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觀念與小說意識

孫錫敏 郭偉

內容摘要：1930、40年代，葉圣陶先生組織編撰的“民國開明國文”讀本與目前廣泛通用的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在外國小說選編原則上各有側重，體現了不同的時代精神和語文教育觀念，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其一，民國開明國文著力提倡白話創作的現代文章觀念，人教版高中語文則滲入了“文學教育”理念，凸顯了小說本體意識;其二，民國開明國文多取材于19世紀現實主義和20世紀蘇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表達對底層生命的深沉悲憫，充滿了高尚的人道主義精神，人教版高中語文選編主題整體上趨于豐富而多元，具有明顯的現代性指向;其三，民國開明國文在選文上多采取“改編節譯”途徑，“以體味語感為主”，人教版高中語文則有意識融入了“整本書閱讀”教學設計理念。

關鍵詞：開明國文 人教版高中語文 外國小說

1930、40年代，小說家、教育家葉圣陶先生曾組織夏丏尊、宋云彬、陳望道、郭紹虞、周予同、覃必陶等語文名家編撰了兩部中學語文讀本《開明國文講義》和《開明新編國文讀本》。名家名選，薈萃中外，“內容完善，形式精美”，不僅當年能“壓倒坊間一切營利的、速成的、敷衍的教科書”，體現了“非以役人，乃役于人”的開明精神，而且至今被視作“中國現代語文教育開創者的扛鼎之作”“二十世紀最富生命力的語文讀物經典”（《開明新編國文讀本·重印說明》）[1]。作為五四以來有口皆碑的現代中學語文教材，開明國文選編了不少表現現代精神、拓展國際視野的外國小說。目前通行的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也沿襲了這一優秀傳統。時隔半個多世紀，深入研究這兩套教材在外國小說選編上的異同優長，參酌并探索適合中學生核心素養培育的閱讀策略，有助于開闊教育視野、優化當代語文教學。本文試圖在比較相關選目的基礎上闡釋編者意圖和時代精神，以期為新時代中學語文教材研究提供初步借鑒。

一.文章觀念與小說意識

陳子善認為《開明國文講義》《開明新編國文讀本》是民國大師對語文教學的兩次“別開生面的新探索”。“講義”是具有中學學力的青少年自學所用，其中“文選”部分與“文話”“文法”“文學史話”互相照應，“前者闡發后者，后者印證前者”（《開明國文講義·編輯例言》）[2]，凸顯了一定的文學性和情趣性，也能引導讀者了解中外文學史的發展狀況，不過從全書體例來看，編者明顯更注重“文章的類別和寫作的技術”，并不著意于小說文體的特殊性。其所選文字兼顧文言白話，并沒有嚴格意義的外國小說。林譯歐文隨筆《李迫大夢》和奚若譯自《天方夜譚》的《薙匠述弟事六》之所以選入，亦只在于其合乎鋪敘婉轉的文法要求。真正大量選入外國小說的開明教科書，首推為在校中學生編撰的《開明新編國文讀本》，該書在文章寫作教學的基礎上增補了現代白話文訓練的內容，因此編排上體現了文言白話分開教學的“新”特點。甲種本專選白話文，乙種本專選文言文。外國小說主要集中在甲種本，計有格洛斯曼《撤退》、柏吉爾《玻璃棺材》、薩洛揚《泅水》、契訶夫《苦惱》、左拉《貓的天堂》、瓦西列夫斯卡《“好兒子……”》、潘林《老牛》、潘林《客》、托爾斯泰《復活》等12篇。譯者茅盾、巴金、呂叔湘、劉復、曹靖華等人，均為深受五四運動影響的新文學作家和現代漢語學者。可見編者著力提倡的乃是白話創作的現代文章。葉圣陶的《文章作法》《文章講法》《文心》，更是基于這一立場而撰寫的，借用他在《先使白話文成話》一文中的說法，中學語文教材就是要訓練中學生從“明白如話”的白話文模擬階段臻于“就是話”的程度。現代漢語思維一旦轉化為創作本能，經典白話文選的人文意蘊自然如玉在璞，切磋而后出。從講義到讀本，從文章到現代漢語文章，教材體例之進化既適應了不同的學習對象，也反映了1940年代中學的白話文寫作正好由五四嘗試而進入全面規范階段的教育現狀。整體上看，葉圣陶主持的開明外國小說選編高度契合了富有時代色彩的語文教育目標。

較之《開明國文講義》《開明新編國文讀本》，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不僅有效繼承了民國語文傳統，在“閱讀鑒賞”“表達交流”板塊設置文章教學和寫作專題，而且創造性地在“語文教育”的總體目標中滲入了“文學教育”理念，在培養現代漢語言文字運用能力、不同類型文章寫作能力的同時，加強了不同文體的知識學習和審美體驗。在這方面，選修教材《外國小說欣賞》[3]可謂亮點紛呈，體現了鮮明的現代小說意識。敘述、場景、主題、人物、情節、情感等小說創作元素盡皆成為教學研討的主題單元，同學們借助“經典閱讀”分享形象的小說細節，印證抽象的小說技法，潛移默化中提高了小說的審美鑒賞力。在每一單元閱讀之后，拓展性的“思考與實踐”，又進一步把現代小說藝術、小說創意寫作、小說著作鏈接、名家藝術點評融于一爐。對小說文體的全面教學，對現代小說的持續跟蹤，使得人教版《外國小說欣賞》具有小說閱讀全息指南的迷人魅力，簡明扼要，曲徑通幽，既可以幫助中學生以經典為媒介，掌握語文的秘密和文章寫作的規律，又能引導他們培養純正的現代小說趣味，到更加廣闊的小說海洋中遨游。

二.人道主義與多元主題

《開明新編國文讀本》中的外國小說均取材于19世紀現實主義和20世紀蘇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表達對底層生命的深沉悲憫，充滿了高尚的人道主義精神。12篇小說均指向人性本善的價值追求，清晰反映了編者寓人文于語文的美好意圖。其主題可概括為四類：有寫戰爭與奉獻的，如《撤退》記蘇德戰爭的故事，《好兒子……》抒發一位蘇聯母親對戰死的兒子的哀思，《輸血者的故事》敘述紅十字會志愿者獻血事跡;有揭示小人物悲劇的，如《苦惱》寫車夫郁那無人傾訴的悲哀，《圣尼古拉斯的逮捕》寫重稅壓榨下農人的凄苦;有深可悲憫的動物書寫，如《老牛》寫任勞任怨的鄉村老牛，《貓的天堂》寫老雄貓的自由的艱辛，《客》寫老兵與牛的深情厚誼;有表現各色人類卓越品質的，如《牢獄生活》的革命者意志，《泅水》兒童的堅韌，《復活》貴族聶赫留朵夫的靈魂救贖之旅。惟有《玻璃棺材》是在寓言滄海桑田的歷史變遷。站在地球的視角，俯視人間悲歡，《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的人道精神愈顯悲壯而珍貴。

相比之下，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選編的外國小說主題整體上要趨于豐富而多元。綜合必修《語文》和選修《外國小說欣賞》上的外國小說選目，既包括《炮獸》《高老頭》《安東諾夫卡蘋果》《丹柯》這些“以思想為目的”、注重理性敘事、按照傳統經典模式寫作的小說，還涉及《老人與海》《在橋邊》《牲畜林》《禮拜二午睡時刻》等現實主義小說，它們既能創造藝術形象包孕多義主題，又能有機融合現代小說敘事技巧，表現了20世紀文學的綜合性與開放性特點。當然，選修教材中最有創新色彩的外國小說，首選《墻上的斑點》《煉金術士》《沙之書》《騎桶者》等注重非理性敘事的現代派作品，它們捕捉原始的意識流動、表現神秘的寓言色彩、馳騁后現代的藝術想象、描寫真實而荒誕的現實，不斷挑戰傳統小說的觀念，試驗小說敘事的多種可能。心理或想象的真實乃是這類小說的本質屬性。如果承認現代派小說的觀念、思想和人物必然承載某種主題，那么這類主題事實上還具有現代性特征。卡夫卡《騎桶者》彌漫的絕望和孤獨情緒就典型地反映了20世紀資本主義社會普遍的異化現象，甚至海明威《老人與海》的“硬漢子精神”背后，也潛藏著命運的迷惘和哀傷。從傳統的人道主題到豐富而多元的現代主題，人教版高中語文兼重思想與藝術、注重探索小說新變的選編原則，與開明國文以小說為文章標本、以本善為價值追求的教育立場，歸根結底都是各自時代發展的產物。只要新時代的語文教師不廢因文設教原則，善于嘗試把價值多元之現代小說專題教學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教育、富有生命力的中國傳統文化教育這兩者有機融合起來，《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的育人傳統必將實現完美的接續與創新發展。

三.“改編節譯”“以體味語感為主”與整本書閱讀

《開明新編國文讀本》文選薈萃的途徑是多樣化的，僅小說相關文類便有數種，如所謂小說片段節譯、小說改編的戲劇、小說家書信、文學批評、譯者序等，而編排方式也是獨特的，既沒有按照一般的文章體式分類選入，也并未體現以主題或文體為單元的學習意圖，頗有任性而為、隨意所之的意味，然而相互顧盼，趣味無窮。讀本所輯12篇小說選文，或作者不詳，國籍闕如，或小說作數段選（《撤退》），或截取小說最感人處，改作戲劇對話（《復活》），或有某些刪改的痕跡。編者大概不希望小說過于周密的知識學習、過于整一的單元安排嚴重阻隔閱讀中的“語感體味”，因此處處刪繁就簡、畫龍點睛，務必讓深厚動人的小說情味悄然浸潤中學生的心靈。每篇小說后并不介紹作者生平，也沒有小說結構或敘事技巧的任何說明。所謂習題雖含有詢問語氣，實則更像是循循善誘的閱讀指南，不求面面俱到，純以體味為主。以《老牛》為例。課后提示“這篇小說描寫老牛，宛然像個勤勞了一輩子的老年人。它不愿與小牛們作伴，它眺望著自己工作過的田地，以及它臨死前走到春光遍滿的麥田邊，這其間都有濃厚的人情味，卻又仍然是老牛的情態，值得細細體會”。這種擅于從有限的小說文字去“感受代表事物的全內容”的所謂“靈敏的感覺”，即葉圣陶、夏丏尊等民國教育家主張的語文學習之關鍵要素“語感”：“無論是語、是句，凡是文字，都不過是一種寄托某若干意義的符號，這符號因讀者的經驗能力的不同而感受不同。有的所感受的只是其百分之一二，有的或者能感受得更多一些，要能感受全體，那是難有的事”[4]。所謂“言語道斷”“得意忘言”，在這樣的觀念支配下，《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的選編法就比較容易理解了。

與《開明新編國文讀本》比較，人教版高中語文選修《外國小說欣賞》擁有無可比擬的時代優勢，它不僅能反映20世紀文學思潮之新變，而且還為中學生進一步開展“整本書閱讀”提供了小說敘事理論、寫作技法、作者與人物小傳等多層次的知識儲備。“課后鏈接”的作家傳記、小說全集、小說研究資料、小說家談創作等，均可視作“整本書閱讀”的選擇范圍，而各書之間顧盼照應，又能貫通為一個深邃的小說的宇宙。除此之外，人教版必修教材還設計了滲透“整本書閱讀”理念的“名著導讀”環節，層層推進“背景介紹”“作品導讀”“思考與探究”等注重宏觀與微觀結合、思考與欣賞同步的閱讀學習策略，培養中學生良好的終身學習和整本書閱讀的興趣和習慣，更好地適應新高考背景下閱讀量大幅提升、審美素養要求日益加強的新時代要求。目前引入2006年第2版人教版高中必修教材“導讀”部分的外國小說計有《大衛·科波菲爾》《巴黎圣母院》《高老頭》《堂吉訶德》等4部。當然，人教版的優勢主要來自于它超越時代的前瞻性眼光。事實上，葉圣陶先生1942年《論中學國文課程的改定》[5]一文已表達了這方面的思考：“國文教材似乎該用整本的書，而不該用單篇短章”，只不過1946年開始出版的《開明新編國文讀本》尚未及實現這一設想而已。直到1949年建國初期，葉圣陶先生才終于在《中學語文科課程標準草稿》[6]中明確要求“高中階段兼采現代語的整本的書”。由此可見，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的開放式閱讀觀念，正是對前者不斷趨于成熟之“整本書”理念的繼承和發展。從“一鼎之味”的小說鑒賞到全景式的小說閱讀、研究或寫作，選修、必修兩位一體的人教版高中語文教材無疑為中學生的終身學習和個性發展創設了取之不盡的小說審美教育平臺。

綜上而言，由于不同時代的語文教育觀和審美風氣的遷移變化，葉圣陶主編的《開明新編國文讀本》系列與21世紀人教版高中語文各自體現了鮮明的教材風格。前者如穿長袍而履皮鞋的民國文人，悲憫溫文而尤重現實主義，文章家法與新文學意識相輔相成，糅而不雜，乃形成一種保守而開放、矛盾而和諧的民國風范。后者無論是不廢藝術新變、不拘價值多元，還是培養終身學習的整本書閱讀策略，均能盡展新時代中國海納百川的大語文氣象。當然，這兩套教材在外國小說選編體例和觀念上的差異，并不影響它們在現代語文教育改革領域的內在一致性。相比民國以來各種激進的文化運動和此伏彼起的文學思潮，學校教育的特殊性使得現當代中國語文教材改革均呈現出了既與時俱進又穩健保守的特點。從這一角度看，開明國文主張用白話創作、描寫平民的新文章取代以封建義理、八股辭章為主的舊文章，人教版教材大力引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統攝下日新月異的小說觀念和外國文學經典，可謂完美實現了不同歷史發展階段“守正創新”的語文教材改革重任，并無軒輊高下之別。一味推崇民國而厚古薄今故屬無稽，而無視中學語文教育教材百年發展的風雨變遷，自然也是一種短視行為。以古濟今，古今參同，不亦宜乎？

參考文獻

[1]葉圣陶，郭紹虞，周予同，覃必陶.開明新編國文讀本[C].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2000.

[2]夏丏尊，葉圣陶，宋云彬，陳望道.開明國文講義[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

[3]課程教材研究所，中學語文課程教材研究開發中心等.高中語文·外國小說欣賞[C].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

[4]夏丏尊.我在國文課教授上最近的一信念——傳染語感于學生[A].夏丏尊文集-文心之輯[C].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3.

[5]葉圣陶.論中學國文課程的改定[A].大家國學：葉圣陶卷[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

[6]葉圣陶.中學語文科課程標準草稿[A].大家國學：葉圣陶卷[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

（作者單位：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