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龍,汝倩倩
(1. 中國人民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2;2.南開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天津 300350)
“一門科學提出的每一種新見解都包含這門科學的術語的革命?!盵1]這是恩格斯在《資本論》第一卷英文版序言中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革命意義所作出的評價。對于“術語的革命”,它所指認的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中“嶄新的因素”,即剩余價值、勞動二重性和工資范疇。托馬斯·庫恩曾指出,“科學革命”就是“某些科學術語發生意義變革的事件”[2],它是理解事物本質的一個新視角。事實上,網絡技術由工具理性向價值理性的躍升,從意識形態“載體”向“本體”的轉化,某種意義上也堪比一場“革命”,即“屬性革命”。網絡技術的意識形態“屬性革命”具有三重意涵:一是在理論上,隨著技術賦權進程的加快,以及意識形態對網絡技術的不斷重塑,網絡技術開始具備意識形態的功能,行使意識形態的職能,成了意識形態的特殊組成要素;二是在實踐上,隨著網絡技術與政治權力結合頻率的增多,以及網絡技術多次參與和影響政治認同大廈的構建,網絡技術變成了主權行為體意識形態建設中的重要參數,成了國家意識形態機器;三是在現實樣態上,由于一部分網絡技術中暗藏著權力意志表達,其逐漸被賦予意識形態特質,成了特定意識形態的代名詞。
誠然,意識形態性并非網絡技術的天然屬性。網絡技術與意識形態走過了從“分裂”到“耦合”、“聯合”再到“聚合”的漫漫長路,在此長路上,隨著時代的發展,網絡技術的意識形態屬性得以顯現,其作為意識形態“本體”的合法性得以確立。網絡技術在同意識形態合謀時,它不再僅僅是一種技術性存在,還被賦予一種權力性存在。網絡技術既可以是霸權國家依靠技術優勢穩固自己霸權地位的工具,也可以是其對他國進行政治滲透和政治重塑的工具;既可以是落后國家依靠技術突破推動經濟發展的工具,也可以是其提升自身意識形態話語權的工具。技術賦權時代,“技術中立”的神話已不復存在,網絡技術開始作為意識形態“本體”而存在,具備了意識形態性。
毋庸諱言,網絡技術在初登歷史舞臺時與意識形態互不關涉,更談不上作為意識形態“本體”存在。如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所言,作為生產力重要組成部分的技術,在本質上迥異于意識形態,二者呈現出分裂的狀態。但這并不是說,二者在現實實踐中永遠不會產生聯系??梢燥@見,隨著網絡技術與現實社會中階級關系、權力結構和價值觀念的頻繁接觸,網絡技術與意識形態逐漸發生了耦合,二者相互影響、彼此結合。網絡時代,技術越來越成為一種統治性力量,它推動著國家意識形態的傳播和覆蓋,參與并且影響著國家意識形態的建構,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意識形態的國家機器”,而與此同時,意識形態的觀念存在方式也隨之發生轉變,這些共同印證著網絡技術與意識形態的殊途同歸。
歷史唯物主義認為,科學技術和意識形態是一對決定與被決定、作用與反作用的關系范疇。長期以來,盡管人們對科學技術發展及應用中的負面效應多有詬病,但科學技術作為第一生產力,在推動社會前進、促進思想進步方面的作用卻絲毫沒有減弱。從“社會的生產過程”也是“意識形態的產生過程”出發,哈貝馬斯對晚期資本主義的發展進行了雙重診斷,提出科學技術不僅具有中立性,還具有為統治合法性辯護的功能,由此揭示了科學技術轉化成意識形態的邏輯進路?!熬W絡技術具備意識形態性”論斷的提出,是在根本上繼承了馬克思關于意識形態特性的闡釋,并且延續了哈貝馬斯的獨特批判性視角,這二者的結合,既可以在共時性維度上看清網絡技術應用的階級差異,又可以在歷時性維度上明晰網絡技術作為意識形態“本體”出場的語境。
網絡技術向意識形態“本體”的躍升,遵循著傳統理論與現代視角的綜合,并且有其特定的出場語境。一方面,關于意識形態的內涵,馬克思和哈貝馬斯在論域上有所不同。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指出,“支配著物質生產資料的階級,同時也支配著精神生產資料,因此,那些沒有精神生產資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隸屬于這個階級的”[3]550??梢钥闯?,這里的“意識形態”指的是一種觀念上層建筑,是統治階級維系統治的工具。也就是說,意識形態的功能就是“使被統治階級在思想上接受統治階級的統治,消解對自身利益、自由的追求,從而達到維持現存統治與被統治的狀況”[4]。而哈貝馬斯所說的“作為意識形態的技術與科學”,實際上是一種反思性的批判視角,他是從對馬克思意識形態概念的分析入手的,目的是通過批判實證科學重新確立作為“反思”的知識范疇。其真實意涵是,科學技術在推動晚期資本主義社會迅速發展的同時,其自身也開始異化,具有了“意識形態”的特性,具備了為現存世界辯護的功能。就此,哈貝馬斯認為,意識形態是妨礙人們正確理解自身處境和需求的東西,如果要將人們解放出來,就必須消除自身的意識形態幻覺。在理論遵循層面,“網絡技術具備意識形態性”的論斷:一是繼承了馬克思的觀點,即網絡技術的應用有著觀念上層建筑所特有的階級性和辯護性;二是延續了哈貝馬斯的批判視角,即網絡技術的進步模糊了現實中的權力關系,成了主權行為體合法化統治的幫手。
但另一方面,需要指明的是,“網絡技術的意識形態性”并不是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度都能夠凸顯的,其有著特定的出場語境。第一,網絡技術具備意識形態性,首先在于人類進入了以“網絡”命名的時代,即網絡技術成為引發時代變革的關鍵性力量??巳R·舍基曾說:“一項技術必須要變得普通,繼而普遍,最后一直到無處不在而被人們視若不見時,真正的變革才得以產生?!盵5]隨著網絡技術的飛速發展,人類走向萬物互聯,網絡技術不僅引發了人們生產生活領域的諸多變革,而且還深刻影響了主權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格局,這為其作為意識形態“本體”出場奠定了物質基礎。第二,網絡技術具備意識形態性,最為直接的動因在于技術與政治的相互“賦權”,或者說二者的相互需要、彼此聯動是其作為意識形態“本體”出場的另一個語境。以網絡技術的發源地美國為例,它不僅控制著世界七成以上的頂級域名服務器,而且還掌控著網絡技術制式和參數標準的制定權。因此,對其來講,技術的工具理性可以隨心所欲地在追求國家利益、宣傳價值理念中得以彰顯,當然現實中他們也是這樣做的。簡言之,在“技術賦權”的場域下,面對網絡技術所釋放出的意識形態功能,技術非但不能獨立于它的工具性,就連它的“中立性”神話也正在走向覆滅。
網絡技術具有同意識形態相似的流動性和隱蔽性,這種原生的相似,使二者時常表現為攜手并進,又時常表現為勢不兩立。一方面,作為生產力存在的網絡技術不斷改變著世界的政治、經濟格局,但無論階級立場怎樣、價值選擇如何,網絡技術都未曾試圖去消滅原有的政治和經濟格局;另一方面,以觀念上層建筑形式存在的意識形態,其內核在被網絡技術改變時,卻還正在經受著覆滅、消亡的危險。網絡技術之所以能給意識形態帶來正反兩方面的效應,同技術產生的時代語境及其實踐功能轉向有關。網絡技術興起于20世紀60年代中期,其核心是運用軟件與硬件的結合來建構一套系統,從而將世界上分散的人、信息、物品等整合起來,實現數據流動下的分享、互動與服務。從理性歸屬的角度講,網絡技術與意識形態分別屬于兩種不同的理性范疇,即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因此可以說二者本不關涉。
但是,技術既是科技的藝術品,又是歷史發展的產物。在歷史發展中,網絡技術的功能發生了轉變,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之間產生了互動。第一,作為一項科技發明物,網絡技術同其他技術一樣,具有其所特有的“中立”屬性,但網絡技術一旦被政治行為體使用,它就不僅僅是一種技術工具了,而是變成了維護統治和追逐利益的權力工具,即意識形態工具。在此過程中,技術完成了由“中性”向“非中性”的功能轉變,這種“非中性”不僅表現為主權國家通過技術創新來提升本國的綜合國力,而且表現為網絡技術成為主權國家“對外行為的重要手段,對他國進行政治滲透”[6]。第二,作為一種新型傳輸媒介,網絡技術最基本的功能是日常交流和信息共享,但隨著技術賦權及賦能進程的加快,網絡技術還經常以其他形式出場,成為思想引領、文化傳承以及意識形態滲透的工具。作為合乎政治理性基本邏輯的意識形態,在網絡技術的加持下,它能夠通過個體間的傳播與復制,瘋狂地向公眾滲透某種價值觀,人們借助于網絡技術,在主觀與客觀世界之間構建了一個虛擬的“第三世界”,并以此作為中介系統,不斷延伸自身的生存空間。由此可以說,網絡技術與意識形態之間產生了耦合,網絡技術改變了意識形態傳播的邏輯,網絡技術本身也正在被意識形態所塑造。
在分析網絡技術產生和應用的歷程時,有學者提出網絡技術本身“內嵌著某種價值”,它是特定階級的意識形態工具。當網絡技術被國家權力體使用時,當網絡技術淪為某種階級謀求自身利益的工具時,它的“中性”特質就不那么純粹了,或者講開始具有了“非中性”作用。某種意義上講,這種“非中性”打通了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之間的阻隔,從而使網絡技術既可以成為國家權力體提升自身綜合實力的重要工具,也可以作為其對外行動的重要手段,進而對他國進行政治滲透,最終實現政治重塑的戰略意圖。
隨著網絡技術在實踐中的廣泛應用,以及學者們對其內在屬性探究的深入,一種新的認識開始形成,即網絡技術與意識形態并非始終處于分裂和對立狀態,二者在現實中還會出現齊頭并進的情形。譬如,作為網絡技術的一種,算法技術雖然一直充當現代信息傳播的重要工具,但當其與意識形態相遇時,不僅自身的工具理性特征和功能指向被遮蔽,而且會帶來意識形態對技術的賦權,使得網絡技術具備價值屬性。[7]要言之,網絡技術也顯現出了意識形態的屬性,作為意識形態“本體”存在的網絡技術開始出場。首先,這種新認識的核心論點是網絡技術中存在著意識形態,且這種意識形態是可以人為干預的。如克里斯托弗·梅所言,很多技術當中都“‘內嵌特殊規則’,網絡技術中內嵌著像自由、普世價值、平等、利他主義和民主等價值”[8]。其次,從根本上講,這種新認識的出現是源于法蘭克福學派“技術異化”批判的影響。20世紀60年代,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在探討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意識形態時發現,不僅雇傭工人已經淪為機器的一部分,而且科學技術也變成了一種新的統治形式,科學技術表面上緩和了社會矛盾,但實則卻是奴役人、控制人的工具。因此,哈貝馬斯指出,科學技術在資本主義社會具有雙重作用,它“不僅作為生產力,而且也作為意識形態存在”[9]。這就為網絡技術的意識形態屬性闡釋指明了開闊的論域。最后,這種新認識的提出源于網絡技術具備意識形態屬性有著歷史根據。通過梳理網絡技術的產生過程,學者們發現,網絡技術實際上是“冷戰”的產物,它的設計發明本身就是為“意識形態戰爭”服務的,在此過程中,它根本無法拒絕人類價值的“投射”和人類思想的“內嵌”。由此可以看出,網絡技術與意識形態不是對立的而是聯系的,不是分裂的而是耦合的,這種理論上的“耦合”推動著實踐上的“聯合”與“融合”。
網絡技術與意識形態的“耦合”帶來了雙重挑戰。基于理論,二者的殊途同歸與傳統的理論與認知存在差異,這就促使我們不得不對一些基礎理論進行新的闡釋;基于實踐,網絡技術的“非中立性”和“政治偏向性”已經顯現,面對技術占有和實力對比上的差距,我們的意識形態工作變得更加困難。但是,作為一種學理分析,必須反思“非中立性”產生的合法性前提,深刻揭示現象背后的本質,由此方能回答網絡技術在何種意義上具備意識形態屬性。首先,從競爭的角度講,任何主權國家都希冀能在國際舞臺上展示自身,而掌握網絡核心技術無疑為這一愿景的達成提供了重要砝碼;其次,從治理的角度講,網絡不僅是各國之間溝通交流的媒介,也是宣傳本國價值觀及對他國進行意識形態滲透的工具,因此網絡空間的輿論管控成為國際社會所共同面臨的課題;最后,從安全的角度講,當前世界各國正在加緊利用網絡技術進行意識形態建設,網絡技術的非強制性參與影響著政治認同大廈的建構。上述三點,共同構成了網絡技術作為意識形態“本體”存在的合法性前提。
網絡技術之所以作為意識形態“本體”存在,其合法性前提之一就是網絡核心技術成了主權行為體用以進行競爭角逐的重要武器。歷史地看,網絡技術的發明和革新主要是由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完成的,發展中國家所應用的技術,一部分是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主動輸出的,一部分則是發展中國家通過購買引入的,因而發展中國家在技術上受制于人已成常態。麥克盧漢曾說:“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對個人和社會的任何影響,都是由于新的尺度產生的。”[10]他提出,媒介是人的器官的延伸,媒介的威力大大超越了其所傳輸的訊息。顯然,隨著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對網絡核心技術的把控,這種技術優勢也已經延伸至意識形態話語權的爭奪中??梢哉f,核心技術乃國之重器,誰掌握核心技術,誰就掌控了網絡意識形態的話語權,誰就決定了國際競爭的方向和節奏。
網絡技術的意識形態屬性在核心技術運用當中展現的淋漓盡致。第一,是否掌握核心技術決定著有無制定對外技術政策的權力?!凹夹g具有二重性,技術進步既可以服務于國家經濟發展,也可以鞏固國家安全地位。因此,對外技術政策成為大國競爭的重要內容?!盵11]在制定對外技術政策時,掌握核心技術的國家具有絕對的特權,而沒有技術優勢的國家只能遵守別人制定的規則。此外,出于穩固競爭地位的考慮,掌握核心技術的國家更愿意同實力較弱的發展中國家開展合作,對發展中國家制定相對寬松的技術出口和進口政策,而對于和自己實力差距較小的國家,核心技術掌控國在技術政策上則表現出既渴望爭取其為合作伙伴,又在合作時保持警惕的態度。第二,一旦掌握核心技術就擁有了在國際上設置議程的主動權。網絡議程設置是技術的一種能力,即網絡通過重復性的信息推送、輿論造勢來提升某議題在公眾心目中的重要性,使公眾將此作為真理事實和行動指南。譬如,在香港極端暴力事件中,西方國家依靠網絡技術優勢歪曲真相、虛構夸張,企圖用資本主義的“民主”“人權”來干涉我國的內政。美國的CNN更是推波助瀾,他們為香港的暴亂分子提供“指南”,告訴參與暴亂的人怎樣穿衣裝扮才能保證人身安全,這實際上是在公開支持暴力活動。由此可見,掌握網絡核心技術也許不能完全左右國際社會對某一具體事件的判斷和看法,但“通過選擇性信息的傳遞、議題的設置可以有效地影響和改變國際輿論的走向和評價”[12]。第三,掌握核心技術也就意味著占據了網絡意識形態斗爭的制高點。網絡技術權力具有穩定性,也就是說這種技術一旦被某個國家掌握,其他國家非但很難在短時間內趕超,就連去插足和模仿的可能性也非常小。根本上而言,網絡技術是國家意識形態構建中不可忽視的強大力量,它是意識形態安全的重要保障和武器,尤其是核心技術,唯有真正掌握才能徹底擺脫霸權國家的控制和封鎖。習近平總書記一再強調,我們最大的隱患是網絡核心技術受制于人,“一個網絡企業即便規模再大、市值再高,如果核心元器件嚴重依賴外國,供應鏈的‘命門’掌握在別人手里,那就好比在別人的墻基上砌房子,再大再漂亮也可能經不起風雨,甚至會不堪一擊”[13]。在此種意義上,網絡核心技術已經成為主權行為體競爭角逐的重要武器,成了一種政治和權力工具,具備了意識形態性。
網絡技術作為意識形態“本體”存在,其合法性前提還體現在對于網絡的空間管控和功能提升已經成國際社會的共同課題。網絡時代,人類在享受技術進步帶來的巨大發展機遇的同時,也面臨著網絡空間中傳播和蔓延的輿論誤導、人權侵犯、暴恐煽動等諸多挑戰。網絡既是思想文化的聚集地又是社會輿論的擴散器,作為“虛擬共同體”的網絡空間,其意識形態的管控日益成為全球各方共同關注的課題。
第一,網絡空間的管控成為國家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西方國家早前就制定出統籌性的網絡國家戰略,旨在首先通過網絡技術實現資本增殖,然后利用技術與政治的合謀,謀求霸權統治地位。曼紐爾·卡斯特在《認同的力量》中曾指出:“媒體不是所有的政治,但所有的決策必須通過媒體影響決策。如此一來,政治被根本地形塑,在其內涵、組織、過程與領導權上,被媒體系統的內在邏輯(特別是新的電子媒體)所形塑?!盵14]可見,對網絡的空間管控是資本主義國家維護階級統治、進行意識形態滲透的必然舉措。從現實來看,即使像美國這樣的技術強國也沒有放棄對網絡的管控,他們雖大肆鼓吹網絡自由,但在踐行“網絡自由”理念時往往言行不一,一邊助推自己的意識形態在全球自由流動,一邊又極力阻攔外來的思想文化流入自己的領地。一直以來,美國針對網絡中的中文信息實行最嚴格的篩查,大幅縮減中文信息的數量,控制中國話題的傳播,目的就是要確保不受中國輿論的左右,維持美國民眾心中對中國所固有的偏見。第二,網絡空間已然成了意識形態斗爭的主戰場、主陣地、最前沿,在進行空間管控的同時,國際社會還極為重視網絡意識形態功能的提升。與經濟和軍事的差別在于,網絡技術是一種“軟實力”,既不具有暴力性,也沒有明顯的強制性,但它卻能夠潛移默化地對人施加影響,它使得經濟落后的國家也擁有“彈奏第一小提琴”的機會。正是基于此,在當今世界,無論哪個國家都十分倚重網絡的控制權,試圖通過網絡擴大自身意識形態的覆蓋面,宣揚本國的價值理念,從而實現外界對自身思想文化、公共政策的了解和認同。除此之外,網絡意識形態功能的提升旨在掌握話語權。為了達成這一愿景,國際社會精準謀劃、科學行動,根據話語對象的差異,用精準的話語形式和內容貼近對象、感染對象、凝聚對象,不斷提升自身意識形態話語在國際網絡空間中的傳播力、影響力。在此背景下,網絡技術與國家意識形態已融為一體,網絡技術成為主權行為體意識形態建設中的重要參數。
安德魯·芬伯格在《技術批判理論》中提出:“當社會是圍繞著技術來組織時,技術力量就是社會中權力的主要形式?!盵15]在他的視野中,現實的世界是“技術座駕”的世界,技術邏輯參與著世界的構造,塑造著人與自然的關系,技術不僅發揮著重要的社會功能,而且逐漸改變著人們對世界的總的看法。在技術與政治頻繁互動的情境下,網絡技術越來越接近芬伯格的理論闡釋,其在與政治權力結合時,已不僅僅表現為手段和工具,而是漸漸顯現出意識形態的屬性。
網絡技術作為意識形態“本體”存在的另一種合法性前提,體現為技術特性服務于政治認同大廈的構建。第一,網絡技術全過程參與政治意識形態的傳播。在資本主義社會,資產階級一是利用網絡技術左右和控制意識形態內容的傳播,通過對信息的選擇性報道來影響大眾的認知和判斷;二是利用網絡技術規范和約束意識形態語言,弱化非資產階級語言的傳播,增加資產階級語言的出場率,以指示性語言表達和實現本階級意志;三是利用網絡技術操縱意識形態的傳播過程,由于資產階級有能力對個人、政府機構實行監聽和監視,因此其意識形態的傳播實際上是透明化的運作模式,他們能夠在評估意識形態的效度后進行傳播調適。第二,網絡技術為主流意識形態的建設提供了諸多便利。一來網絡技術延伸了主流意識形態的覆蓋范圍,使得主流意識形態突破了時空界限,真正實現了“共產黨人向世界公開說明自己的觀點、自己的目的、自己的意圖”[16];二來網絡技術豐富了主流意識形態的呈現形式,它通過整合文字、聲音、圖像及視頻,讓主流意識形態的形式更加多彩、內容更加深入人心;三來網絡技術還豐富了主流意識形態的教育資源,為主流意識形態教育模式提供了多種選擇,創造出多種可能。第三,“網絡帝國主義”的統治模式也正在形成。“網絡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霸權邏輯與網絡的技術邏輯相結合的產物,依托技術進步和技術創新,資本主義轉變推行霸權統治的方式,呈現出從政治控制到媒介控制的趨勢,這種轉變成為資本主義統治的新模式,其意在更好地實現意識形態的滲透以及爭奪國際話語權。隨著網絡技術在當今國際政治中的作用和地位日益凸顯,網絡意識形態策略實際上已經成為資本主義的全球戰略,正如席勒所說的:“‘美國制造’的訊息在全球傳播,發揮著作為美國國家權力以及擴張主義神經中樞的作用。”[17]總之,在以“網絡”命名的時代,作為反映階級利益的意識形態,它已不再是寂寞的獨白,而是著重運用技術手段將自身傳入受眾的耳邊、映入受眾的眼簾、輸入受眾的內心。
網絡技術作為意識形態“本體”存在,突出體現在技術對現實社會的映射上,當然這種映射并非機械的,它始終遵循著政治和社會的發展規律,并且表現為強烈的政治價值和社會價值。質言之,網絡技術對現實的反映是能動的、創造性的,它“不僅改變著現實,也被現實社會所改變,帶有現實的屬性”[18]。網絡技術在同意識形態合謀時,它不但作為一種技術工具使用,還被作為一種權力工具運用。網絡技術既可以是現有霸權國家依靠技術優勢穩固自己霸權地位的工具,也可以是其對他國進行政治滲透并實現政治重塑的手段;既可以是落后國家依靠技術突破推動經濟發展的工具,也可以是其提升自身意識形態話語權的手段??偠灾?,技術賦權時代,“技術中立”的神話已不復存在。網絡技術作為意識形態“本體”存在,其基本樣態大體有以下幾種:網絡技術中含有設計和應用者的政治立場;網絡對等通信技術蘊含著特定階級的思想;網絡編碼和解碼技術暗藏著權力的表達。
網絡技術為意識形態創造了新的寓所,與此同時意識形態也為其存在提供了合法性,使其一開始就同政治形影不離。從起源上看,網絡技術是美蘇冷戰的產物,其研發設計的最初目的是服務于軍事,保證美國在對抗中的國家安全。蘇聯第一顆人造衛星的成功發射以及古巴的導彈危機給美國政界帶來了極度恐慌,為了確保自身的國防安全,美國國防部隨即成立了“高級計劃研究署”,致力于將美國所有的軍事基地連接起來,即假如一部分軍事節點遭受核打擊,或者“直連路由”被摧毀時,路由器就會自動選擇“備份路由”以保證軍事通信的安全。網絡技術為政治而生并且服務于政治,因此,這種技術之也就不可避免地會含有設計和應用者的政治立場。
網絡技術的設計者和應用者具有特定的政治立場,在與技術結合時這種政治立場就演變成了技術偏向。一方面,網絡技術是在人的理性支配下誕生的,其設計不可能脫離現實社會,其設計者也不可能擺脫政治的影響。馬克思說:“人不是抽象的蟄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國家,社會?!盵3]3毫無疑問,技術在研發設計過程中必然會被某種價值左右,嵌入某種特定的意識形態,因此可以說,其具備意識形態的屬性。正如很多闡釋者所指出的,網絡技術中被設計者植入了言論主張和常規慣例,網絡技術體現著設計者的價值追求,自由、平等、民主和利他主義等價值體現得尤為明顯。但是,無論網絡技術之中嵌入著怎樣的價值,有一點我們必須承認,那就是技術雖具有與生俱來的工具屬性,但它永遠無法擺脫“現實的人”的干預。另一方面,網絡技術的應用者也具有特定的政治立場,其對技術的使用也帶有意識形態屬性。網絡技術的應用者通常是指網絡個人和網絡組織兩類,既包括技術的使用者,也包括技術的經營者、管理者和維護者。網絡技術的應用者之所以具有意識形態屬性,主要是由于任何參與網絡應用及運行的個體、團體和組織,他們都隸屬于特定的階級和政治集團,都將受到特定社會中政治關系、經濟關系、社會關系、思想關系的制約和影響,各種運用網絡的主體和進行網絡平臺的建設者也都紛紛將其意識形態“物化”于網絡之中。可以看出,網絡技術無論是就其研發方向和設計內容,還是其應用者的整體推動,無不都體現著特定的政治立場,表現出國家的意志、民族的特質和意識形態的內容。
網絡技術旨在將分散在不同時空的計算機編織成一張超大的“虛擬網”,在這張大網中,每臺計算機都只是一個獨立的“節點”,所有節點之間隨時隨地都可以實現互聯互通,這種技術也被稱之為“對等通信”技術。在網絡“對等通信”的場景下,每臺計算機或者每個節點的地位都是平行、平等的,它既可以充當服務器為其他計算機提供服務,同時也能夠享受其他計算機所提供的服務?!皩Φ韧ㄐ拧笔且环N開放的技術,它打破了傳統“節點—服務器—節點”的結構,消除了網絡中的中樞服務器,也就是說,所有服務器全部分散在各個節點上,節點之間沒有主次之分,也不存在中樞服務器對信息的控制及壟斷。
實際上,網絡“對等通信”技術的意義并不在于技術結構本身,而在于其中蘊含的特定階級的思想。在“對等通信”技術中,節點之間互為服務器體現了“平等”的思想,節點之間可以跨越時空進行通信體現了“自由”的思想,而節點之間沒有任何的中間阻攔體現了“開放”的思想。這些思想的體現,是網絡技術的設計者一直向我們灌輸的,同時這些思想也正是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向我們極力宣揚的,在此,網絡技術成了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代名詞。著名媒介理論家麥克盧漢曾提出“媒介即人的延伸”的觀點,旨在說明媒介技術同人類感官的聯系、對人類感官能力的影響,即文字與印刷是人類視覺能力的延伸,廣播是人類聽覺能力的延伸,電視是人類多種感官能力的綜合延伸。從某種意義上講,“對等通信”技術所體現的平等、自由和開放的思想,與其說是其天然具有的,不如說是現實中人的思想在網絡技術中的延伸,是資產階級思想的現實延展。在《新左派運動的媒介鏡像》中,托德·吉特林曾說,技術在“現實社會中,每時每刻都在為人們編織著價值、信仰和集體認同”[19]。顯然,“對等通信”技術其實也不例外,它產生于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必然要體現資產階級的階級意志,并且為資產階級的統治利益服務。當西方國家憑借網絡技術優勢對我國的意識形態進行消解時,當這一技術中蘊含的階級思想對我們產生巨大沖擊和影響時,我們才會覺察到其巨大威力。當前,西方網絡觀又開始強調網絡技術中不存在意識形態,竭力掩蓋他們之前宣揚的價值屬性,這反而使得這一技術中的階級傾向更加清晰。
一種價值理念之所以最終能夠成為主流意識形態,主要原因在于該價值理念在一定范圍內被廣泛傳播,并且被一定社會的人群所理解和接受。斯圖亞特·霍爾在吸收葛蘭西“文化霸權”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編碼/解碼”[20]理論。他認為,社會意識形態的形成所使用的并不是一種粗暴的壓迫手段,而是大眾傳媒通過信息傳播逐步贏得的潛移默化的“普遍認同”。在信息傳播中存在“編碼者”和“解碼者”兩個角色,“編碼者”即信息的傳播者,他們利用自己擁有的技術優勢和編輯能力對信息進行篩選、加工,并將加工好的信息傳遞給“解碼者”,即受眾。實際上,“編碼/解碼”在今天已經成為一種現實的技術手段,成了網絡技術中的一個技術分支。通過對這一技術的解剖和分析,我們也能夠清晰地看到意識形態是如何演變成政治權力的,以及網絡技術是怎樣成為權力意志表達的工具的。
網絡技術通過對現實有假設、有選擇的塑造,獲得了其加入意識形態陣營的“許可證”。網絡編碼技術在將信息傳遞出去之前,會對信息進行技術的處理和內容的整合,在完成這一任務的過程中,“編碼者”編輯的信息要符合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幫助統治階級用一種“信息再造”的方式建立社會共識。同時,“編碼者”必須知道什么可以說和什么不可以說、什么應該多說和什么應該少說等,這就使得技術總是代表著國家中優勢社會群體的利益,其事實上成為了國家意志也即意識形態表達的工具。另外,“編碼者”同樣也是“解碼者”,它在將“源文本”加工成能夠為“解碼者”所接受的符碼時,還要考慮應該掩蓋哪些內容以及突出哪些內容。也就是說,網絡編碼技術“是一套規定一個組織的法則,一套規定意象和概念的功能的法則”[21],它通過“編碼”和“解碼”的雙重互動,實現了建立社會認同的目的。在“阿拉伯之春”事件中,美國政府通過網絡“編碼/解碼”技術在地緣政治中掠取了巨大收益,他們運用自身掌握的巨大信息,將其流向目標國家灌輸“快餐式”民主,不斷引起相關政治議題的網絡發酵,進而使思想混亂發展成為現實動亂,以極其隱蔽的方式催生出阿拉伯國家不成熟的“民主”。因此,網絡的“編碼/解碼”技術絕不僅僅是一種信息處理工具,這種技術之中還暗藏著權力的表達,其已然成了“意識形態的國家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