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巖壁

在清末民初,秋瑾叱咤風云,是與男子“競雄”的鑒湖女俠,與親戰(zhàn)金兵的梁紅玉、跨馬殺敵的秦良玉是同一流人物;慷慨就義后,被孫中山謚為“巾幗英雄”。就是這樣一個人物,怎么會有花癖呢?當然,是這樣,但“余生有花癖”,那是這位“靴刀帕首桃花馬”的女俠自吐心曲,并不是我們無中生有,信口開河。為此,我們有必要深入了解一下這位女俠。
秋瑾的一生是很短暫的,只有31歲(周歲只有30),留下作品也不多:123首詩和39首詞。這些都收入女兒王燦芝編的《秋瑾女俠遺集》。其中吟詠花草的占了大半,一年四季都與花草為伍。
春天來了,百花盛開,詩人看到紅艷艷的桃花:
絳桃臨水照,翠竹迎風笑。
鶯燕不知愁,相飛傍小樓。
(《子夜歌》)
桃花還同人面好,花映前川,人倚欄桿,一曲清歌醉綺筵。
(《羅敷媚》)
明媚春光,女俠自然要郊外踏青。“笑指誰家樓閣好,珠簾斜卷海棠枝。”(《踏青記事》)春天,即是在晚上也是好的;“露濕夭桃月影斜。”(《登宜月樓》)好景不長,暮春荏苒,花飛花謝,詩人憂傷不已;“相留無計落花愁!”(《送別》)“殘紅如泣,香屑已無,花魂欲作經(jīng)年別!”(《滿江紅》)“杏臉褪紅,桃腮中酒,多情月姊蛾眉皺。欄桿拍遍問東風,明年池館能來否?”(《踏莎行》)情緒頹唐,簡直有點林妹妹的淚眼問花了。
雖說是春別經(jīng)年,但接下來的夏也不錯——天氣暄暖,綠肥紅瘦。詩人首先看到楝花開,正是麥黃時候?!伴L信亂吹衣,小倚圍欄對斜暉。”(《初夏》)“含桃落盡,鶯語驚心,蝶褪粉,浴罷蘭泉,斜插素馨映翠鈿?!保ā稖p字木蘭花》)素馨之后,還有荷花呢?!皾崃骺v處身原潔,合把前生擬水芝!”(《獨對》)
詩人還有專門詠紅白蓮的詩;詠《白蓮》云:
莫是仙娥墜玉珰,宵來幻出水云鄉(xiāng)。
朦朧池畔訝堆雪,淡泊風前有異香。
國色猶來夸素面,佳人原不借濃妝!
東皇為恐紅塵涴,親賜寒簧明月裳。
“佳人原不借濃妝!”一句道盡白蓮的風骨,也顯出詩人自家的精神標格。
秋天,有詩人喜歡的桂和菊?!肮鹣愠鯏垼浣乔宸胰??!保ā督}月》)“桂香催發(fā),斗酒休辭花下醉;移籬菊,芬芳接?!保ā稘M江紅》)桂香縈懷,秋菊繞籬,詩人慨嘆:“秋宵真?zhèn)€宜詩!”(《題秋燈課詩圖》)但這并不妨礙詩人喜歡別的秋花,比如深有寄托的《秋海棠》:
栽植恩深雨露同,一叢淺淡一叢濃。
平生不借春光力,幾度開來斗晚風。
大有女俠的傲氣英風,柔中帶剛。
更妙的還是冬天,梅、雪一齊來了?!帮h盡玉階碎屑,疏蕊放,暗香來,窗前早梅開。”(《更漏子》)“任飄盡梨花,催殘柳絮,清香暗度,知庭角梅開。”(《齊天樂》)“梅綻紅葩,雪飛白絮。”(《念奴嬌》)?
百花中,詩人最愛梅,詠《梅》長詩云:
本是瑤臺第一枝,謫來塵世具芳姿
……
桃姨杏妹嫁東風,玉砌欄桿曉日籠。
可憐憔悴羅浮客,獨立零霜利雨中
……
惆悵夜深風露冷,有誰同倚碧闌干?
自憐風骨難諧俗,到處逢迎百不售
……
一度相逢一度思,最多情處最情癡!
冰姿不怕霜雪侵,羞傍瓊樓傍古岑。
標格原因獨立好,肯教富貴負初心!
其中含義,在《梅》七絕中,有很好的總結(jié):
開遍江南品最高,數(shù)枝庾嶺占花朝。
清香猶有名人賞,不與夭桃一例嬌!
通過簡要的考察,我們不能不同意鑒湖女俠自家“花癖”的考語。“花癖”,說白了就是愛花。古人不是有“錢癖”“左傳癖”“潔癖”的嗎?愛花也是雅得很呢。老杜說“不是愛花即欲死,只恐花盡老相催”,秋瑾愛花,有何不可,有何難解?
記得小時候,家母教我和舍妹背詩,用的那個詩本子上有二百多首短詩,其中有秋瑾那首膾炙人口的《對酒》:
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
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
在我幼小心靈中,覺得女俠一定是一個橫戈鐵馬不可一世的人物。
直到如今,讀了女俠的全部遺作,我們對于詩人的印象才大為改觀。老是女俠女俠的稱呼,老是革命的一面。以致我們只是注意“俠”的方面,而忽略了“女”的方面。須知,這個“女”,是女兒之女,女郎之女,是“黃娟幼婦”之女。——畢竟,詩人就義的時候,只有31歲。今天看來,正是錦瑟年華,如花妙齡,卻只能吟著“秋風秋雨愁殺人”,走向刑場,那是怎樣的心情?一百多年后,讓我們不敢想,又不能不想。
(作者系鄭州師范學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