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書洋
作為老工業基地,遼寧產業大軍創造了輝煌成就,在工業現代化歷史進程中醞釀了很多感人故事。大企業多、老企業多、先進典型多、大事件多、對遼寧工業歷史和現實有深刻理解的劇作家多,這是遼寧創作工業題材的寶貴資源和獨有優勢。但近年來表現出色的作品卻鳳毛麟角,稱得上精品、能夠獲得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的成功之作更是少之又少,“工業熱”好像已經距離我們很遠了。但是,2022年“十一”期間上映的影片《鋼鐵意志》似乎又使這一題材重煥生機。上映期間正值“十一”假期、黨的二十大召開前夕,很多曾經的產業工人自動組團走進影院,重溫那令人激動人心的歷史時刻。該片作為我國第一部講述共和國鋼鐵工業發展史的影片,以豐富的視角、全景的敘事,還原了新中國成立之初,共產黨人團結一切力量、帶領廣大工人克服重重困難,在最短時間生產出新中國第一爐鋼水的真實故事,也首次將全國勞模鞍鋼老工人孟泰、技術革新能手王崇倫等形象搬上銀幕。這部影片不僅在共和國的同齡人中引發了集體記憶,也通過在北大等高校的巡回展映燃起了青年觀眾的奮斗激情,這正是體現家國情懷的共同體美學通過影視作品發揮力量的成功代表。
電影學者饒曙光認為:“中國電影要實現從電影大國到電影強國的有序、有效的轉變,首先,必須要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導向、以傳統文化為創作資源、以高新技術為創作依托,與觀眾建立‘共同體’。其次要以共同體為原則,推動中國電影產業、電影市場的體制和機制轉變。”近年來《我和我的祖國》《我和我的家鄉》《我和我的父輩》《金剛川》《人世間》《奇跡·笨小孩》等一大批作品以共同體美學為特征的優秀作品的成功,也有力地證明了:堅持民族敘事、家國情懷、地緣依托、血緣構筑的創作思路將成為我國民族影視發展的必由之路。工業題材影視作品也要抓住這一機遇,實現復興。
所謂行業劇,即圍繞某一行業的特定狀態及從業者相關故事展開情節的影視劇。國產劇中家庭倫理劇是最主要的類型,近年來宮斗劇、仙俠劇、懸疑劇等逐漸受到市場追捧,但行業劇始終沒有形成主流,工業題材的行業劇更是鳳毛麟角。大家印象較深的工業題材電視劇的表現形式幾乎都是以人物情感為主線、行業發展為背景的,其中展示技術環節、科技含量和專業知識的內容并不多,更不是作為吸引觀眾的主要元素。如電影《黑處有什么》中,飛機廠只是一個遙遠的背景,利用廠區防空洞的空間意向營造殺人案的懸疑氣氛,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工業電影。因此,想要打造出色的工業題材作品,需要有深厚的行業底蘊,除了劇作家對生活的深入體驗,還需要專業人才輔助,更需要一個完整的創作團隊對某一個領域長時間的熟悉、了解和把握。目前我國影視劇普遍采取的制作方式導致前期創作投入不足,劇本質量不高,場景的打造、演員的表演等都缺乏細節,往往給人造成“外行”之感,這些都制約了工業題材行業劇的發展。
工人形象尤其是新時代工人形象的缺失,是工業劇缺席的根本原因。傳統工業劇與新時代工業劇之間的轉型還沒有完成,不僅僅是觀眾對工業劇的印象還停留在《喬廠長上任記》《車間主任》那個時代,一些編劇依然沒有擺脫傳統作品的影響,對工人形象的表現無非是“直、粗、魯”,顯得生硬和臉譜化。即便近年來工業劇的成功代表《大工匠》《鋼鐵年代》等,也都屬于年代戲,塑造的工人仍然是吃苦耐勞、粗枝大葉的“工人老大哥”形象,缺少新意。在電影領域,雖然筆觸更為真實,但更偏愛于表現轉型期失落迷茫的群體。我們不禁要問,今天生活在中國的工人形象究竟是怎樣的?我們對其生活狀況和心理狀態沒有過多的關注,這就造成了新時代工人形象的極度模糊,也就使得影視創作過程中缺乏一種切實可循、具體可感的形象作為參考。
固然在遼寧老工業基地,有很多人對工廠生活懷有難以忘懷的情感,但這種感情的表現形式卻顯得極其復雜。他們在投入新的社會生活之后選擇掩藏對工廠生活的真實情感,從而使這段歲月變得面目模糊。這些都使得工業題材電視劇無論在取材還是在表現上都缺乏了真正具有震撼力的情感依托與宣泄。傳統的工業精神意味著不怕苦、不怕累,講奉獻、講犧牲,勇敢、拼搏、不服輸等,這些精神確實曾經鼓舞和影響過一代人,但當新時代的工業自身發生轉變時,工業精神也應該有了新的定義。反映到作品中就應該是科技創新精神、團隊合作精神、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精神等。我們期待看到能夠表現新時代工人面貌、具有新時代工業精神的影視作品,能夠通過個體成長傳遞出的價值導向進而產生文化認同,將自身的情感和經歷注入時代洪流和現實創造的作品當中。只有這樣才能使觀眾產生與國家、民族共命運的緊密聯結。
影視劇的發展是靠資本、需求、技術和政策交互作用的綜合力來推動的,屬于資金密集型產業,成本較高。工業題材影視作品缺乏流行元素很難獲得市場認可。大部分作品屬于弘揚主旋律,獲得政府、相關部門扶持得以拍攝和放映的,沒有真正參與市場競爭,出口和變現能力較窄。這些作品的主旋律標簽使得大部分觀眾對其保持敬而遠之的態度,大部分工業題材作品都帶有年代背景,沒有考慮新生代觀眾需求,作為沒有工業背景的青年觀眾很難從中找到認同感。如果工業作品不能擺脫陳舊題材,在表現手段上故步自封,將無法在市場化的運行機制里真正生存下來。
“集體記憶”一詞由法國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在1925年出版的《記憶的社會框架》中首次提出,他曾經指出“集體記憶是一個特定社會群體之成員共享往事的過程和結果”。當記憶可以服務于當前的社會需要時,就會成為共享的文化力量。《電影藝術導論》中說道:“一部電影藝術史,就是一個民族的文化形象和心靈成長史。”在這個意義上,電影在描摹著人們記憶的同時,也不斷創造著人們的記憶,影視作品和歷史事實會以互文的方式共同構筑起一段集體記憶。我們今天所形成的對東北工業歷史的認知和工業精神的認可正是來源于這些優秀的影視作品所形成的集體記憶。作品《橋》《光芒萬丈》《高歌猛進》《寶山之歌》等是較早表現工人題材的影片。電影《橋》中,為支援前線戰場,東北某鐵路工廠的工人臨危受命,趕在江水融化前搶修大橋,最終完成了艱巨任務,展現出工人階級偉大的社會主義覺悟。電視劇《大工匠》展現的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工人如何書寫“大工匠”這一無限榮光的稱號。劇作者高滿堂更是通過主人公肖長功這一角色打造了直觀的“共和國長子”形象——深明大義、踏實誠懇、忠誠擔當。《漂亮的事》,這部以沈陽鼓風機廠五朵金花的真實故事改編的電視劇,集中反映了上世紀90年代后期新一代的企業領導、技術工程師和工人的形象,將國企改革、技術革新、下崗再就業等集體記憶凝結,反映了新一代產業工人延續“長子”精神、重新振興老工業基地的決心。
記憶鏈接著情感,情感創造著記憶,迫使觀眾去反思個體與時代,這正是將個人命運與國家發展緊密結合的標志。這一系列的影視作品展現了東北工業體系從無到有的過程,也是“共和國長子”形象集中構筑的過程。其價值內核所呈現出來的艱苦奮斗、為祖國爭光、為民族爭氣的鋼鐵精神契合“為國分憂、為民族奮斗”的時代主題。這樣的共同體敘事不僅僅是對一段特定歷史的回望,更是一種集體記憶的重塑,也是對特定情感與精神的總結,這種精神需要通過新的敘述去延續和傳承,這就是“情感共同體”的價值所在。
影視作品中的地域空間,一方面承載了主要人物活動的地理空間,一方面具有隱喻和象征功能,對于推動故事發展和書寫人物心理活動起著重要的作用。遼寧作為東北老工業基地的核心,天然擁有著最有利于展示工業文化的景觀。
在早期電影《橋》《萬木春》中,將惡劣的自然環境作為制造障礙、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重要工具。東北地區地理緯度高,四季分明,冬季漫長寒冷,獨特的自然環境造就了東北人直爽、豪邁、樂觀、幽默的性格特征,這些人文特征和鮮明的空間景觀打造了獨特的觀影體驗,觀眾很容易在這樣的美學空間里得到共鳴和滿足。
正如楊遠嬰在《電影學筆記》里寫的:“富有地域風情的不同銀幕造型已成為電影美學內容的構成。”如《少年巴比倫》中,寬闊的廠區化身為文化記憶的物質支撐;《二十四城記》里,配合長鏡頭以口述的形式完成了即將隱退的歷史記憶。
在電影《鋼鐵意志》里,狂風暴雪和工人揮動鐵鍬時的汗水,天寒地凍和熔爐里滾燙火紅的鋼水形成一種鮮明的對比,獨特的景觀讓人印象深刻。甚至電影中反復提到的“燉酸菜”,既是當時改善生活的標配,也是主人公找對象的首要條件,這種東北特產的食物作為那個艱苦年代的獨特標簽,具有明確的時代和地理特征,形成一種地緣文化。
同樣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有轉型期大工業過后的蕭條圖景,在影視作品中以“廢墟化”的空間形態呈現出來,均讓人感到寒意、破敗與蕭條,這種心理體驗也是極其鮮明的。“廢墟在建筑學中意味著破壞與丟棄,在眾多的東北城市電影中,對于廢墟的描畫成為一種意向特征,表達了導演對于快速發展的中國文明進程中呈現的某些問題的一種強調。”在城市影像的空間構成過程中,電影與人、人與人、人與城市都在相互作用,不論是輝煌的歷史,還是傷痛的過去,都是這個特殊地域的共同標記,通過空間的建構來形成一種集體的互動和聯結,將成為我們最為寶貴的文化認同。
“中國夢”作為新時代的話語結構和敘事方式深深地影響著影視作品的創作。工業題材的影視作品要想獲得更廣泛的傳播效果必須要走向青年,擁抱青年,這樣才能獲得活力和發展。綜觀當下新主流影視劇的成功不難發現,《無問西東》《山海情》《覺醒年代》《大江大河》《人世間》這樣的成功作品,都從不同角度聚焦了不同時代的青年在國家和歷史變革的洪流中完成的成長和蛻變,通過青年敘事關注青年文化,展現青年的價值。這些影視作品雖然塑造了全然不同的青年形象,如《人世間》中的兄妹三人,分別代表了“家”(周秉昆)、“國”(周秉義)、“自我”(周蓉),他們雖然有各自的追求,但都在關鍵時刻義無反顧地將個人的前途與命運和國家相聯結。在青年敘事的過程當中,“青春與夢想”是一個重要主題,通過“夢想”這一共情裝置的設計,引發觀眾的共鳴,完成“中國夢共同體”的構筑。
工業題材作品也同樣具有“中國夢”的共同體邏輯。仔細關注當下的年輕人,會發現“目前活躍在社會各個領域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出生的青年人,在他們的童年時期也曾與父輩一起經歷過‘單位’等形式的集體生活。但這代青年人也曾耳聞目睹甚至經歷了‘下崗潮’等集體的解體。他們并非集體意識全無的個體主義者”。當電影《鋼鐵意志》在北京大學展映時,引發青年學生們的熱烈討論,有學生書寫下“青春之我,當如青春之爐火”,由此可見,新的主流影視作品需要對這些青年寄予肯定,認可青年在構建“中國夢”的過程中作出的貢獻,這將增強青年人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在這些作品創作的過程中,也要積極使用青年話語,展開代際溝通,發揮青年演員的偶像作用,《山海情》選擇黃軒、熱依扎出演,《奇跡·笨小孩》中,青年偶像易烊千璽化身打工者,用細膩的表演贏得了觀眾的認可,從而打動每一位平凡但有夢想的年輕人。
當工人從身份象征轉變為職業概念;當工人中出現了階層分化和貧富差距;當農民工大軍進駐城市成為工人階層的新生力量……面對著種種變化,創作者要有敏感和清晰的認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指出:“堅持人民至上,堅持自信自立,堅持守正創新,堅持問題導向,堅持系統觀念,堅持胸懷天下”,只有堅持人民創作的基本原則,堅持守正創新的審美方向,才能敏感地捕捉到社會變革中工人群體的生存現實,自然地反映出他們的心理需求,堅持“共同體美學”的創作原則,從現實主義的視角、人文關懷的坐標,來尊重與體認工業題材,充分發揮新時代影視作品的作用,開創民族文化自信的全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