贛南科技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