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林

“南北戰爭”結束之后,美國迅速進入“重建時期”。工業化和商業化帶動的城市化進程,也加快了步伐。19世紀末,像紐約、芝加哥這樣的現代化城市,在美國不斷涌現而出。城市化以及由此而引發的各種問題,也引起了作家這一敏感群體的關注。西奧多·德萊塞(1871-1945)是美國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城市作家。在他之前,盡管不少作家已將城市作為重要的書寫對象,但無論是廣度還是深度,都未達到他的水平。在他的《嘉莉妹妹》《美國悲劇》《金融家》等重要作品中,城市不僅是各種人生悲歡故事得以展開的背景,而且具有本體意義,城市總是與人的欲望和命運緊密相連。
1900年出版的《嘉莉妹妹》,既是德萊塞城市書寫的集大成者,又被視為美國20世紀第一部重要的小說。然而,該作最初只印刷了1000冊,非但銷售情況頗為慘淡,甚至一度被列為禁書。這樣一部以現代眼光來看頗為重要的小說,當時為何會有如此遭遇呢?要解答這個問題,還得從該作的敘事重心談起。從情節自身來看,該小說重在敘述一個善良淳樸的鄉下姑娘懷著瑰麗的城市想象進城打工的各種人生故事。其中,既有她作為都市邊緣人在社會底層的苦苦掙扎,又有她為了留在城市而為人情婦的不堪經歷,還有她憑著身體資本最終成為耀眼明星的流彩人生。
1889年秋季的一天,哥倫比亞城的18歲鄉下姑娘嘉莉坐著火車,前往芝加哥投奔姐姐敏妮。在此之前,嘉莉既無任何城市生活體驗,又不具備在城市生存的專業技能,既對姐姐等都市外來客的生存狀態不甚了解,又未對自己以后的生活做出理性規劃。她之所以毅然決然地離開疼愛自己的父母和熟悉的家園,僅是因為對城市和自我奮斗的成功模式充滿了瑰麗想象。這一想象,本身就構成了她進城的強勁動力。與此同時,芝加哥當時的人口僅有50萬,雖然無法與紐約這樣的巨型城市相提并論,但已經彰顯出了無盡活力,成了不少冒險家的“希望之地”。德萊塞在《嘉莉妹妹》中如此寫道:
1889年,芝加哥是一派蒸蒸日上的氣象。這甚至使年輕的姑娘們也敢于冒險到這里來,試一試運氣。日益增多的經商機會使它的聲名遠揚,使它成為一塊碩大的磁石,從四面八方吸引來了充滿希望和絕望的人們——他們當中,有些人還有待發家致富,還有些則已在別處碰壁,弄得傾家蕩產。
嘉莉自孩提時代起就聽說芝加哥的大名,也知道“那邊五光十色,熙熙攘攘,一切都生氣勃勃”。在她心目中,城市不僅規模大、人口多、節奏快,更飽含各種機會,具有無限活力。如果說這一切僅是她獲得的間接性知識或憑空的想象,那么,在火車上遭遇旅行推銷員杜洛埃,則讓她對城市和城里人有了更為直觀的認知。杜洛埃描述的林肯公園、百貨大樓等景觀,讓嘉莉對城市有了更為具象的理解。面對這一風度翩翩、熱情好客的陌生人,嘉莉盡管略顯羞澀,但立刻被深深吸引住了。杜洛埃流行入時的衣著打扮,更是讓嘉莉著迷不已。她很清楚,衣著的功能不僅是蔽體,更是一種身份的外在顯現。相較于杜洛埃光鮮的外表,嘉莉因身穿黑棉布條鑲邊藍衣和破舊鞋子而自慚形穢,而這反過來激發了她對城市生活的美好想象,堅定了她要在城市立足的決心。
在嘉莉的想象中,城市就是文雅風度和優質生活的代名詞,而她也相信,自己憑借勤勞的雙手能發財致富,成為真正的城里人,嫁給心儀的白馬王子。此時的嘉莉,猶如一名裝備不齊的女騎士,空有“征服”城市的雄心壯志,并無真正能力和立足之本。
火車抵達芝加哥之后,嘉莉就被姐姐接到了專供工人居住的公寓樓合住。進入姐姐家之后,她注意到墻上貼著不和諧的花紙,地上鋪著薄薄的舊地毯,房間里擺放著各類殘次家具,家里只有讀報這種乏味的消遣方式。而姐夫呢,除要早起摸黑外出趕工,對她也頗為冷淡。她還得每周給姐姐家繳納4美元的膳宿費用。面對上述種種,她憑著直覺已經感受到城市邊緣人“一種寒磣的生活氣息”,但此時的她,并未真正意識到城市生活的嚴酷,更談不上對其深層邏輯有何感悟。也就是說,她盡管已身在城市,但對其依然停留在想象層面。
在接下來幾天外出近距離感受城市景觀和找尋工作的過程中,嘉莉雖然已經模糊意識到城市生活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如意,但她并未多想,而是沉迷于各種視覺的盛宴。面對鱗次櫛比的高樓、車水馬龍的交通、琳瑯滿目的貨架、閃光奪目的廣告牌等構成的城市景觀,嘉莉這個初來乍到的鄉下姑娘極為震撼,也因此時時露出怯意。畢竟,她囊中羞澀,基本上不具備消費能力,而自己要找尋的謀生工作,還沒有任何著落。盡管如此,沿街櫥窗和百貨公司陳設的精美商品,城市男女的楚楚衣冠、不凡氣度,都讓她艷羨不已。可以說,此時的嘉莉僅僅是城市生活的旁觀者,而不是真正的參與者。
對于毫無專業技能的嘉莉來說,找尋一份勉強糊口的工作并不容易。屢次的碰壁,讓她終于走出“夢境”,開始直面生活的困苦。花了好長時間,費了好大勁頭,嘉莉才在一家制帽廠找到了一份周薪4.5元的工作。這點錢,除去給姐姐家交的4元,所剩無幾。而與她一同工作的那些工人,除了拼命干活,根本無任何文雅舉止和休閑生活可言。后來,因為工作勞累,再加上無錢添置過冬衣物,嘉莉一病不起。雪上加霜的是,她因此還丟掉了那份勉強為生的工作。接下來屢次找尋工作的失敗經歷,更是讓她意識到城市的機會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富足。
面對如此種種現實重擊,嘉莉已經認識到了城市底層人生活的真相,部分實現了自我成長。這種痛徹的生存體驗,也讓她時時回顧家鄉,念及在父母身旁的各種“好處”。與此同時,姐姐一家都主張她立刻回鄉,免得拖累自己的家庭。盡管如此,嘉莉對城市的眷戀絲毫不減。在回鄉和留城之間,她堅決地選擇了后者。她不愿回鄉,既是因為依然對城市依然心存幻想,又是因為家鄉的生活并不詩意。小說盡管并未直接書寫嘉莉鄉下生活的困頓,但她離家時只攜帶廉價手提包和為數不多的現金、穿著寒磣的衣服和破舊的鞋子等信息,無不說明她的家庭并不富裕。而這恰恰構成了嘉莉矢志進城、決心留城的重要動因。
上文已經提到,嘉莉空有留城的堅強決心,并無任何專業的生存技能。既然如此,她憑什么在城市立足呢?德萊塞在小說開頭就寫道:
一個18歲的姑娘離家出門,她的遭遇不外乎兩種。不是碰到好人相助而好起來,就是迅即接受花花世界的道德標準而墮落下去。
就在身陷困境、生存無計之時,嘉莉遇到了曾對她大獻殷勤的推銷員杜洛埃。此時的杜洛埃,扮演起了拯救灰姑娘的王子這一角色。他的出現,再一次堅定了嘉莉留城的決心。然而,她付出的代價就是要作杜洛埃的情婦。在任何一個時代,為了生計而甘做他人情婦,都不是一件體面的事情。
對于此時的嘉莉來講,姣好的面容和高挑的身材,是唯一的留城資本。18歲的嘉莉盡管發育尚未完全成熟,但已經散發出了無盡魅力。她那鄉下姑娘的純樸氣質,更是讓杜洛埃心生愛憐。德萊塞將嘉莉塑造成這樣一副形象,顯然有特別的用意。試想,假如嘉莉已經滿面風塵,身材矮小,其貌不揚,木訥遲鈍,杜洛埃自然不會在火車上對她大獻殷勤,也幾乎沒有可能再次遇到她時為她花錢租借公寓,添置各種漂亮衣著。正是因為嘉莉青春貌美,楚楚動人,惹人愛憐,杜洛埃才將她作為消費的對象,才視她為炫耀的資本,不僅領她頻繁出沒于各種消費場所,而且將她介紹給了做酒店經理的朋友赫斯渥。
嘉莉成為杜洛埃的情人之后,一直希望通過婚姻重塑自己作為城里人的身份。這明顯體現出她價值觀中非常傳統的一面。后來因為屢次敦促杜洛埃結婚而后者又屢次以工作繁忙推脫,嘉莉才選擇了移情別戀社會地位更高的赫斯渥。但無論如何,嘉莉不管是在芝加哥做杜洛埃情婦,還是后來在紐約以夫妻名義與赫斯渥同居,其實都選擇了依附性的生活方式。這與她最初想通過勤勞的雙手實現美國夢這一初衷明顯相悖。
在紐約,嘉莉起初并沒有自食其力的打算。她最終外出工作,與其說是一種自主的選擇,還不如說是隨著赫斯渥養家能力喪失而她被逼上絕路之后的無奈之舉。此時的嘉莉除了擁有姣好的臉蛋、傲人的身材,依然不具備其他生存競爭資本??梢哉f,她的人生境況與當初在芝加哥相比并沒有什么兩樣。如果說有差別,差別僅在于她的閱歷更為豐富,物欲更為強烈??梢韵胍?,她在這種情況下要實現人生突圍,依然得發揮自己的女性魅力。憑藉在芝加哥做業余演員積累的一點點經驗,嘉莉懷揣試探的心理在紐約各處應聘演員職業?;蛟S因為上天眷顧,或許因為足夠努力,或許因為天生麗質,或許因為生活磨難造就的憂郁氣質,嘉莉終于在百老匯的舞臺上大放異彩,實現了財富自由。而她的成功,就以被消費為重要前提。這與19世紀末消費文化在美國迅速興起有很大關系。消費和被消費已成為當時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就整個故事架構來看,《嘉莉妹妹》重在呈現一個不諳世事的進城打工妹向眾星捧月的大明星這一身份的“華麗”轉換。但作者在作品最后讓嘉莉充分享受物質成功帶來的各種歡愉時,也特別提到空虛感向她一次次襲來,真正的幸福對她來說依然求之不得。也就是說,此刻的嘉莉僅僅是一個“成功的失敗者”,她依然處于在城但不真正屬于城的狀態。歸屬感的缺失,或許是嘉莉最大的人生悲劇。以這樣的方式結束全書,至少說明,作者并不著意講述一個成功的故事,反而對這種成功的內涵和路徑本身有所質疑。
嘉莉的人生歷程無疑以曾經“墮落”為重要特征,她最后在紐約舞臺上實現華麗轉身,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靠出賣色相。對此,德萊塞并未從道德層面展開沉痛譴責,而僅進行自然主義式的細致分析。正是因此,《嘉莉妹妹》一度被視為傷風敗俗之作,其作者也被定性為道德敗壞的無良作家。但換個角度來看,德萊塞書寫的這個進城故事非常具有典型性,確實抓住了鄉下人尤其是鄉下姑娘進城以及隨之而來的一些重要社會問題。作者不加修飾還原生活的本來面目,與諸多美國夢的宏大敘事和空洞說教相比,明顯具有高超和深刻之處。
(作者系文學博士,西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