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資本論》中馬克思以政治經濟學批判為路徑,闡釋了一套資本權力對工人支配與規訓的微觀權力體系。而福柯的《規訓與懲罰》厘清了傳統權力和微觀權力的區別,也為人們提供了一個嶄新的研究視角——通過微觀權力的滲透運作下完成社會對個體的控制。資本家運用各種紀律、制度形成一套規訓工人的微觀權力體系。而資本權力規訓的實現方式則是將時間與空間結合在一起,使每個人都面臨著資本權力的規訓與塑造:首先,在時間維度上,資本權力以“工作日”“時間表”的形式侵占著人們的生命;其次,在空間維度上,從封閉空間到整個社會,資本權力都以一種微觀的運作方式得到具體而微的實施。權力的微觀化通過網絡化的監視與規訓所實現。
關鍵詞:資本;權力;資本權力;規訓;政治哲學
中圖分類號:A81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2)06-0050-04
自古希臘以來,關于權力思想的著述文獻就汗牛充棟,與之相關的各種概念始終是政治哲學與政治理論的核心。權力同樣是福柯①哲學中的重要概念。基于對傳統權力分析的不滿,福柯轉向了具體的微觀權力機制研究。這是福柯權力分析的重點之一,即著眼于細節和實踐分析權力。按福柯的理解,首先,權力關系并不應限于簡單的上層建筑層面,而應該植根于更加深刻的層面,所以其分析的都是諸如監獄、醫院、病人等具體領域的對象;其次,權力的基礎問題固然重要,但并非所有權力都根據其基礎實現運轉。因此福柯向自己提了這樣一個問題: 我們是不是根本就無法研究權力實際運作的方式?也正是基于這種對傳統權力分析的不滿,福柯轉向了具體的微觀權力機制的研究,展開了對刑法、監獄這一系列總體建制的批判。在《規訓與懲罰》一書中,福柯對于權力思想的獨特處理得到了具體的體現。《規訓與懲罰》為人們厘清了傳統權力和微觀權力的區別,也為人們提供了一個嶄新的研究視角——通過微觀權力的滲透、影響以規范有效地完成社會對個體的控制。而在《資本論》中,馬克思以政治經濟學批判為路徑,闡釋了一套資本家對工人,抑或說是資本權力對工人支配與規訓的微觀權力體系。對資本進行理性的分析屬于經濟學的范疇,但若可以跳脫出經濟學范疇,發現隱藏在資本中的支配人的力量,就會發現資本實際上是一種權力,資本的增殖就是社會權力的擴大,資本主義的每一次發展的成功同時也是社會權力的進一步擴大。就資本的本質來說,是對人們無酬勞動的支配權。在簡單的流通領域和商品交換領域,資本家與工人是平等的,但一旦進入生產領域,被平等這個價值范疇掩蓋的資本權力便以生命權力的形式顯現。不難看出,馬克思對資本權力的批判內蘊著福柯所認為的那種新的權力治理技術,而《資本論》就是資本權力批判的重大理論場域。
一、資本何以成為一種微觀權力
福柯討論過君主權力或者說傳統權力與規訓權力的差異。君主權力指的是15—16世紀歐洲的君主權力。那時的歐洲充斥著各種各樣的君主制,每個小的國家都有各自的君主,這些君主通過絕對中心化的權力控制臣民,社會中所有的權力都被君主權力所籠罩,君主權力是權力的制高點。這樣的權力的運作方式是直接對臣民進行統治和鎮壓,所以這個權力是壓迫性的、否定性的,是一個絕對的、不容侵犯的頂點。“如果我們在看待權力的時候,僅僅把它同法律和憲法,或者是國家和國家機器聯系起來,那就一定會把權力的問題貧困化。權力與法律和國家機器非常不一樣,也比后者更復雜、更稠密、更具有滲透性。如果不擁有權力機器,就不可能發展資本主義的生產力。”[1]161可以看出,即使在法國那樣高度發達的君主國家中,權力的機制在細節上也存在很多漏洞,權力只有很弱的“解決”能力,無法對社會機體進行個人化的詳盡分析。因此,隨著社會經濟的變化發展,權力被要求在更具有連續性的微觀渠道上也能流通,能夠直接貫徹到個人、身體、姿態以及日常行為。17—18世紀,福柯稱之為古典時期。這個時期的歐洲出現了一種新型的權力,即“規訓權力”。規訓權力與君主權力的顯著差別是:君主權力是一個絕對的頂點,被君主一人所壟斷,是從一個絕對的凝固點出發的;但是規訓權力恰恰是從那種壟斷性、頂點式的權力里進行分散的。因此,微觀權力的運作方式與君主權力截然相反,君主權力是鎮壓的、否定的,只要任何人對權力有挑釁,權力會立即將其撲滅、使之肉體徹底地滅亡。但是規訓權力是通過紀律和制度來進行控制。換言之,規訓權力恰恰是想把每一個個體變成它所需要的目標,對其進行塑造,使之變成一個特殊的主體。例如現代的軍隊要有新的權力分類,即所謂的紀律,帶著它全套的結構和等級、檢查、操練和各種制約。因此,相對于君主權力的鎮壓和否定,規訓權力的特點是改造、矯正,使主體具有某種特殊的可能性。規訓權力內在于一個體制、一個機構,寄生于這個體制,無人可以控制和把握。規訓權力像是一張大網,仿佛是社會這個有機體的毛細血管。權力對社會進行供血,讓社會關系得以維系。可同時權力這張網又無時無刻不在監視著社會中的每一個個體,無形中讓他們進行懲罰、矯正和馴化。“在現實中,權力的實施走得要更遠。生產關系的再生產不是權力發揮的唯一功能。統治體系和剝削的途徑當然是相互作用,相互交叉和相互支撐的。但是它們并不相互重合。”[1]208
而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有一個首要的、不容忽視的問題,就是資本何以具有權力?資本何以具有微觀權力的規訓力量?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提出,在有限的商品經濟下,商品流通過程為W—G—W,此時的貨幣充當一般等價物,起媒介作用,只是商品流通的手段。而社會生產的目的從使用價值的財富的增長改變為貨幣的增殖后,公式又演變成G—W—G′,即從貨幣出發,經過生產環節又回到了貨幣。原來僅僅作為流通手段的貨幣變成了財富的主體,資本家的目的也演變為贏得他手中動產即貨幣的自由,資本具有了增殖的生命本性。資本的本性是增殖以后,就有了突破歐洲、打開世界市場的要求,資本首次開創了世界歷史。隨著地理空間的不斷擴展,新的消費需要不斷擴大,資本也擁有了增殖的新空間。“資本增殖的貪婪欲望從根本上更新了權力的作用機制,使權力從‘使你死(死亡威脅)的君主權力轉換為通過對人們生活形式的干預而致力于如何‘使你活(扶植生命)的現代權力。”[2]資本本質上就變成了抽象勞動統治具體勞動,交換價值的增殖支配使用價值的生產。正是通過資本的這種支配力,資本家運用各種紀律、制度形成一套規訓工人的微觀權力體系,這套權力的網絡從身體穿越到靈魂。gzslib202204041856二、資本權力規訓的實現方式
時間與空間結合在一起,就會將人框定在一個具體的位置上,在這個具體的位置上,每個人都面臨著資本權力的規訓與塑造。
首先,在時間維度上,資本權力以“工作日”“時間表”的形式侵占著人們的生命。
在《規訓與懲罰》的第一章可以看到兩種截然不同的懲罰方式,二者相隔不到一個世紀。在《規訓與懲罰》的開篇,就可以看到犯人達米安的行刑現場畫面:“用燒紅的鐵鉗撕開他的胸膛和四肢上的肉,用硫磺燒焦他持著弒君兇器的手,再將熔化的鉛汁、沸滾的松香、蠟和硫磺澆入撕裂的傷口,然后四馬分肢,最后焚尸揚灰。”[4]3在18世紀,資本主義經濟飛速發展、人口激增、生產擴大、分工深化,這些變化必然要求重新配置整個懲罰體制,作為一種公共景觀的酷刑必須消失。這同時就要求權力的轉變,至高無上的君權將向整個社會機體蔓延,擁有微觀的形態。與達米安行刑現場相對比的,是一份巴黎少年犯監管所的作息時間表。規章規定,“犯人作息日冬天從早上6點開始,夏天從早上5點開始……隨著擊鼓聲,犯人按勞動小組集合……在走廊巡視,確保秩序和肅靜。”[4]6從起床到就寢,甚至包括幾點洗手進餐,作息時間表事無巨細。這一份作息時間表既說明了懲罰方式的轉變,也預示著微觀權力的蔓延。無數哲學家均對時間進行探討,從“容器式的時間”到“絕對主觀化的時間”,從亞里士多德、康德到海德格爾、胡塞爾等人,但更多是對于純粹的自然時間概念,如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福柯所觀察的作息時間表,則指向社會時間,它是被鐘解,表測量和分割的片段。事件先后順序的累加組成線性時間,但人類社會在此基礎上爭搶時刻的歸屬權。如此,時間就變成一種“社會構成”,人賦予時間以意義,從而塑型了它的社會屬性[4]。在《資本論》中,資本權力則以工作日的形式規訓著工人們的身體和精神。資本家按照勞動力的日價值購買了勞動力,但是工作日的界限彈性很大。資本家作為人格化的資本,想要不斷贏得手中動產的自由,就要不斷吮吸活勞動。“商品交換的性質本身沒有給工作日規定任何界限,因而沒有給剩余勞動規定任何界限。資本家要堅持他作為買者的權力,他盡量延長工作日,如果可能,就把一個工作日變成兩個工作日。”[5]271在平等交換范疇的掩蓋下,貧窮被不斷生產出來。
其次,在空間維度上,從18世紀大工場那樣的封閉空間到整個社會、城市的開放空間,資本權力都以一種微觀的運作方式得到具體而微的實施。
“不僅要說空間決定歷史的發展,而且歷史反過來在空間中重構并積淀下來。空間的定位是一種必須仔細研究的政治經濟形式。”[6]福柯曾經說過仔細閱讀馬克思的作品以后,就可以發現隱藏在其中的令人震驚的空間感。馬克思在《資本論》的第十二章中就提出,工場手工業的最終形態都是“一個以人為器官的生產機構。”[5]392資本家將一種操作分離成不同的部分,獨立化為各個工人的專門職能。這種狹隘的、不科學的分解使得每一個工人只適合于一種局部的職能,他的勞動力轉化成這種智能的器官。這時,工場就變成了一個封閉的、供資本權力規訓工人的狹小空間。資本與技術是一對孿生兄弟,技術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而不斷向前進步,工場逐漸向工廠轉變。在工廠中,資本家會設定一系列的規章制度,即所謂“紀律”。權力的微觀化是通過網絡化的監視與規訓所實現的。在《規訓與懲罰》的第三部分提及,現代軍事訓練中所關注的不再僅僅是如何讓士兵體格健壯膽量過人,而是對身體特定部位進行操練,將每一個身體動作細分,不斷練習重復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這就是“紀律”的作用。身體被操控、塑造、訓練使其遵守、回應,并變得靈巧,同時也增加了身體的力量。在這些技巧中,創新之處是不再僅從普遍意義上看待身體:控制不再是通過暴民鎮壓全體國民、宗教、種族來獲得。身體被個別化對待。這是個體化的開始,這里的個體化不再是指出眾的、超群的和大眾相對比的,因為所有人都變成了個體。正如列斐伏爾所說,“權力蔓延在每個人的骨髓中,利用隱晦的心理控制,將紀律內化為行為與思維方式。”[7]②
三、資本權力的運作效應
如今,每個人都面對著一個體制,都在時空的一個框架當中,因此每個人都面臨著各種各樣規訓權力的塑造。主體實際上蘊涵服從之義。獲得主體性,從根本上來說就是要服從才能獲得主體。因此,相對于君主權力的鎮壓和否定,規訓權力的特點是改造、矯正,使主體具有某種特殊的可能性。福柯從監獄的產生來探討刑罰懲罰史,實際上是在探討權力運作機制,只是他并未從國家、政府和法律等層面上對權力進行分析,而是從權力的微觀層面出發,即權力通過不同手段和方法對人的身體、靈魂進行規訓,這些規訓制度從監獄蔓延到學校、工廠乃至整個社會。人一出生,實際上就是一個雙重結構、雙向互動的過程。一方面是人的自我認識,自我反思的意識性進化過程;另一方面是人對人的行為進行干預、管制、約束、控制、懲罰的過程。人對自我反思的程度,也意味著人對自我懲罰方式的變化。在福柯看來,都不外乎是權力運作的模式之一,尤其是權力以人的身體作為媒介的運作。而福柯本身致力于要反抗的,就是重新勾畫邊界。表面上在探索人性的邊界,實際上是在探索社會的邊界,表面上是一個邊緣化的問題處理,而實際上是在重新考察人類的合理性的邊界。在工廠中,每一個工人只適合于一種局部的智能,勞動力變成一種智能的器官。掌握技術的工人又占據主要地位,其他工人只能不斷出賣自己的勞動力為機器提供生命,最后成為資本權力宰制下的“赤裸生命”。正如《資本論》第一卷第四章結尾描述的那樣,“原來的貨幣占有者作為資本家,昂首前行;勞動力占有者作為他的工人,尾隨于后。一個笑容滿面,雄心勃勃;一個戰戰兢兢,畏縮不前,像在市場上出賣了自己的皮一樣,只有一個前途——讓人家來蹂躪。”[5]205
注釋:
①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年),男,法國哲學家、社會思想家和“思想系統的歷史學家”,法蘭西學院思想體系史教授。畢業于巴黎高等師范學院、索邦大學。他對文學評論及其理論、哲學(尤其在法語國家中)、批評理論、歷史學、科學史(尤其醫學史)、批評教育學和知識社會學有很大的影響。著有《瘋癲與文明》《性史》《規訓與懲罰》《臨床醫學的誕生》《知識考古學》《詞與物》等。
②MARK KELLY:The politicical philosophy of Michel Foucault,London:Routledge Press,2019:37.參考文獻:
[1]米歇爾·福柯.古典時代瘋狂史[M].林志明,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
[2]齊格蒙特·鮑曼.個體化社會[M].范祥濤,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2.
[3]權力的眼睛——福柯訪談錄[M].嚴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152-208.
[4]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3-6.
[5]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的后果[M].田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9.
[6]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05-392.
[7]王雪,張盾.資本的權力與主體性的消解——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中的一個政治問題[J].東南學術,2021(2).
作者簡介:蔣岸琪(1998—),女,漢族,江蘇丹陽人,單位為華東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研究方向為西方馬克思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