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會新
父親突然變得像個孩子了。
比方說,很熱的天,他都不知道換薄衣服。母親說,“大熱天的,把外套脫了吧,是不是傻了,不知道冷熱?”父親笑了笑,慢吞吞地脫下外套,安靜地坐在椅子里,半天也不說一句話。陽光灑在父親的臉上,像灑下一層金粉,父親那張皺紋密布的臉,看上去又天真又純凈。
又比方說,他患了小感冒,頭暈目眩,吃不下飯,便以為活不成了,十萬火急打電話招呼我回去。他一臉戚容,躺在床上,碎碎念,頭暈得厲害,走不成路了,怕是腦子有大病了。我帶他去看了醫生,醫生把把脈,然后慢條斯理說,老人家沒事,就是感冒了,有點發燒,我給你開點藥,吃吃就好了。父親很乖地點點頭。他臉上的笑容,像迎春花觸著春風,一點一點張開來。
父親老了,這是不爭的事實。老得像個膽小怯弱的孩子。他走路小心翼翼。說話小心翼翼。連微笑,也是小心翼翼的。從前筆直硬朗的身體,現在已經彎腰駝背。從前博學睿智的大腦,現在變得遲鈍麻木。母親出去買菜或者散步,他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一步都不肯分開,生怕把自己弄丟。他再也沒有從前的利索和能干了。我看著父親,百感交集。我想起了年輕時的父親。
那時候,他腳下生風,嗓門比誰都高。渾身總有使不完的勁,扛起鋤頭,幾畝地,一上午就給鋤完了。挑著百十斤的擔子,在田埂上健步如飛。割玉米稈的時候,沒留心,一刀下去,腿上血流如注。他也只是皺皺眉頭,抓把土敷上,繼續干活。秋收過后,他站在牛車上,拉著上千斤的糧食,啪啪兩鞭子,“嘚——駕”高聲吆喝著老黃牛去鄉里送公糧。
年輕時的父親是村子里的能人,瓦工、木工樣樣都會,他成立一個建筑隊。農閑時,就帶著建筑隊的幾十個人在十里八村包活,給人家蓋房子,干裝修。父親種莊稼也是一把好手,他常常學習科學種田,玉米、大豆差種透風。小時候常常和父親走在莊稼地里,父親指著我們家的地說,幾壟玉米套上幾壟黃豆,高矮之間空曠舒朗,要有風吹得進那些飽滿而濕潤的空氣,糧食才能高產。每到暮秋時分,常有鄉鄰到我家取經,父親笑瞇瞇地一點一點給人家講解。因為父親的勤勞和智慧,全村第一個蓋新房的是我家。大家吃不飽飯的時候,我們家先吃上白面。有些孩子因貧困輟學時,我們兄妹三人,大學,高中,初中,一個接著一個讀。在我的記憶中,我們家第一個裝上電話,買上黑白電視機。我們家的日子是鄉鄰們羨慕的對象。父親年輕時,壓根沒吃過藥,也不休息。以父親看,人的身體就像鋤頭,放一放就生銹了,他干活,從不惜力惜身。
父親非常愛好學習,聽奶奶講,他小時候穿著新布鞋去幾十里以外的老街上讀書。那時家貧,父親臨出門穿上新鞋,走上一段路就脫下來拎著,赤腳走在坑洼的土路上。到校門口時,再把鞋穿上。一年到頭,爸爸的那雙鞋仍然嶄新,雙腳卻磨出了很多血泡。在他高中畢業那年,學校停學了。但父親一直渴望學文化,勞作空閑時間,就會捧上一本書來讀,讀到興頭上,還會記上筆記。素有文化人之稱的父親常替鄉鄰寫信,寫春聯。我們兄妹三人相繼考上大學,都在城市里有了自己的工作,這與父親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而現在,他不再看書、看報,更別提寫字了。整日里就木木地坐在陽臺上,曬太陽,一輛一輛數著過往的車,一坐就是半天。我怕他悶得慌,抽空陪他聊天,聊聊從前的鄉村。聊聊新近發生的事。他也只是“嗯”一聲附和著我。我對他說,爸,你沒事的時候寫篇自傳吧,練練手,練練腦,權當給我提供一個寫作的素材。父親嘴角微微上揚,默不作聲。此時的夕陽,正穿過一扇透明的窗,照在他頭上的發,腮旁的鬢發和下巴的胡茬兒,都白得刺目,似點點霜花落。
曾經的父親,只手撐天;如今的父親,對付不了筷子。曾經的父親,以自己的智慧給我們創造了富裕生活;如今的父親,事事離不開我們的照顧。曾經的父親,像棵大樹似的,替我們抵御風寒。如今的父親,如一株耗盡生機的植物,匍匐到大地上。風風火火無比干練的父親,一生心高氣傲的父親,在歲月的年輪中,早已走過他的花木蔥蘢,回到生命的最初。從現在起,我要把他當孩子來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