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 張永輝
摘要:辛棄疾善用白描手法。他的詞語言凝練,刻畫簡潔,卻言簡義豐,蘊藉而深遠。稼軒描景繪境,通過名詞的有機排列為詩詞奠定底色,通過動詞的串聯為詩詞增加活力,創造神韻。稼軒寫人記事,簡潔明了,干凈爽利,只言片語,直抵重點,瞬間扼住主旨,簡潔敘述下涌蕩著豐富濃烈的情感。
關鍵詞:辛棄疾??? 詞??? 白描
辛棄疾,號稼軒,南宋抗金將領,著名文學家,豪放詞派的代表作家之一,有“詞中之龍”之稱。其詞以豪放為主,但又不拘一格,風格各異,既有慷慨激昂、磅礴壯闊的恢宏之作,又不乏秾纖綿密、清新典雅的秀麗之詞。辛棄疾善用白描手法,簡單的幾個意象,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幅幅金戈鐵馬圖或山水田園畫,渲染出種種意蘊豐富、余味綿長的情感氛圍。
一
白描,是中國國畫的一種技法,也是文學的一種表現手法。從國畫技法上來說,它用墨筆勾勒,不著色彩,寥寥數筆,便抓住物象的鮮明特點,描繪出對象的意態風神。它追求畫面的簡潔生動,注重寫意,往往留下大量空白,待觀者自行想象填補,從而意蘊豐富,余味悠長。在藝術表現方式上,簡筆勾勒的白描,能用淡到極致的線條勾勒出物象的形態與神韻,
創造出清新淡雅、余味悠長的意蘊感。從文學表現手法上來說,白描是用簡潔樸素的文字,突出事物的主要特征,生動傳神地描寫事物的一種寫作手法。它不重辭藻修飾,不求渲染鋪陳,卻能用準確有力的筆觸,簡潔質樸的語言做到畫龍點睛、以形傳神。語言天然樸實、不事雕琢,背后卻流淌著連綿悠長的意蘊,從而達到一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藝術效果。稼軒詞中有“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的田園景色,還有“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的郊外風光;有“燕兵夜妮銀胡?,漢箭朝飛金仆姑”的戰爭場景,還有“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的軍旅生活,這些詞句都使用了白描的手法,語言凝練,刻畫簡潔,線條疏朗,卻言簡義豐,畫面感充盈,表現力極強。
二
最能體現辛棄疾白描創作手法的當屬《清平樂·村居》這首詞了,它描繪了清新秀麗的田園風光和農家百姓平和寧靜、和睦甜美的幸福生活。全詞語言質樸,不事雕琢,使用白話人詞,自然清新,充滿情趣。詞中青草繞溪,景色秀麗,生機盎然;人物形象鮮明,各具特色,栩栩如生;作者對田園生活的熱愛與向往也躍然紙上。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嬌柔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矣。”按照王國維的評價標準,辛棄疾無愧為大家,《清平樂·村居》也無疑是為佳作。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詞一開篇,先簡單勾勒了環境。茅檐、溪流、青草,三個事物簡單排列,沒有過多的修飾語,略加組合,便勾勒出了一幅安寧平和、生機盎然的田園村居圖。仲夏時節,鄉村田園,一間低矮的茅草屋,一戶普通的農家百姓。草屋旁,溪水清澈,流水淙淙,岸上綠草茵茵。簡單的九個字,語言簡潔樸素,淡淡兩筆,意境全出。
“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詞人在朦朧的醉意中,聽到了用吳地方言互相打趣、逗樂的談笑聲,話音聽起來那么溫柔,那么美好,那滿頭白發的老頭、老太太都是誰家的呀?此時,微醺的詞人,白發的老者,耳旁打趣談笑的吳儂軟語,都順著詞人的筆墨流淌到了詞作之間,人活了起來,聲音也飄蕩其中。簡筆勾勒的畫面此時就像電影一般,有了人物,有了動作,有了聲音,有了情節,一切都有了生命。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詞的下闋,詞人白話人詞,直呈其事,語言淺顯平易,但人物形象卻生動鮮明,栩栩如生。大兒長成,已經成為家中的勞動力,他不辭勞苦,甘受夏日炙曬,在小溪東側的豆子地中鋤草勞動;中兒年齡尚小,體力有限,但他也不會偷閑玩耍,而是坐在院中,穿梭蔑竹,編織雞籠;小兒子不諳世事,淘氣頑皮,在溪邊躺臥,無拘無束,剝著蓮蓬,品嘗著蓮子。大兒勤勞樸實,踏實能干;中兒心靈手巧,擅長編織;小兒頑皮可愛,天真活潑。三個孩子形象各異,但都惟妙惟肖,活靈活現。
《清平樂·村居》中,稼軒用筆疏朗,描景樸拙,敘事簡淡,一切看似淺近,實則蘊藉深遠,彌久回甘。
三
稼軒描景繪境,沒有華麗的辭藻和修辭,語言質樸平實,淺顯平易,名詞性短語有機排列,中間跳躍著幾個動詞,而這幾個活躍的動詞,成了詩詞的化學反應催化劑,它們點燃了詞句的活力,帶動了詞句的生機,使詞句頓時有了靈魂和生命。
如辛棄疾的《鷓鴣天·代人賦》:“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在這首詞中,“陌上柔桑破嫩芽”“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城中桃李愁風雨”,都是“名詞性偏正短語+動詞+名詞”的結構。“陌上柔桑破嫩芽”,田間,桑樹柔軟的新枝上一個小小的嫩芽頂出了枝條,伸出了小腦袋。一個“破”字,展現了桑芽萌發的力量和速度,描繪出了植物萌蘗而出的勃勃生機,春天頓時鋪展在了詞卷之上,真切地呈現在了讀者面前。“平岡細草鳴黃犢”,平坦的小山坡上長滿了細草,一只小黃牛正在悠閑地吃草,不時發出哞哞的鳴叫聲。春光大好,草料豐足,小黃犢自由自在,悠閑逍遙。哞哞地鳴叫,增添了詞句的動感,也豐富了讀者的聽覺。盎然的春意,勃勃的生機,穿透紙背,撲面而來。“斜日寒林點暮鴉”的“點”字,給予了斜日寒林畫面的疏密感和明暗的色澤差,增強了詩詞的意境表現力。“城中桃李愁風雨”通過動詞“愁”將桃李擬人化,也流露出詞人的情感態度。
再如辛棄疾《酒泉子·無題》中的“東風官柳舞雕墻”,《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中的“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大抵也是名詞排列,動詞串聯的組合形式。這種形式,名詞排列是在為詩詞打底色,動詞串聯則是為詩詞增活力,填神韻,語言雖然淺顯平易,但組合在一起,便有了神采和意境。
稼軒寫人記事,簡潔明了,干凈爽利,沒有精雕細刻,沒有繁復鋪陳,只言片語,直抵重點,瞬間扼住主旨。白描的簡潔敘述下涌蕩著豐富濃烈的情感。
記事的詞篇,比如《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吹急雨,破紙窗間自語。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詞的上闋,首先用白描手法描繪了自己的夜宿環境:饑餓的老鼠繞著床躥來躥去,蝙蝠圍著油燈,上下翻飛;狂風裹挾著松濤,洶涌咆哮,大雨瓢潑而下,敲打著屋頂;糊窗紙被風撕裂,發出呼啦啦的響聲,仿佛在自言自語。上闋用簡明的語言生動地描繪出了孤寂破敗的居住環境和狂風暴雨的惡劣天氣。下闋,詞人想到了自己的坎坷經歷,“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短短兩句,便概括了辛棄疾的一生。作者二十一歲參加抗金義軍,一生都致力于恢復中原、祖國統一的宏偉大業,但屢遭彈劾打擊,數起數落,最終退隱山居,而此時,詞人已是容顏蒼老,滿頭白發。最后兩句,一陣凄冷的秋風吹透了單薄的布被,詞人突然驚醒,眼前依稀浮現的還是夢中的萬里江山。讀到此處,不禁讓讀者唏噓,白發無情,壯志成空,報國無門,其中的蒼涼、遺憾、憤懣、悲壯,無奈等情感匯集在一起,沖蕩著讀者的內心。作者用簡潔的文字構建了豐富的畫面,凝聚了厚重深沉的情感。
《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同樣也是一篇寫人記事的詞作。這仿佛是詞人自己的生平傳記,記述了壯年金戈鐵馬抗金作戰,晚年報國無門隱居田園的人生經歷。全詞一共五十五個字,敘事簡潔而生動,情感內斂而濃烈。“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妮銀胡?,漢箭朝飛金仆姑。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上闋一共四句,沒有濃墨重彩的鋪陳,沒有精細入微的描繪,僅僅依靠“壯年統兵”“鐵騎渡江”“敵軍枕戈待旦”“宋軍萬箭齊發”四個場景,便展現了詞人青壯年時期意氣風發、英氣勃勃的將帥風采,呈現了枕戈寢甲、金戈鐵馬的戰爭場景,氣勢恢宏,場面壯闊。下闋作者追憶往事,感慨今朝,自己韶華已逝,鬢染白霜,但依舊牽掛抗金大業,但上萬字的“平戎策”朝廷卻不采用,沒人問津。“平戎策”,是指平定侵略者的方略,指作者南歸后向朝廷提出的《美芹十論》《九議》等在政治上、軍事上都很有價值的抗金意見書。面對這種境遇,作者不禁感慨,唉!與其這樣,不如拿它去向鄰居換書,學些栽樹種草的技術吧。下闋詞人并沒有痛徹心扉地直抒胸臆,但“平戎策”換取“種樹書”的記述卻使人倍感凄涼,心傷透骨。烈士暮年的悲慨、報國無門的凄涼和上闋的英氣勃發、壯心不已構成了極大的反差,前后對比強烈,在反差形成的巨大張力中,抗金將領的悲劇一生躍然紙上,生動鮮明。
無論描景繪境,還是寫人記事,辛棄疾都非常善用白描手法。他用簡潔的文字,凝練的語言,展示了豐富的內容,深刻的情感和悠遠的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