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禮》側尊淺論

郭怡妮

摘? 要：“側尊”是《儀禮》中經常出現的動作，常與“房”相連出現，多出現于行禮時的器物放置之處。唐賈公彥的《儀禮疏》和清張惠言《讀儀禮記》作為對《儀禮》經注作出獨到的見解的經典注疏，對“側尊”的討論存在互相矛盾之處。賈公彥認為《儀禮》中與“側尊”有關的情況主要有兩種：一種是“無偶、獨一”，另一種是“旁”“邊”。張惠言認為《儀禮》中的“側”都應解釋為“獨一”。但《禮記·玉藻》對“側尊”中的“側”訓為“旁”“邊”的例子有明確的解釋，并非都應歸為“無偶、獨一”一類。本文基于此矛盾梳理《儀禮》中與“側尊”和“房”有關的經例，對此問題作出進一步分析。

關鍵詞：《儀禮》;側尊;無偶;獨一;旁

中圖分類號：H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9052（2022）04-00-03

側在現代漢語中多為側放，側身，而《士昏禮》中“側尊”“玄酒”“房”往往同時出現：“側尊甒醴于房中。”“尊于房戶之東，無玄酒，篚在南，實四爵合巹。”“席于戶牖間，側尊甒醴于房中。”此3處都是陳述昏禮舉行過程中，“側尊”應該如何放置的問題。后世讀者往往讀至此處會認為“尊”之所以側放是因為“房”的空間過于狹小，又因為“側尊”往往與“房”同時出現，所以尊是否是因為房的過于狹小而側放成為禮經閱讀過程中的一樁公案。尊用于盛放昏禮儀式中所需要的酒水，用尊盛放，側為一，盛有禮水的尊被放置在“房”中。“房”，《儀禮》所載，為北堂后的一個小間，多為放置下一場合所用的禮器，相當于現代的置物間。當“尊”被移到“房”“戶”的東面時，并不會和玄酒一起移動，所以也就只有一尊盛放酒，并無另一尊盛放玄酒，唯一，只有一，是為“側”此處的“側”應為通假，單一，唯一的意思[1]。

當儀式進行至戶牖之間時，以尊盛放的“醴”再次被放置在“房”中，側面印證了“房”主要是用于被放置各類儀式所用的禮器的場所。但錢玄先生認為，“房”僅是臺梁結構房屋的一部分，與設席行禮的“堂”相對，主要用于陳設行禮所用的器服，以及贊者做準備、婦人避立、行禮的處所。《士冠禮》：“陳服于房中，西墉下。”《士昏禮·記》：“不敢辭洗，舅降，則辟于房，不敢拜洗。”《士虞禮》：“婦人入于房。”鄭玄注：“辟執事者。”即婦人有事需避，則避于房。《特牲饋食禮》：“主人降，洗，酌，致爵于主婦。席于房中，南面，主婦拜受爵”。

以上所列經文皆證明“房”除了可以盛放行禮所用的禮器外，還可以是贊者（執行行儀時的輔助人員）、婦人也即，沒有資格走上正堂參與儀式的人員，但又不能不在儀式中表達自己的敬意，故而在此處輔助行禮或暫時避讓正式行禮人員。但無論是放置行禮所用的禮器，還是供無法位于正堂上行禮的人員暫時避讓抑或行禮，“房”的作用都是暫時的，空間要求不高。不是特意為某種儀式修筑，在每場禮儀中也沒有固定的使用功能。由此可知，“房”中所存放的側尊之醴，其自身所占空間并不大，可以存放于臨時置物點—“房”中。所以，再次從側面印證了，“側尊”的“側”應為唯一，單一“尊”只有一只，而非常見儀式中的雙數[2]。

胡培翚《儀禮正義》對房進一步解釋：“房是婦人常處也。凡婦人入廟位在房，故此致爵主婦，亦席于房中，不于室也。”胡培翚認為，“房”是婦人經常出現的場所，但凡婦人進入廟中，位置只有低于堂的房，所以即使是身為一家之母的主婦，也只能接受放置在“房”中的爵。胡培翚著重強調的是“房”在顯示使用者的地位或者強調尊卑之時的作用，所以“房”的大小與“房”是否會限制“尊”的擺放并無直接關系。因為“房”可供婦人設席行禮，所以“房”雖狹小但可供盛放禮器的范圍應不小于一席，所以，“側尊”這一禮儀與房的大小并無必然聯系。

一、論《儀禮》中的“側”

屬于“無偶”“獨一”“無玄酒”的情況有：《士冠禮》中“側尊一甒醴在服北”，詳細論述見上部分。“贊者洗于房中，側酌醴……。”行禮的贊者在房中清洗手與觶，斟一觶醴。鄭注曰：“側酌者，言無為之薦者。”鄭玄認為側酌的人，是沒有能為其輔助行禮的人，所以他的酌，應為一，無偶。清吳廷華《儀禮疑義》云：“側，即上文側尊側字，彼注以側為特，謂無玄酒也。此經言側酌醴，亦謂特酌醴而無玄酒，其義甚明，……《注》以側酌為贊者獨自酌之，其說可通……”正如吳廷華所說，鄭玄在此處為鄭玄注做特、唯一解，就是沒有玄酒的意義，與《士冠禮》中“側無玄酒”用意應為相同[3]。

《士昏禮》：“特豚，合升，側載。”鄭《注》：“側載者，右胖載之舅俎，左胖載之姑俎，異尊卑。”賈公彥認為：“豚載皆合升，若成牲，載一胖，是常得云側。此乃載胖，故云側。但周人尚右，故知右胖載之舅俎，左胖載之姑俎，是以鄭云，“異尊卑”也。”側載，右邊為公舅準備，左邊為姑母準備，左右不同是為了區別尊卑。賈公彥進一步解釋這件事，盛放豚大多是兩只合在一起，如果只載一只，是為“胖”就是無偶，也被稱為“側”。只是周人尚右，所以，左右常常被用來區別地位的尊卑。將一只煮熟的小豬左右兩胖合盛在一只鼎中，再用兩俎各載一胖，分別給公公和婆婆進上。

《鄉飲酒禮》：“主人降席自南方。”主人從席的南方離開，獨自一人下堂。鄭《注》曰：“賓介不從。”賈疏云：“側者，特也。賓介不從，故言側。上文主人降，賓介皆從降。此獨不從者，以其方燕，禮殺故也。”因賓客沒有跟從，主人獨自離開，故稱之為側降，即獨一離席。《鄉射禮》“主人降席自南方，側降。”同上《聘禮》：“公側襲，受玉于中堂與東楹之間。”國君親自在裘衣外加衣，在堂的中間與東楹柱之間親手接過圭。鄭《注》云：“側，猶獨也。言獨見其尊賓也。他日賓有事，必有贊為之者。”鄭玄認為側在此處就是獨的意思，因為沒有輔助加衣的贊者，所以此處的側應該是單獨，獨一的意思。“公升，側受幾于序端。”國君上堂，在東序南頭親自從宰夫手中接過漆幾。鄭《注》：“漆幾也。今文無升。”《儀禮正義》：“側受幾者，公自受幾于宰夫，無擯相也。” “側受宰玉”“側受宰幣”“側受醴”同上。《儀禮正義》的記載，沒有擯等輔助人員幫助公，主君只能自己接受，所以，側在此處根據意義推斷，應該是獨一，無偶的意義[4]。

《士虞禮》：“側亨于廟門外之右，東面。”在廟門外的右側，烹煮豬的左半邊，灶面朝東。鄭《注》云：“側亨，亨一胖也……”賈疏云：“吉禮皆全，左右胖皆亨，不云側。此云側亨，明亨一胖而已。必亨一胖者，以其虞不致爵，自獻賓已后，則無主人主婦及賓以下之俎，故唯亨一胖也。”賈公彥認為，吉禮中都是左右雙數，沒有用側的地方，這里說側，說明此處只有一胖而已，因為此處只供主要行禮人使用，不需要額外為主婦也即主母準備另外的禮器，所以側在此處就是獨一，僅此的意思。

以旁、邊為義：《聘禮》出祖釋軷，祭酒脯，乃飲酒于其側。鄭《注》云：“祖，始也，既受聘享之禮，行出國門，止陳車騎，釋酒脯之奠于軷，為行始也。《詩傳》曰“軷，道祭也。”謂祭道路之神。《春秋傳》曰：“較涉山水。”側，旁也。此處聘禮指將要出行時，使者先行祭拜路神，使者即賓，祭拜的時候需要放置果脯和酒，果這些祭品都放在飲酒的旁邊，根據上下文，此處的側主要含義是旁邊。就如鄭玄的注所說，祖神指開始、開端，是享受聘問禮節的，走出國門，是聘禮真正意義上的開始，所以應該先行祭拜祖神，也就是出祖。賓祭拜時，需要放置祭祀用的酒釀和肉鋪，而這些出于尊敬，都是需要放置在飲酒之處的旁邊的。由鄭注可知，此處側應為旁側義，與《禮記·玉藻》相同[5]。

二、論“側尊”

《儀禮·士冠禮》：“側尊一甒醴，在服北。”鄭玄《注》認為：“側猶特也。無偶曰側，置酒曰尊。側者無玄酒。”賈公彥進一步解釋鄭注：

凡禮之通例，稱側有二：“一者無偶、特一為側，則此文側是也。又《昏禮》云“側尊甒醴于房中”，亦是無玄酒曰側，至于《昏禮》“合升，側載”，《聘禮》云“側襲”，《士虞禮》云“側尊”，此皆無偶為側之類也。一者《聘禮》云“側受幾”者，側是旁側之義。

《士冠禮》中“甒醴”被放置在“服”的北面，鄭玄認為“側”就是“特”，就是無偶，唯一。因為“側”的意思是只有一尊，所以用于表示尊敬祖先的“玄酒”也就沒有擺放，只擺放用于儀式所用的禮酒。

禮儀中側尊的慣例有兩種：第一種是只有一尊，不是一雙，這里的側尊就屬于這樣的情況。還有《昏禮》中的把甒醴側尊在房中也是這種情況，即沒有設置盛放玄酒的那一尊。《昏禮》側載、《聘禮》側襲、《士虞禮》側尊都屬于只有一尊的一類。還有一種是于旁邊，與正中相對。

胡培翚《儀禮正義》進一步解釋“玄酒”與“側尊”的關系：

又云“側尊無玄酒”者，古人設尊多用兩，其一系玄酒，即明水，示不忘古，《玉藻》曰“凡尊必上玄酒”是也。此則無玄酒，但用一尊，故云側。云“置酒曰尊”者，置酒謂之尊，猶布席謂之筵，皆是陳設之名，非謂酒器。側尊一甒醴，猶言特設一甒醴耳。

古人行禮擺設尊時，比較多擺設兩尊，其中一尊用于盛放玄酒，也就是明水。用來表示沒有忘記祖先，沒有忘記傳承。就是《禮記·玉藻》所說的但凡尊敬祖先，必須是用玄酒。此處被認為沒有玄酒，只有剩余的一尊，便是這種陳設方式，即側-單一、獨一。放置酒器稱為尊，并不是指此處專有一種酒器稱為尊，就像布置酒席稱為“筵”，這里的“尊”也只是對盛放的酒器的代稱，所以此處側尊也就是只放置一只禮器用于盛放行禮所用的酒。所以，無偶是因為沒有玄酒與獨一的甒器相對，無偶或者無玄酒在行禮擺設中意義相同[6]。

由以上可知，賈公彥認為“側尊”的“側”應有兩種解釋，第一種是無偶、唯一。《冠禮》《昏禮》《士虞禮》的“側尊”，《聘禮》的“側襲”都是這種情況;第二種是旁側，與正相對。賈公彥將《聘禮》“側受幾”中的“側”解釋為旁側。

《聘禮》中的禮賓一處，公在“序”的一端，接受“幾”。鄭玄的注中沒有提“側”的意思。此處的“側”應該是和“側受宰玉”相同的文法，所以以此類推，此處應該是不成雙，并非旁側的意義。

“側猶特也，無偶曰側”中，側都是和特一樣可以用獨、無偶來解釋，現在有人認為側應該用旁來解釋，因為《廣雅》中曾說側應該是旁邊的意思，是由《史記索隱》中的例子可以加以印證的。《禮記·玉藻》中也說，大夫從旁邊接尊用棜，士從旁邊接尊用禁。關于這處，鄭玄沒有解釋，孔穎達的疏也是用旁邊的意思來解釋，但因為“側猶特也，無偶曰側”一例，此處應該作為無偶，獨一來解釋。

但是《禮記·玉藻》中對大夫與士的側尊有明確的解釋：“凡尊必上玄酒。唯君面尊。唯饗野人皆酒。大夫側尊，用棜;士側尊，用禁。”《禮記·玉藻》認為，但凡為顯示對上一位面或者長者的尊敬，必須設置玄酒，這是對上一位面的人的尊敬。而且按照禮制，只有君主才可以正面尊，接受玄酒。而鄉野之人或非貴族者，多受酒，無資格受玄酒。大夫側面受尊，用棜來接受，士側面接受尊，是用禁。

“玄酒”與“側尊”同時出現，僅規定饗野之人只能接受酒，而未限制其余階層人員。因此證明此處側尊與“無玄酒”之意并非綁定出現，所以也即此處的“玄酒”并不一定是“獨一、無偶”的意義。鄭注曰：“不忘古也。面，猶鄉也。《燕禮》曰：“司宮尊于東楹之西，兩方壺，左玄酒，南上。公尊瓦大兩，有冪，在尊南，南上。”蠟引，故不備禮。棜，斯禁也。無足，有似于棜，是以言棜[7]。”

鄭玄認為，接受“玄酒”是不忘古的本質。《燕禮》曾說，尊應放在東楹的西面，禮器應為兩方壺，左面的壺需要盛放玄酒。

孔穎達認為：“唯君面尊”者，面，鄉也。謂人君燕臣子，專其恩惠，故尊鼻鄉君，故引《燕禮》燕臣子之法以解之。若兩君相見，則尊鼻于兩楹間，在賓主之間夾之，不得面鄉尊也。“唯饗野人皆酒”者，饗野人，謂蠟祭時也。野人賤，不得比士，又無德，又可飽食，則宜貪味，故唯酒而無水也。“大夫側尊，用棜;士側尊，用禁”者，側，謂旁側，在賓主兩楹間，旁側夾之，又東西橫行，異于君也。若側尊近于君南北列之，則《燕禮》所云者是也。大夫、士側尊者，《鄉飲酒》義，云尊于房戶之間，賓主共之也[8]。

孔穎達進一步對鄭玄的注進行解釋：面，饗的意思，指只有較高地位的人，因為此禮源自燕國，所以引用燕國的身份來舉例解釋，也就是一邦之君或者燕國的臣子，才可以專門享用這種恩惠，所以稱為“尊鼻鄉君”。如果是兩國國君，雙方是地位平等的話，尊鼻應該放在兩楹之間，以顯示對兩位國君的尊敬。尊酒夾雜在賓客和主人之間，不得單獨面對某一為君主。并解釋了鄉野之人喝酒的原因。因為鄉野之人常飽食而已，只為飽腹，多貪嘴，吃味。所以，他們參與儀式時，往往使用的是摻雜清水的純酒，是與“玄酒”相對的存在。是鄉飲酒禮中的“面尊”之禮是符合燕禮，與“面尊”相對的便是“大夫”與“士”的“側尊”，是與君主相區別的階級的象征，“側尊”指尊鼻擺放的位置，與獨一、無偶沒有明顯地聯系。側就是旁邊，不是正面的邊，在鄉飲酒中兩位行禮之人地位相等時，就是兩位相夾之處，并非主要對著一位主要行禮人員。詳細查閱《儀禮》十七篇，與“側”相關的陳設之名共出現十七處，有十五處應屬于無偶、獨一的情況;一處應解釋為旁、邊;另一處應解釋為昃[9]。

三、結語

綜上所述，《儀禮》中的“側”字主要有三種解釋：第一種，無偶、獨一，也即無玄酒，多用于描述陳設之禮器;第二種，旁側，與行禮之人所處的位置有關，與正相對;第三種，日側，由人位置的旁側引申至太陽位置的旁側。“側尊”屬于第一種情況，因為沒有盛放玄酒的那一尊，所以行禮時僅有一尊，與行禮置器的處所“房”的大小沒有明顯關系。

參考文獻：

[1][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儀禮注疏[M].北京：北京大

學出版社，1999.

[2][唐]孔穎達.禮記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

[3][清]胡培翚撰.儀禮正義[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

社，2018.

[4][清]孫希旦.禮記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9.

[5]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7.

[6]胡新生.周代的禮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

[7]葉國良.中國傳統生命禮俗[M].上海：上海書店，2017.

[8]彭林.三禮研究入門[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

[9]王鍔編.三禮研究論著提要[M].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01.

（責任編輯：張詠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