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知識主義”三部曲

楊東升

人的發展和知識增長是支撐、驅動社會發展進步的重要基礎和核心變量，社會發展進步的歷程就是人類創造、傳播和應用知識的歷史，特別是科技知識增長與應用直接推動了經濟發展和主導了社會進步。人類在走過了采集經濟、農業經濟、工業經濟之后，隨著信息技術和人工智能的發展，正面臨知識經濟的到來，一個嶄新的未來社會——知識主義社會即將來臨。哲學社會科學的功能和使命就是預見未來和指導實踐，在工業社會面臨重大挑戰與危機之時，社科工作者應發揮預見功能、承擔導向使命，描繪未來社會的圖景和理論。我的學術專著“知識主義”三部曲就對未來的知識主義社會進行了多角度、全方位、系統性的深入研究，體系完整，自成一家。三部曲由《促進人的全面發展研究》（中國文聯出版社2007年版）、《科技創業家論》（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知識論》（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三部書構成，以知識為核心論述了知識主義社會的理論脈絡、主要特征、基本結構等，闡釋了人的發展與知識增長、經濟發展、社會進步的關系，探討了知識主義社會的核心和主角——科技創業家的特質、培養、激勵等問題，研究了知識主義社會的經濟、政治、文化等維度的相關議題，是知識主義研究領域三部原創性的學術成果。

20世紀末以來，我一直關注、思考和研究知識主義社會的經濟、政治和文化問題，收集了大量的有關知識理論的論著和資料，結合國內外社會實踐進行深入研讀，逐漸形成了自圓其說的知識主義社會理論體系及有關創新觀點。1999年發表了《知識經濟與中國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2000年發表了《走進知識主義社會》，2001年發表了《論知識社會的按知分配》等論文，提出了知識主義社會的構想；2002年至2004年撰寫《新國富論：知識經濟學》書稿約10萬字在《人才與經濟》雜志連載，開啟了我對知識主義社會理論系統研究的路程，引起了同行的關注；2007年發表了《知識主義社會是以知識為運行軸心的社會形態》，2017年發表了《連云港市知識城市建設的思考與建議》等論文，對知識主義社會理論研究進行重點突破。為了撰寫“知識主義”三部曲，我北上南下及出國搜集資料，與有關專家學者交流探討，越過一個又一個山峰，領略到登高望遠的無限風光，享受到研究的樂趣、跨越的快感。盡管在寫作的過程中，熬了不少夜，吃了不少苦，但我覺得有價值和意義，因為人生的意義就在于創造和奉獻。

20年多來激勵和支撐我對知識主義社會進行艱辛探索和研究的動力有三個方面。

首先是我青少年時期形成的理想主義情懷。我為《連云港市首屆十大社科名家自述》一書寫的《我的自述》，就以“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為主線，分為“向往理想主義”“走向經驗主義”“構想知識主義”三個階段來記述。因此，探索自由美好的未來社會一直是我的理想和理論追求。

其次是得益于美國管理學大師德魯克的啟示。他在《后資本主義社會》一書中最后說：

當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明確提出（現代）資本主義是一種與以前不同的社會秩序時，資本主義就已經主導了一個多世紀了。“資本主義”一詞是在那30年之后（馬克思死了好久以后）才被創造出來的。因此，假定今天就想要寫《知識論》，那應該不只是大膽妄為而已，而且太幼稚可笑。……但是，我們可以期望，100年以后，這種書可以或將會被寫出來。假如果真如此，那就表示我們已經成功度過了這個我們已經身歷其中的轉型期。

我沒有按照德魯克的設想100年后寫作《知識論》，而是膽大妄為提前70多年寫出了研究知識主義社會的《知識論》，這應該是知識主義社會的發展與當時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有所不同罷了。

再次是我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知識社會研究基地專家委員會主任的職責所在。我2016年作為全國“一帶一路”智庫聯盟首屆理事長、秘書長，推進建立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知識社會研究基地，目的是打造“知識主義學派”，為我國走在知識主義社會的前列貢獻智慧。我每年承擔該基地研究課題，最終完成了“知識主義”三部曲，為打造“知識主義學派”作貢獻。

“知識主義”三部曲不但從人與知識、知識與創業、知識與社會三個方面作出了創新性理論貢獻，而且提出了針對管用的政策思考。

一是論述了人的發展是社會發展的前提和最高目標。我認為，在人類歷史上，最難認識的是人自身，而制約人類對自身認識的最大障礙是人自身的素質，特別是人的觀念和知識水平。在人類處于蒙昧階段，是很難談人的發展的；在受教育是部分人的權力階段，由于社會文明程度較低，制約著人的全面發展；只有社會普及大學教育，進入知識主義社會階段，才能有力促進人的全面發展。因為知識主義社會是以知識為運行軸心的社會形態，人實現了由公民到“網民”“智民”的角色轉變。而教育發展主要靠發展經濟，經濟發展主要靠科技創新，科技創新主要靠人才，人才培養主要靠發展教育。這是一個螺旋式上升的過程。

二是分析了人的發展與知識的演進。人類社會存在和發展的基本方式是勞動實踐。人類要生存，必須要滿足衣、食、住、行等基本的需求；人類要發展，自然產生管理、娛樂、科技、藝術等高級的需求。正是在這些需求的驅動下，人類才不斷地認識和改造自然、社會和自身，為滿足需求而從事的實踐活動構成了人類知識不斷進步的動力。知識作為人類實踐經驗的概括和總結，必將隨著實踐的發展而不斷豐富和深化。人類對自然、社會和自身的認識的不斷提升與人類文明的發展是同一過程，人類在器物、制度和精神領域所取得的新成果，也就是社會進步的主要標志。而社會進步又反過來為知識本身的提升提供物質條件和智力支持。因此，我得出結論：知識的演進與社會的進步存在著一種互為因果的邏輯關系。

三是提出了知識主義社會才能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筆者力求將人性發展需求與時代發展要求統一起來，注重理論層面和社會層面的結合，著重研究了人的全面發展的條件和途徑，以及國家制度、現代化、全球化、知識主義、素質教育與人的全面發展等問題。對此，我提出必須大力推進物質文明建設，為人的全面發展提供物質基礎；必須大力推進政治文明建設，為人的全面發展提供政治保證；必須大力推進精神文明建設，為人的全面發展提供主要方式；必須大力發展教育事業，為人的全面發展提供唯一方法；必須大力推進全球化進程，為人的全面發展提供自由空間；必須大力推進知識主義社會建設，為人的全面發展提供生態和諧環境，從而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的目的。

一是闡述了知識經濟及知識主義社會是科技創業家的母體。我認為，知識經濟是指在再生產的過程中，知識勞動者利用以高技術為勞動工具，以物質、信息、知識為勞動對象創造價值與財富的經濟。知識經濟是一種新的經濟形態，必將發展為一種新的社會形態——知識主義社會。正如農業經濟是誕生地主和土地經營者、工業經濟是誕生資本家和企業家的土壤和母體一樣，知識經濟是誕生科技創業家的土壤和母體。在知識經濟下，科技創新與科技創業是相聯系的。科技創業主要是靠知識和技術，是知識和技術招引資金，知識和技術成為資本的生產力，物質資本被技術資本所雇傭，通過孵化器把知識變成技術，把技術變成產業。科技創業家在適應知識經濟發展中應運而生，在科技企業成長中起著核心的作用。科技創業家是具有科技知識背景的科技企業的創辦者、經營者，是推動知識經濟發展的動力源泉，是知識主義社會的主角和知識經濟時代的英雄。

二是探索了科技創業家的特質和角色。我通過研究發現，科技創業家有各種各樣的來源和背景，他們在從事經營活動的早期未必會預見到將來的成就。但成功的科技創業家都具有一般人所不具備的特有的氣質和性格特征。他們具有一些共同之處：深厚的科技知識背景、對本領域的高技術發展非常清楚，對于經營領域的技術和市場前景具有洞悉力；深愛自己的公司，關心公司的成功、信譽和長遠利益；對公司的情況了如指掌，作出正確的判斷，受到員工的尊敬。同時，他們具有共同的特質：對成就的追求與把握機會，對事業的投入與意志頑強，個人領導能力與團隊協作精神，冒險精神與精心策劃，學習能力與創新能力。要實現高技術企業的健康發展和良性壯大，要克服由成長帶來的痛苦，在科技企業成長的過程中，科技創業家至少要扮演有明顯區別的四個角色：創業者、師傅型管理者、組織建立者和學習型組織培育者、導師。

三是提出了科技創業家的教育培養和創業激勵的路徑與制度。我分析了世界主要發達國家的創業型大學廣泛開展創業教育，推進“產學研金”合作，培養具有創造力和執行力的新時代的創業者的做法和模式，得出一些新的認識。創業型大學的崛起和涌現，為科技創業家的開發提供了新的基礎和條件。創業型大學對國家戰略和產業需求迅速作出反饋，以高水平的研究為創新創業活動和產業發展提供源源不斷的創新源泉。在創業型大學中，通過拓展外圍、創辦企業，直接為客戶服務，“產學研金”的合作進一步深入。科技創業者面臨著怎樣從科技創業者轉變為科技創業家的問題和痛苦的過程。否則，他可能被淘汰出局，也可能只成為企業的股東。這就要求科技創業者學習創業管理的理論和方法，提高創業能力，由人力資源轉變為人力資本。科技創業家人力資本是企業家人力資本的一部分，而且是最有發展潛力、價值最大的一部分。科技創業家人力資本作為一種特殊的專用性人力資本，與一般人力資本不同，是一種具有高度的稀缺性、報酬的遞增性、交易費用的替代性、制度變遷的主體性等特征的高層次人力資本。基于科技創業家人力資本的高度稀缺性和專用性，使科技創業家人力資本具有較大的正外部性，私人收益率遠小于社會收益率，導致科技創業家所創造的財富一部分被其他人無償占有了，結果便是科技創業家創新精神不足。因此，我提出只有在制度層面促使科技創業家人力資本的外部性不斷內在化，使科技創業家人力資本收益與其行為和企業績效相關聯，建立科技創業家人力資本的內生激勵機制，才能有效激發科技創業家人力資本在社會經濟活動中的供給，促進社會創新活動不斷涌現。科技創業家人力資本的外部性內在化的路徑有三種：年薪制、控制權和股權。

一是豐富了知識主義社會的內涵。1962年，美國學者馬克盧普在《美國的知識生產與分配》一書中提出了“知識社會”的概念。1993年，世界管理大師德魯克在他的《后資本主義》中提出，一個以知識為核心的社會正在到來。我認為，“知識社會”的概念與以知識作為社會中軸的“知識主義社會”仍有較大的距離，主張用“知識主義社會”命名未來的新社會，因為在未來的新社會中，知識不是專指人們學習的作為人類實踐經驗的概括與總結的知識，而是指一種新的理論體系、新的意識形態和新的社會制度。作為理論體系，知識主義包括知識經濟、知識政治、知識文化等理論體系；作為思想觀念，知識主義是一種以知識為本、以人為本的理念，知識就是財富，知識就是力量，科技創業家、“知本家”成為人們追求的對象，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成為社會的普遍價值觀；作為社會制度，知識主義是建立在知識經濟基礎上，知識階層成為社會主體，以理性和科學為主導，工作家庭化、生活學習化的一種社會制度。通過對知識主義社會全面、系統的闡釋，厘清了知識社會與知識主義社會的區別，提煉出知識主義社會的主要特征：知識是社會的軸心，知識成為一種再生資源；以知識作為經濟生活的出發點和歸宿；權力結構以知識為中心，知識專家成為權力的擁有者；勞動和閑暇一體化成為趨勢。

二是論述了知識經濟的新形態。進入20世紀90年代，知識、技術和信息更是處于一種爆炸式增長態勢，對經濟社會發展的貢獻越來越大，成為推動創新變革的關鍵環節，一個不同于工業經濟的新經濟形態和一種不同于工業社會的新社會即將到來。從名稱上看，像信息經濟、網絡經濟、智力經濟、智能經濟、后工業經濟、新經濟等不同的名詞逐漸為“知識經濟”的概念所包容。我另辟蹊徑，以知識為核心，重構和分析了經濟行為的發生過程，以需要與供給中形成的知識市場為突破口，深入探究消費者行為、生產成本與產量以及產業組織行為，提出了不同于新古典經濟學的邊際效用遞增律、邊際報酬遞增律、邊際成本遞減律等新理論。知識經濟中知識的價值需要通過使用和創新的過程而實現，只有通過技術發明和商業化的方式才能轉化為經濟價值。而產品價值最重要的來源是知識，知識價值的高低，取決于凝結在產品或勞務中的知識含量，當知識創造價值的效率大大提高，就會出現知識雇傭和支配資本的現象，使“按知分配”成為主要的分配形式。還分析了金融創新與電子貨幣這種新的知識經濟形態，結合我國發展實際提出了有針對性的對策建議。

三是探尋了知識政治的新呈現。我在分析知識經濟發生和影響維度的基礎上，進一步探尋政治知識化與知識權力化的新呈現，前瞻性分析了虛擬國家和政治主體、網絡民主政治、電子政府、網絡與國家安全和信息戰等新議題。比如，政治知識化突出表現在社會公眾的政治參與發生變化。由于信息網絡技術的發展和普及，一方面社會公眾的政治參與越來越依賴大眾傳媒，采集信息依靠傳媒，政治決斷、政治意識受大眾傳媒左右；另一方面政治性的聚會弱化，公眾之間的政治聯系、政治交流可以不必通過面對面的互動。網絡技術為民主政治的發展提供新的動力、條件和空間，為應對知識時代的挑戰，應明確將重視少數派的權力、半直接民主、決策分工等作為網絡民主實現的原則。這些創新的觀點對未來推進政治決策、政府管理科學化和民主政治參與等明確了新思路和新路徑。

四是預測了知識文化的新特征。我認為，社會將由工業文明向知識文明轉型，與知識經濟和知識政治相適應的是知識文化，知識文化就是文化的知識化、網絡化、融合化和創新化。網絡文化包括網絡文學、博客文化、模擬文化、微信文化、游戲文化等，是區別于現實文化的一種新文化。進而概括出知識主義社會的文化特征：信息和知識影響文化的發展方向和形式；信息化和知識化形成網絡智慧；多媒體技術改變知識的形態和學習、創造知識的方式；知識工程為人們解決應用難題提供手段。這些觀點對文化服務供給等相關政策的制定，具有重要的借鑒價值。

五是分析了知識主義社會的新挑戰。知識主義社會在本質上是一個中性的概念，沒有好和壞的性質區分。我在闡釋知識“中軸”驅動多維發展的同時，清醒認識到知識主義社會帶來的新挑戰。在經濟維度，知識經濟面臨的諸多倫理難題，人工智能機器人替代人類的大量就業，對個人隱私權的侵犯，信息偽造和欺詐嚴重侵蝕社會誠信體系，網絡沉迷和依賴影響人的發展，情感計算和類腦智能將挑戰傳統道德法律，大數據會帶來偏見，信息污染的困擾，知識產權保護問題，信息壟斷將挑戰現行的權力結構，公共信息安全的挑戰。在政治維度，互聯網對傳統意義上的國家觀念和政府職能產生了相當沖擊，國家在一定時期內仍將是國際社會的基本主體，面對互聯網的強勁發展趨勢，國家必須適時地調整和變革其傳統發展模式和制度框架，以適應由于技術條件高度躍遷所導致的社會結構和生活樣式的劇變。在文化維度，網絡文化雖然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文化的發展，但是也出現了諸如惡意惡搞、造謠詐騙、色情暴力等負面現象，要靠文化的雅俗共享的內容、喜聞樂見的形式來贏得公眾的支持，切實抵制庸俗、低俗、媚俗的網絡文化。這為政府、學術界和公眾思考知識主義社會的發展策略提供了新的思路。

知識主義社會是重大理論問題，更是關系人類未來發展方向的重大戰略問題。從知識社會進入知識主義社會，是社會形態的升級換代。希望”知識主義”三部曲能引發更多的國外內學者對知識主義社會的思考和研究，能激勵人們為實現知識主義社會合力奮斗。2018年我為知識主義社會創作的歌曲《知識時代》表達了我對美好未來的期待：

這是一個知識時代，新型智庫影響未來。這是一個創新時代，科學之花綻放出來。絲綢之路大交流，海陸支點聚人才，知識經濟太陽升，美麗城市放光彩。啊，新千年，啊，新時代，共建知識新世界！這是一個知識時代，創客點子備受青睞。這是一個和諧時代，人間之愛迸發出來。不同種族大融合，國際學人通血脈，知識社會浪潮涌，幸福人類真豪邁。啊，新千年，啊，新時代，共建知識新世界！

（作者系全國“一帶一路”智庫聯盟首屆理事長、秘書長，中國社會科學院知識社會研究基地專家委員會主任，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