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陽
我國《電影產業促進法》早在2017年3月就已頒布實施,并在第七條中明確規定:“與電影有關的知識產權受法律保護,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侵犯。”但是,目前我國電影網絡版權保護狀況仍然不甚理想。隨著數字技術和網絡技術的發展和電影作品網絡傳播速度和范圍不斷擴大,電影作品侵權方式也變得隱蔽,難以察覺。電影作品作為高資本投入和高智力結晶的產物,若缺乏有效的網絡版權保護措施,不僅會挫傷電影人的原創激情,還會擾亂電影市場的經濟秩序,制約電影產業的發展。
電影是建立在眾多作者專業分工和集體合作的基礎上生成的版權作品。版權即著作權,是著作權人所享有的人身權和財產權的統稱。我國《著作權法》第17條規定,電影作品的著作權由制作者享有,但編劇、導演、攝影、作詞、作曲等作者享有署名權,并有權按照與制作者簽訂的合同獲得報酬。雖然《著作權法》的規定很明確,但電影行業的實際情況是署名比較混亂,導致眾多作者身份和作品之間的權屬關系難以確認。例如,總制片人與制品人、副導演與助理導演、攝影助理與燈光師,上述人員雖有勞動付出并會獲得相應的報酬,但是,他們是否具有《著作權法》意義上的署名權、是否能在電影侵權賠償中擁有受償權仍有待詳細確認。2021年6月1日起實施的《著作權法》引入懲罰性賠償制度,賠償額上限由50萬元提高到500萬元。在賠償額度提高后,將有更多人員開始關注自身的權利問題,作者身份確認將成為權屬爭議的關鍵。
除權屬爭議外,電影版權登記時間長也是亟待解決的問題之一。獲取版權登記證書是電影網絡發行的前提。院線電影確權登記需要作者、其他著作權人或其代理人向中國版權保護中心著作權登記部提交登記申請材料并繳納相應費用,經登記機構受理、審查后,符合條件的會獲得著作權登記證書。在材料齊全的情況下,從提交申請到拿到證書,平均需要1個月的時間,如果需要補正材料的,有可能延長至3個月左右。投資額超過100萬的網絡電影版權登記要歷經2次審批、2次辦理備案和2次公示公告,自申請登記之日起至取得證書平均需要20-30個工作日。因此,不論是院線電影還是網絡電影權屬登記模式均具有較強的滯后性,而且申請登記注冊的平臺一旦遭受黑客攻擊,確權登記信息可能遭到篡改甚至毀滅。
目前電影網絡侵權方式多樣,增加了防控的難度。網絡發行作為電影發行的一種模式,已成為延長電影作品生命周期、創造電影產業價值、增加版權方利益的重要渠道。但未經版權方授權,利用數字技術擅自復制、偷錄電影作品后上傳至互聯網服務器,再通過網站、網盤、微信公眾號、小程序、微博等渠道提供給其他人,其他人下載或觀看的行為已經成為當下電影網絡侵權的主要方式,嚴重侵害了版權方的合法權益。很多網絡服務提供商常以“被動接受網友通過P2P(peer-to-peer)工具上傳侵權作品”為由推卸責任,并以“避風港原則”作為逃避侵權賠償的擋箭牌,網絡服務提供商即使明知侵權行為已發生,但基于“先侵權、等通知;不通知、不負責;你通知、我刪除、我免責”的情景預設,甚少主動采取防控侵權的措施。
根據我國《著作權法》第22條“為個人學習、研究或者欣賞,使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可以不經著作權人許可,不向其支付報酬”的規定,在家里的個人電腦上下載電影,看完后立即刪除,可不視為侵權。但是,絕大部分人并未做到看后刪除,個人電腦下載并安裝P2P軟件后,終端存儲器的硬盤便有了儲存電影作品的“共享區域”,其他下載了P2P軟件的人可直接連接到該臺電腦終端,這意味著每臺私人電腦都可能成為服務器,導致下載的電影作品呈幾何級擴散,違反了《著作權法》第21條“使用可以不經著作權人許可的已經發表的作品的,不得影響該作品的正常使用,也不得不合理地損害著作權人的合法利益”的規定。未經許可下載電影作品的行為已經成為網絡侵權的主要形式之一,但依靠現有的技術手段,獲取每個下載者的身份信息并要求其付費或追究其法律責任幾乎是不可能的。
混剪侵權也是電影版權侵權的主要形式之一。以個體為中心的自媒體憑借普及化的剪編軟件,可零成本、無門檻地將電影作品刪減、混編成新視頻,配以文字、解說、音樂等內容對電影作品重新解構后上傳至自媒體平臺。盡管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下發的《關于進一步規范網絡視聽節目傳播秩序的通知》要求規范以盈利為目的的自媒體混剪行為,但因缺乏有效的監管措施,這種混剪侵權始終無法得到有效地遏制。
《中國互聯網發展報告2019》顯示,我國現有網民8.29億、網絡視頻6.12億、網站523萬、網頁2816億。12426監測中心針對國家版權局2019年重點預警的64部院線電影監測發現超過47萬條的網絡侵權鏈接,網絡電影版權侵權狀況更加嚴重,被盜版侵權率竟為100%。[1]因此,不論是監管機構還是版權方,通過梳理數以億計的計算機地址及百萬數量級的網站進行侵權追蹤,效果顯然不會理想。
電影網絡版權的侵權主體多是跨區域的,侵權方式多樣,作品傳播速度快、數量大,而刪除鏈接卻簡單易行,因此與傳統院線電影侵權相比,電影網絡版權的侵權行為更具隱蔽性、易改變性和易滅失性。對于具有專業技術能力的專門機構而言溯源取證都是難題,對于沒有專業技術能力的版權方而言更是難上加難,導致版權方最終選擇放棄維權,致使侵權越演越烈。
維權成本高、賠償數額低也是版權方維權中難以攻克的“老大難”問題。我國《著作權法》規定,依據權利人實際損失、侵權人違法所得確定賠償金額,實際損失和違法所得均不能確定的情況下按法定標準進行賠償。據統計,我國99.5%的案件都適用法定賠償標準,權利人實際損失和侵權人違法所得方面的取證難是主要原因[2]。酷6網曾因盜播《赤壁》被版權方起訴索賠55萬元(權利人實際損失50萬元和訴訟合理支出5萬),但法院最終僅判賠5.5萬元(權利人實際損失5萬和支付訴訟合理開支0.5萬)。[3]這意味著只要突破不了舉證難的困境,就無法真實地計算出版權方實際損失或侵權人違法所得,賠償額度與實際損失之間的差距就難以消除,版權方利益就無法得到根本性保障。為了避免“贏了官司賠了錢”的現象再度發生,需進一步探索新的侵權取證方法,以降低維權成本。
區塊鏈是一種按照時間順序將數據區塊以相連的方式組合成的鏈式數據結構,它是以密碼學方式保證的、不可篡改和不可偽造的分布式賬本。[4]區塊鏈技術猶如將同一份賬本備份至全球志愿者提供的計算機(節點)上,“去中心化”的多重備份特點,提高了區塊鏈的容錯性能。只要黑客沒有控制全網51%以上的節點,就不會影響區塊鏈的整體運行,即便個別節點被攻陷、保存的賬本被銷毀,被攻陷的節點仍可從其他節點尋回完整的賬本。區塊鏈的共識機制要求在賬本內寫入任何信息皆需經全部節點或表決節點驗證、核準,達成共識后,信息方可被記賬人記錄和抄賬人謄抄。因此,分布式共識機制同時解決了賬本內信息(上鏈信息)“由誰寫入”和“如何同步”的問題,從源頭上規避分布式賬本被非法寫入的問題。若依托分布式共識機制將電影網絡版權登記和流轉信息上鏈存證,不僅信息可全網快速傳播、確認,而且存證信息即刻便被鎖定在順次相接的區塊之內永久保存,并基于共識機制組建含有法院、公證處、仲裁委員會、版權中心、鑒定中心、第三方存證機構和監測機構等在內的聯盟鏈,可打通版權信息不對稱和傳遞效率低、公信力不足的痛點,使確權存證訴訟互聯互通。
區塊鏈技術使用的哈希算法可實現上鏈存證的版權信息全程可追溯和可驗證。哈希算法能將任意長度的數字信息(如文本、圖片、視頻等)在可接受的時間內轉換為長度較短、位數固定的哈希值(數字摘要)。輸入唯一的數字信息只能計算出唯一的哈希值,且哈希算法具有不可逆性,即很難通過輸出的哈希值反推出輸入的數字信息。因此,借助哈希算法從明文到密文的不可逆映射優勢,將長度較短的哈希值作為內容較大的數字信息的“指紋”(唯一標記),則可廣泛地應用于信息驗證環節。只需驗證不同時間節點數字信息的哈希值是否一致,便可知曉該信息是否被篡改過,以此減免全過程全方位的校驗工作,達到降低校驗難度、提高檢驗效率的目的。哈希算法是一種數據運算方式,而哈希指針是一種數據結構,既是指向存儲位置的指針,也是該位置信息的哈希值。因為每個區塊包含記錄該區塊上鏈時間的時間戳、指向上一個區塊的哈希指針以及本區塊所記錄的數字信息,所以,也可以把區塊鏈視為由若干個使用哈希指針的區塊按時間順序鏈接而成的鏈表。上一個區塊的哈希指針因被后面區塊記錄下來,這使得已上鏈的信息環環相扣,無法刪除和篡改。那么只要將電影作品的相關信息上鏈存儲,就能憑借指針的指向性去追溯信息的存儲位置,用哈希值的唯一性去驗證信息是否被篡改過,為電影版權信息驗證和全程溯源提供技術支持。
智能合約是一種無需中介、自我驗證、自動執行合約條款的計算機交易協議。[5]經交易各方協商后,請專業人士將約定好的交易觸發條件(特定的時間、事件等)和響應規則(特定的交易、動作等)轉成邏輯算法的程序代碼,并寫入區塊鏈,此時便生成了智能合約。觸發條件一旦滿足,計算機程序就會自動啟動,響應并控制著整個交易過程,直至完成指定的活動。因此,智能合約可以將交易各方的復雜關系程序化,避免外界干預,不可篡改、永不反悔地自動執行預置活動。它改變了傳統的交易模式,形成“代碼即法律”的顛覆式創新。若用智能合約覆蓋電影網絡版權拆分、轉讓、授權等各個環節,將電影網絡版權交易中有關版權方內部及版權方和其他利益相關者之間的權利、責任、利益分配標準等轉化為程序代碼,那么即便沒有第三方背書,智能合約也可自動完成分賬、索賠等工作。一方面避免惡意違約,提升電影網絡版權交易效率,另一方面可跳過第三方機構,降低網絡版權交易成本。
借助區塊鏈技術改進原有的版權登記注冊平臺,由版權方在線進行實名認證并提交登記申請和電影作品,平臺方審核通過后,將作品的版權信息轉換為唯一對應的哈希值上鏈保存。“哈希值+時間戳”即刻便可完成版權方與電影作品之間權屬確認登記工作,以此壓縮確權登記時間。并基于分布式共識機制將確權登記信息同步至包含法院、公證處、版權中心等權威機構在內的聯盟鏈,用以提升平臺存證的權威性。至此,電影版權確權登記信息實現了全流程記錄、全鏈路可信、全節點見證、全方位協作。區塊鏈作為全球分布式的數據庫可根除因黑客攻擊導致中心化版權登記平臺癱瘓的難題,進而保障電影版權確權登記信息的儲存安全。
監測平臺方可利用大數據爬蟲將網絡傳播作品(如混剪視頻、未經授權的電影作品)與原電影作品進行特征分析、對比和匹配,當相似度達到闕值時,首先錨定侵權主體,并通過哈希運算提取侵權視頻的哈希值,隨后加蓋侵權證據生成時間的時間戳,最后將侵權行為固化為證據上鏈存儲,此時便完成了侵權存證工作。區塊鏈分布式共識機制使得侵權存證與傳統的公證存證、第三方存證不同,存證信息具備防篡改性和多方存證的優勢;并且在含有司法、公證、仲裁等機構的聯盟鏈上存證比人人可隨時自由加入和退出的公有鏈上存證更具公信力;聯盟鏈上的相關機構可從自身運維的節點隨時獲取存證信息,無需第三方機構出具證明就可將其視為直接證據,極大地簡化了舉證流程。這些優勢都有助于區塊鏈技術在電影網絡版權保護領域的大范圍應用。在司法實務中,自杭州互聯網法院確認區塊鏈電子存證法律效力后,2018年9月區塊鏈存證獲得了最高人民法院的認可。一旦發生電影網絡版權糾紛,區塊鏈上的侵權存證信息可作為版權方維權的有力證據,成為決定勝敗的關鍵。
將區塊鏈技術應用于電影網絡版權領域的目的,不是要將作品禁錮在封閉的空間范圍內加以保護,而是要保障作品在合法復制、分享的同時,實現版權方收益最大化的目標。鑒于區塊的容量限制,可采取鏈上存證和鏈下存儲相結合的方式存放電影作品及相關信息。鏈下使用星際文件系統 IPFS(Inter Planetary File System)存儲海量的電影作品,鏈上只需存儲作品的哈希值。鑒于電影作品生成的哈希值是唯一的,那么只有比對哈希值是否重復,即可獲悉相同的電影作品是否已在IPFS上存儲,以此避免重復存儲的現象。版權消費者在互聯網上檢索電影作品時,可獲得其存儲的位置,經版權方授權后,依據唯一的哈希值查找到在IPFS上存儲的對應作品,獲取秘鑰后便可解密電影作品。[6]同時,版權消費者的訪問時間、訪問地址、版權方的授權時間等信息將被永久地封存在區塊鏈上。
電影網絡發行收益通常分為買斷版權、分賬發行、買斷版權和分賬發行相結合的三種方式,但由于利益分配體系不完善和收益計算方法不透明,使得利益相關者之間的爭議從未停歇。若以智能合約為基礎,將版權方、版權消費者、版權合法傳播者連接起來,預先約定電影網絡版權轉移所有權、使用權、傳播權時的定價、付費標準、分銷渠道、違約處罰額度等交易規則,勢必推進電影網絡版權交易“自愿簽約——自動執行——違約自動懲罰或申訴”的自治進程。例如,版權方與版權消費者之間簽訂的智能合約可將消費者支付費用設為觸發條件,此后發送電影作品的解讀密鑰、解凍已支付費用轉賬給版權方、交易信息上鏈存證等一系列活動將由計算機程序自動完成;版權方和版權合法傳播者之間簽訂的智能合約可將電影點播次數與授權頻率設為觸發條件,而后智能合約便可自動完成收益分配、收益轉移等事項,避免多重授權、收益結算不暢、欺詐等行為發生;版權方與作者之間簽訂的智能合約,則可根據每位作者在作品創作過程中的貢獻率約定侵權受償時的分配比例,用以減少不必要的爭議;版權方內部也可簽訂智能合約,預置版權拆分、轉讓、授權時的權利和責任,以便自動分配版權收益。“代碼即法律”的智能合約一旦被觸發,則不會受任何外界力量干擾,能夠自動、高效、精準地完成契約,它將侵權行為由原來的事后監管變為實時監管與實時處罰,從根本上解決“老賴”問題,重塑電影網絡版權交易流程。
利用區塊鏈技術還可改變電影作品網絡傳播渠道。視頻平臺在傳統的電影網絡傳播中占據了非常重要的位置,作為版權方和版權消費者之間的中介,不僅享受利益分配的權力,而且決定了電影作品的傳播價格和傳播時限。若依托區塊鏈技術,版權方可利用智能合約與消費者完成點對點的交易,擺脫視頻平臺的牽制,打通版權方自主傳播的通道。電影作品不僅可在網絡上永久上映,獲得持續化的收益,而且可壓縮因視頻平臺存在而產生的傳播成本。即使有些作品仍需依托視頻平臺發行,版權方也可根據哈希指針溯源作品傳播的全過程,有效地約束視頻平臺方瞞報漏報傳播量的行為,改變版權方在網絡傳播中參與度低的現狀,扭轉其弱勢地位。可預見,第三方視頻平臺的作用將逐步變小,而版權方自主傳播通道將逐步拓寬。
法院訴訟是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建設的重要環節,是完善電影版權保護體系、促進知識產權生態系統良性發展不可或缺的舉措。基于區塊鏈的技術信任無疑會大幅度提升審判的效率和質量,區塊鏈技術將在司法系統中得到大范圍的應用。版權方一旦發現作品被侵權,可向法院提交訴訟書、版權人身份信息、電影作品內容、登記平臺方出具的確權登記文件、監測平臺方提供的侵權存證文件等文件申請立案。在司法實踐中,區塊鏈存證是否被采納,與區塊鏈節點是否含有版權中心、仲裁機構、法院等相關主體并無直接關聯。但若受理法院作為區塊鏈節點之一時,通過區塊鏈技術獲取的侵權證據極易被采納,可簡化證據真實性的審核工作,節省司法資源。若該法院并非區塊鏈的節點機構,版權方除提交區塊鏈侵權存證外,最好再補充提供監測平臺方存證的資質證明和取證的技術手段,以便進一步證明證據的真實性和合法性,增加勝算機會。
法院只需要比對區塊鏈上已存證信息的哈希值和版權方提交證據原件的哈希值是否一致,便可確認存證后信息是否被改動過。一旦確定立案,即使當事人身處多地,法院也可采取突破時間、空間限制的在線審理模式完成審判,既能提高庭審效率,也能縮減因人員流動產生的維權成本。區塊鏈技術的應用不止如此,我國已有人民法院采用區塊鏈技術存儲法律文書。例如,吉林省高級人民法院將起訴、立案、調解、送達、舉證質證、庭審、判決、執行、檔案管理等關鍵環節信息和處理意見上鏈存儲,從而實現審判全流程上鏈固證、全流程流轉留痕,杜絕重要信息被私自篡改、后臺數據庫被人為操作等情況,在規范審判管理的同時,最大限度地避免人為干預影響判決結果。
綜上所述,互聯網是把雙刃劍,一方面擴大了電影作品的傳播范圍,另一方面也使網絡侵權行為變得更為容易和隱蔽,保護電影網絡版權不受侵犯的力量薄弱始終是制約我國電影產業發展和創新的短板,而區塊鏈作為一項顛覆性技術,有望打破傳統的發展瓶頸和利益格局,為加大電影網絡版權保護力度提供新的方式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