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梅
傳統上,以錢塘江為界,南為浙東,北為浙西,“兩浙”則是浙東、浙西的合稱。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華林甫將唐代兩浙驛路劃分為一條干線及三條支線。據華教授考證,驛路干線起自潤州通吳驛,南下依次至秦潭驛、云陽驛,云陽驛往東南依次至庱亭、常州驛、毗陵驛、望亭驛,望亭驛南下依次至蘇州臨水驛、松江驛、平望驛、嘉興縣嘉禾驛,嘉禾驛往西南依次至石門驛、義亭驛(舊名桑亭驛)、臨平驛、杭州樟亭驛,自杭州而南分兩路,“其一西去,經桐廬、睦州而達衢州,可稱為‘睦州路’;其二南渡錢塘江,經諸暨、婺州而西南達于衢州,可稱為婺州路”。即干線起自今江蘇鎮江市,沿著江南運河往南,“經今丹徒縣、丹陽市、常州市、吳縣市、蘇州市,橫穿吳江市,進入今浙江境內,經今嘉興市、桐鄉市、海寧市、余杭市、杭州市”。自杭州往南,睦州路經今富陽市、桐廬縣、建德市到達衢州市,婺州路在杭州渡過錢塘江,經今蕭山市、諸暨市、義烏市、金華市,到達衢州市和睦州路匯合。華林甫教授認為,“干線南段以睦州路較為重要”。據此,我們可以大致建構起對于唐代兩浙驛路的空間概念。
1991年,新昌人竺岳兵在“中國首屆唐宋詩詞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宣讀《剡溪——唐詩之路》一文,提出“唐詩之路”的概念:“所謂‘唐詩之路’,是指對唐詩特色的形成,起了載體作用的,具有代表性的一條道路?!斌孟壬鞔_指出,唐詩之路存在于浙東剡溪,具有“范圍的確定性”“形態的多樣性”和“文化的繼承性”。
不過,剡溪作為唐代兩浙驛路的一部分,與驛路的其他干、支線相連通,為什么“唐詩之路”僅僅存在于浙東呢?“唐詩之路”的范疇是否會隨兩浙驛路延伸?與浙東相對應,浙西是否也可以存在一條與“浙東唐詩之路”相對應的“浙西唐詩之路”呢?
毋庸置疑,在《全唐詩》中,確實有大量作品是描寫浙西新安江流域的,或者與該地域相關。華林甫教授也曾強調:“唐代兩浙驛路干線……沿江南運河伸展,始終沒有偏離江南運河……可能這一帶都是水驛或水陸兼驛……”,所以,我們可以認為“唐詩之路”并非孤立存在于浙東剡溪的小范圍,而是沿兩浙驛路延伸,貫通了整個兩浙地區。
同時,需要強調的是,“浙西唐詩之路”和“浙東唐詩之路”一樣具備三要素,即“范圍的確定性”“形態的多樣性”和“文化的繼承性”。竺岳兵先生在《剡溪——唐詩之路》中如此定義“浙東唐詩之路”的三要素:
(一)范圍的確定性:在一個相對獨立的地區內,有大量的風望甚高而格調多樣的唐代詩人游弋歌詠于此。(二)形態的多樣性:詩人在這一區域旅游的表現形式豐富多樣。(三)文化的繼承性:這一地區的人文景觀、自然景觀,與唐詩有著整體性的淵源關系。三要素中的任何一項,都不能單獨形成或構成“唐詩之路”。準上,則剡溪當是一條名副其實的“唐詩之路”。
以此為觀照,“浙西唐詩之路”的范圍可以確定在相對獨立的地區,即浙西新安江流域內;唐代詩人在浙西區域旅游的表現形式亦豐富多樣;文化方面也繼承了唐詩的整體特色且對唐詩起了載體作用。由此可知,浙西唐詩之路與浙東唐詩之路要素基本一致,因此,我們完全可以認定“浙西唐詩之路”的存在。
《莊子·外篇·知北游》云:“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焉?!蹦纤卧~人辛棄疾(1140-1207)在《鷓鴣天·鵝湖歸病起作》中亦言:“一丘一壑自風流?!敝袊糯娜擞兄鴱娏业挠H近自然的傾向與自然山水情懷,南北朝時期的大詩人謝靈運更是開了山水詩之先河。南朝梁文學家、史學家吳均(469-520)曾在《與朱元思書》中贊美道:
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
在新安江流域,兩岸青山矗立,山光水色交相輝映,被譽為“錦峰秀嶺,山水之鄉”,優美的景色自然吸引著人們尋幽訪勝,正如陳公亮《嚴州圖經》卷一風俗篇所言:
《大中祥符圖經》載舊經云:山高水深,人性貞介。《通典》云:人性輕揚,尚鬼好祀。
浙西山水秀美,宦游、客居浙西或游蹤至此的詩人們和本地詩人一起,為這片熱土留下了不少山水田園詩。
唐代著名山水田園詩人孟浩然(689-740)的五絕《宿建德江》是新安江題材最著名的詩作: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其中最膾炙人口的自然是“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詩人將船停泊于煙霧迷濛的水邊,放眼望去是一片空曠的原野,天幕低垂,和樹木相連,甚至顯得比近處的樹木還要低,夜幕降臨,明月倒映在清澈見底的江水中,與舟中人之間的距離顯得那么的近,似是孤月在主動靠近游子。詩人寓情于景,以朦朧的筆觸,描繪了一幅新安江流域煙靄迷濛、廣闊壯麗、水清月明的暮色圖。
孟浩然對新安江山水情有獨鐘,他一生多次游歷新安江,有《經七里灘》和《宿桐廬江寄廣陵舊游》等作品。在《經七里灘》中,詩人描述新安江“湖經洞庭闊,江入新安清”,點明新安江水之清;在《宿桐廬江寄廣陵舊游》中,詩人首先描繪了輕峭孤冷的江畔夜景,“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頸聯“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游”傾訴了他“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惆悵和孤獨,同時也抒發了對友人的思念之情。
水是浙西的靈氣之源,除了孟浩然,詩仙李白(701-762)也曾流連于新安江流域的美景,且與孟浩然一樣,他對新安江的評價也是一個“清”字。在五律《清溪行(一作宣州清溪)》中,李白這樣吟道:
清溪清我心,水色異諸水。
借問新安江,見底何如此。
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里。
向晚猩猩啼,空悲遠游子。
此詩作于唐玄宗天寶十二年(753)李白第二次大漫游時期。李白在詩中突出了清溪水之“清”,緊接著便用新安江襯托清溪之水,可見新安江水亦清泠清麗、可以滌塵清心。新安江之“清”,正如屈原(約前340-前278)《漁父》中對于漢江的贊譽,“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顯然,新安江之水亦可濯纓。有些學者認為,《清溪行》是李白想到南朝沈約(441-513)《過新安江貽京邑同好》中的“洞徹隨深淺,皎鏡無冬春。千仞寫喬木,百丈見游鱗”而作,但此觀點尚缺乏有力的佐證材料。南宋文學家胡仔(1110-1170)在其《苕溪漁隱叢話》中也說道:
《復齋漫錄》云:山谷言:“船如天上坐,人似鏡中行?!庇衷疲骸按缣焐献~似鏡中懸?!鄙蛟魄湓娨??!枰栽魄渲娫谕跻萆佟剁R湖》詩,所謂“山陰路上行,如在鏡中游”之句。然李太白《入清溪山》亦云:“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里。”雖有所襲,然語益工也。
無論李白是否到過新安江,但頷聯對新安江的描寫以“見底”二字概括,無疑是十分貼切的。頸聯“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里”,以明鏡為喻體,正面描寫了新安江江水的清澈,且由水及山,尾聯則筆鋒陡然一轉,又由山寫到傍晚的猩猩哀鳴,“向晚猩猩啼,空悲遠游子”,羈旅生涯的漂泊凄清之悲油然而生,躍然紙上。
章八元(生卒年不詳),睦州桐廬人,代宗大歷六年(771)登進士第。他與施肩吾、方干、李頻、喻坦之、徐凝、皇甫湜、周樸、翁洮等睦州詩人詩風較為相似,被后人同歸為“睦州詩派”。南宋詩人謝翱(1249-1295)晚年客居睦州并在此辭世,遺囑葬于嚴子陵釣臺之南的白云源。他在其《晞發集·睦州詩派序》中指出:
惟新定自元和至咸通間,以詩名凡十人,視他郡為最。施處士肩吾、方先生干、李建州頻、喻校書鳧,世并有集。翁征君洮,有集,藏于家。章協律八元、徐處士凝、周生樸、喻生坦之,并有詩,見唐《間氣》及《文苑》諸書?;矢ν乒僖晕恼率軜I韓門。翱客睦,與學為詩者,推唐人以至魏漢,或解或否,無以答。友人翁衡取十先生編為集,名曰睦州詩派,以示翱。翱曰:“子,睦人也,請歸而求之,毋貽皇甫氏。所云舍近而尋遠,則詩或在是矣?!?/p>
章八元精于刻畫景物,七律《新安江行》是其描寫新安江流域風景的代表作:江源南去永,野渡暫維梢。古戍懸魚網,空林露鳥巢。雪晴山脊見,沙淺浪痕交。自笑無媒者,逢人作解嘲。
該詩頷聯、頸聯描繪了一幅江南冬景。冬日漁家晾曬漁網;樹葉零落,林子顯得空空蕩蕩,樹杈上的鳥巢因無樹葉遮擋也露了出來;雪后天晴,融雪之時隱隱約約露出了山脊;冬日江水淺,江岸沙地裸露,層層浪痕交錯?!翱樟致而B巢”“雪晴山脊見”等句細致地展現出江南冬日林間、山脊的景色變化過程,中唐詩歌選家高仲武(生卒年不詳)曾在其唐詩選集《中興間氣集》贊曰“此得江山之壯貌矣”。
兩晉郭璞(276-324)在中國第一部記述水系的專著《水經·漸江水注》中這樣記載:
自(桐廬)縣至于于潛,凡十有六瀨,第二是嚴陵瀨,瀨帶山,山下有一石室,漢光武帝時嚴子陵之所居也,故山及瀨皆即人姓名之。
嚴陵瀨又稱嚴子瀨、嚴光瀨、七里瀨、七里灘,在新安江串連起的沿岸風景中,嚴陵瀨是十分耀眼的一處景觀。
文人自古愛山水,尤以失意文人為甚。當遠大抱負得不到實現時,他們便選擇借景抒懷,在山水中徜徉,排解失意的苦悶。嚴光(前39-41),字子陵,東漢著名高士,劉秀即位后多番延聘,他都不愿出仕,一直隱居富春山耕讀垂釣。后世許多文人都于無奈中開始學習嚴子陵,枯守寂寞歲月,并把他垂釣的地方命名為嚴陵瀨,換言之,嚴陵瀨是中國文人的精神寄托與象征。唐代涉及嚴陵瀨的詩歌大都借景抒情,往往既是詠史詩,也是山水詩。
如天寶二年(743)進士及第的河南詩人張謂有古詩《讀后漢逸人傳(其一)》:
子陵沒已久,讀史思其賢。
誰謂潁陽人,千秋如比肩。
嘗聞漢皇帝,曾是曠周旋。
名位茍無心,對君猶可眠。
東過富春渚,樂此佳山川。
夜臥松下月,朝看江上煙。
釣時如有待,釣罷應忘筌。
生事在林壑,悠悠經暮年。
于今七里瀨,遺跡尚依然。
高臺竟寂寞,流水空潺湲。
詩人直言“讀史思其賢”,認為嚴子陵“千秋如比肩”,表達了對嚴子陵的仰慕之情。接著描寫嚴子陵拒絕出仕,面對貴為天子的劉秀仍可安然入眠,其對名位的淡泊是詩人所景仰和推崇的?!耙古P松下月,朝看江上煙”,在嚴陵瀨,月夜聽松、朝看江煙,靜寂、孤獨之感油然而生,盡管“樂此佳山川”,但畢竟高臺寂寞,流水空湲,詩人借景抒情,透露出自己壯志難酬之無奈與凄涼。
約于天寶十二年(753)登進士第的詩人張繼(生卒年不詳)亦曾《題嚴陵釣臺》,借嚴陵瀨表明自己的心跡:
舊隱人如在,清風亦似秋。
客星沈夜壑,釣石俯春流。
鳥向喬枝聚,魚依淺瀨游。
古來方鉺下,誰是不吞釣。
首聯直陳嚴子陵如清風般高尚的氣節。頷聯、頸聯兩聯描寫了新安江流域中嚴陵瀨的美景,虛實結合,眼前客星、釣石、喬枝、淺瀨等景物為實,對嚴子陵高尚品德的贊美為虛,頷聯寫釣臺依山傍水、星沉月落、春流潺潺的醉人美景,頸聯寫釣臺鳥聚喬枝、魚游淺底的勃勃生機。尾聯“誰是不吞釣”一句,反問世人,誰還能像嚴子陵一般,對名利毫不動心呢?
中唐詩人錢起(722?-780)有七律《送虞說擢第東游》:
湖山不可厭,東望有余情。
片玉登科后,孤舟任興行。
月中嚴子瀨,花際楚王城。
歲暮云皋鶴,聞天更一鳴。
頷聯“片玉登科后,孤舟任興行”實為詩人自身寫照。錢起早年數次赴試落第,唐天寶十年(751)登科,與韓翃、李端、盧綸等合稱“大歷十才子”。頸聯“月中嚴子瀨,花際楚王城”詞彩清麗,音律和諧,將月下的嚴陵瀨與楚王城相媲美,寫出了嚴陵瀨的風景如畫。
錢起另一首七律《送楊皞擢第游江南》亦提及嚴陵瀨:
行人臨水去,新詠復新悲。
萬里高秋月,孤山遠別時。
掛帆嚴子瀨,酹酒敬亭祠。
歲晏無芳杜,如何寄所思。
頷聯寫出了秋夜月明夜的送別之景,頸聯“掛帆嚴子瀨,酹酒敬亭祠”點明惜別之地是嚴陵瀨。
唐代文學家李嘉祐(約719-781)曾于肅宗至德元年(756)被貶為鄱陽令,歷任臺州(今浙江臺州)、袁州(今江西宜春袁州)二州刺史,后罷任,僑居蘇州。他路過睦州時曾以五言詩懷念德宗時期的隨州刺史劉長卿(718-790),即《入睦州分水路憶劉長卿》:北闕忤明主,南方隨白云。沿洄灘草色,應接海鷗群。建德潮已盡,新安江又分。回看嚴子瀨,朗詠謝安文。雨過暮山碧,猿吟秋日曛。吳洲不可到,刷鬢為思君。
詩歌起筆自陳“忤明主”,被貶南下,途經浙西,看到新安江沿岸的青草、海鷗、碧山、秋日,在三江口但見“建德潮已盡,新安江又分”,此時“回看嚴子瀨,朗詠謝安文”,點名嚴陵瀨的自然、人文景觀皆備,通過秋日雨后的青山、猿鳴,表達自己被貶謫的無奈與悲傷。
面對嚴陵瀨,詩人們常有共情,因而常常藉吟詠景色而不斷抒發深深的感慨。浙江省建德市政協文史委副主任朱睦卿曾編撰一部《浙西唐詩選》,在其所選的500首詩中,有61首涉及嚴子瀨、嚴子陵及釣臺,占十分之一強的篇幅說明了嚴子陵在唐代詩人心中的重要地位及其對社會的重大影響。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兩浙地區擁有“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多樣地形,依山傍水,風景優美,唐代詩人流連于此,游山玩水、吟詩作賦,不僅充實了“浙西唐詩之路”,豐富和促進了山水田園詩的發展,也完善了中國唐詩地圖。
(作者系杭州師范大學文化創意與傳媒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