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西遙
(重慶外語外事學院 西方語學院,重慶 401120)
處于種族、性別、階級三重壓迫下的非洲移民女性是西班牙當代作家安赫萊斯·卡索(ángeles Caso)的小說《逆風》(Contra el viento)的主要敘述對象。主人公桑的故鄉、葡萄牙前殖民地佛得角是一個直到1975年才獨立的非洲島國。自然資源匱乏、缺乏統一的國內市場以及各島之間交通不便使得當地就業機會稀少,國家經濟主要依賴于受季節影響較大的服務業和旅游業。據西班牙國家統計局2016年的一項調查顯示,佛得角15-24歲公民的失業率高達41%[1]。因此,移民歐洲務工成了當地男性養家糊口的無奈之舉。長久以來,佛得角和其他類似處境的非洲國家一直保持著很高的移民流出率,初期以男性移民為主,這也從小說中可見一斑:文中幾乎所有男性都是“缺席”的。男性勞動力的流失一方面使當地經濟難以振興,另一方面讓女性不得不獨自承擔照顧家庭的重任,而且難以有時間和精力從事有償勞動,這又進一步加重了女性的貧困。因此,為了改善經濟狀況,近年來隨著歐洲各國對家政女工需求的上升,佛得角女性移民數量逐漸攀升。隨著歐洲各國經濟發展和女性思想解放運動的推進,越來越多的婦女回歸職場,但與此同時傳統的父權制思想仍未根除。家務和育兒仍被視為女性專屬的責任,男性伴侶為職業女性分擔的家務勞動仍然十分有限,她們只能寄希望于雇傭相對廉價的移民家政女工來減輕壓力。學者帕雷拉·盧比奧就曾指出:“一部分女性的解放是以對另一部分女性的壓榨為代價的”[2]15。
小說中,桑在葡萄牙和西班牙從事的就是在移民人口聚集地區,以社會地位低、報酬低、工作時間長為特點的家政和服務行業。同時身為女性、少數族裔、底層移民的桑和她的非洲同胞們在西方社會遭受著多重歧視,處于壓迫系統的最底層。這使得我們在分析非洲女性移民的處境時應充分考慮到她們的特殊情況,采用后現代女性主義的立場,既要避免陷入性別對立的本質主義,又要重視同一性別內部的差異性;既要肯定經典女性主義對父權制的批判,明確第三世界女性仍然處于男權制壓迫的困境中,同時也要結合后殖民主義對種族、階級問題的觀照,認識到她們相對于西方女性而言處于更復雜的壓迫體系中;馬克思主義對有償勞動和剩余價值的觀點也為我們分析移民女性從事的家政工作被層層壓榨、處于勞動力市場底層的現狀和原因提供了理論基礎。第三世界國家移民女性所面臨的性別、種族和階級這三種不平等的等級制度是相互交織、相互支持的,絕不能用孤立的觀點去分析和看待。
當今世界的勞動力市場仍然具有明顯的性別分工。諸如家政、保潔、看護等很多行業一直被視為專屬于女性的職業,這類職業因為技術含量低、前期投入少,被視為女性無償家務勞動的延伸,因此往往社會聲望較低、薪水相對微薄,鮮有男性從事。根據馬克思主義的觀點,歷史上家務勞動長期被忽視的原因在于它的產出是隱形的,家務勞動中的產品被生產出來以后立刻就進入了消費環節,沒有用于市場流通的交換價值。近年來,家務勞動作為一種有償勞動開始進入勞動力市場,雖然其也具有了商品的交換價值,但因為上述原因,往往也只是被視為具有低交換價值的簡單勞動,因此這類職業直到今天仍然難逃處于勞動力市場底層的命運。然而,對于去往歐洲的第三世界國家的女性移民來說,由于她們普遍受教育程度低、缺乏工作經驗和職業技能,以及相當一部分移民不具有合法身份,因此從事家政、看護等不與雇主簽訂正式勞動合同的臨時工種幾乎是她們唯一的職業選擇。據國際勞工組織(International Labour Organization)2015年的數據,在所有從事家政工作的移民中,女性占比高達73.4%。這種被勞動力市場性別分化加重的職業歧視無疑也延伸到了整個社會,使得許多移民女性淪為了受害者。
文中桑的母親卡利娜在移民意大利后只能在一戶人家做保姆,而懷孕之后因為行動不便,不出意料地遭到了解雇。在這類非正式的工作中,被雇傭的臨時工是絕對的弱勢群體,她們因為沒有簽訂正式的雇傭合同,因此不受勞動法保護,在遭到雇主不公平對待時也難以維權;同時因為她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沒有合法居民身份,能享受到的社會福利也非常有限;再加上南歐國家政府現階段因財政原因,還無法給公民提供全覆蓋的免費幼兒托管、課外中心、社區保潔等能有效減輕民眾育兒和家務負擔的福利[3]2,因此,卡利娜和丈夫在工作時不得不把兩個孩子送到付費幼兒園,這更加重了他們經濟上的困難。
桑在剛到達葡萄牙時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對于她這樣的移民而言就業機會十分有限,大多只能從事非正式的臨時工作。根據聯合國婦女署(UN Women)的數據[4],沒有保障的非正式行業雇傭了全世界至少61%的人口。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桑在莉莉亞娜的幫助下找到了一份在海邊酒吧當服務員的工作,“沒人問她是否有合法身份,只是接受她了,沒有合同,沒有權益,也沒有社會保險”[5]110。所以在夏天結束之后,隨著游客的離開,她也失業了。之后桑因為各種原因輾轉葡萄牙和西班牙,又多次遭遇失業的打擊。在馬德里時,她一邊在敘述者“我”的家里做鐘點工,一邊尋找正式的工作。經過無數的努力,幾乎過了半年才找到一個照顧生病老太太的差事。然而幾個月后,隨著老太太的去世,她又失去了收入來源,“厄運就在她家門口,每天都在那里等著她,就像一個瘟神般的丑惡女人隨著她去參加工作面談,從頭至尾和她一起在馬德里乘火車、地鐵和公共汽車”[5]176。經過兩個月的苦苦尋覓未果之后,她不得不接受前夫比加多爾的提議,回到里斯本和他共同撫養孩子,這也直接導致了之后比加多爾私自帶走孩子藏匿的風波。可以看出,移民女性因為種族和階級歧視等原因,比當地女性就業難度更大;即使能夠找到臨時工作,也缺乏相應的保障,這又加重了她們經濟上的劣勢。如果她們還負擔著獨自撫養孩子的重任,生活就會更加舉步維艱。經濟上的不利處境使得很多移民女性只能選擇依靠男性伴侶,這種對男性的依賴反過來極有可能會強化她們在家庭中的從屬地位,使她們遭受家暴等性別壓迫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除了在經濟和就業上受到的歧視,非洲的移民女性還遭受著本族男性伴侶的壓迫和虐待。雖然沒有確切的數字表明在歐洲的移民女性遭遇家庭暴力的比例比當地女性更高,但事實上她們因為經濟和法律資源的缺乏,加上在當地社會和文化環境中缺少與除伴侶之外的其他人的情感聯結,因此借助外界支持擺脫家暴的難度更大。桑在葡萄牙時認識了來自安哥拉的移民比加多爾,共同的境遇讓桑有一種他們可以互相理解的親切感,比加多爾的紳士和體貼也給桑留下了極好的印象,于是很快就俘獲了她的芳心。桑毫無保留地信任比加多爾,然而,當她全身心地愛上他之后,他陰晴不定的性格才漸漸暴露。同居之后,他開始對桑不耐煩,經常憤怒地沖她大吼,“仿佛在他的身體里正產生著一種意想不到的仇恨,那仇恨慢慢吞噬了他的柔情”[5]133。在桑懷孕后的某天,比加多爾的咒罵終于升級為了毆打。因為一件小事,桑被他一拳一拳地打在臉上,“這突如其來的粗暴行為打碎了她做女人的驕傲和對愛情的向往,打碎了她在生活中逐漸建立起來的盲目自信心”,“隨著拳頭的落下,她自身的一個重要的部分已經逃得無影無蹤,而且永遠也不會回來了”[5]143。毆打一旦開始只會愈演愈烈,比加多爾的拳頭和辱罵使桑越來越小心翼翼,對他充滿了恐懼。有研究表明,施暴者在受害者最為脆弱的時候實施暴力往往會感到更強的控制感和成就感,因此在桑懷孕的時候,比加多爾沒有顧忌他的暴力行為是否會造成嚴重的后果,反而因為她無力反抗而變本加厲。凱特·米勒特(Kate Millett)在《性政治》(Sexual Politics)中曾指出,雖然在當今的父權制社會,性別角色的社會化制度已經非常完善,人們也早已默認了父權制的價值觀,因此作為原始和野蠻社會象征的男性暴力似乎已經沒有了存在的土壤和需求;然而事實上,在今天的大部分父權制社會,男性暴力仍然非常普遍,生理上占劣勢的女性無論是在感情上還是體力上都難以自衛[6]。書中描寫的另外一次毆打發生在桑和比加多爾去酒吧之后,比加多爾因不滿桑在酒吧里和他的朋友縱情跳舞,回家之后就狠狠地教訓了她。在某些文化中,丈夫為了捍衛自己的“榮譽”,在發生諸如妻子與人通奸等情況時,有權殺害妻子而不受任何懲罰。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The Origin of the Family,Private Property and the Sate)中,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就指出,在傳統的父權制社會,一夫一妻制的家庭形式要求“保證妻子的貞操,從而保證子女出生自一定的父親。妻子便落在了丈夫的絕對權力之下,即使打死了她,那也不過是行使他的權利罷了”[7]58。比加多爾顯然深受這種建立在男性統治基礎上的家長制思想的影響,即使桑與其他異性正常的社交行為也使他感覺受到侮辱,有損他作為“家長”的威嚴,因此需要他動用權力,即暴力,來使她馴服。
身體暴力只是桑遭遇的性別暴力的冰山一角,傷害更大的是來自伴侶的精神暴力。比加多爾對她的貶低、辱罵和威脅讓她膽戰心驚,甚至發展到她“一聽到他拿鑰匙開房間門的聲音就發抖,就全身緊張,如同馬上要遭到獅子襲擊的非洲羚羊”[5]151。她不敢再和好朋友莉莉亞娜見面,因為比加多爾不喜歡她這個“女權主義”的朋友;她也不敢帶著兒子逃跑,因為比加多爾多次威脅她,如果膽敢離開,他會追到天涯海角找到他們。在很長一段歷史時期,女性并沒有選擇離開伴侶的自由。在12世紀時,基督教就規定,體現著基督與教會結合的婚姻不可解除,完婚后的基督徒婚姻乃是一種圣事,必須永久有效[8]。在整個歐洲,離婚直到18世紀之后,隨著個人自由及天賦人權等人文主義思想的興起才逐漸自由,但也經歷了諸如法國在拿破侖統治時期和西班牙在弗朗哥獨裁時期法律又收緊離婚條件的倒退階段。丈夫擁有享受妻子服務的特權以及在遭到冒犯時懲罰妻子的權力,在這種完全不平等的關系中,伴侶對丈夫的拋棄就意味著他們這種特權的喪失。恩格斯認為:“在歷史上出現的最初的階級對立,是同個體婚制下的夫妻間的對抗的發展同時發生的,而最初的階級壓迫是同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同時發生的。”[7]66他更是大膽直言:“妻子和普通娼妓的不同之處,只在于她不是像雇傭女工計件出賣勞動那樣出租自己的肉體,而是一次出賣為奴隸”[7]73。雖然在今天看來,以恩格斯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者對女性解放問題的論斷也具有片面性,他們忽略了在無產階級陣營內部也存在因種族分化而引起的壓迫,但他們對女性在性別和階級方面劣勢處境的洞察無疑是高屋建瓴的。
從比加多爾對桑的威脅中我們可以看出,施暴者通常使用類似的手段來維持受害者對他們的畏懼,使她們為了避免再次遭受暴力而只能選擇服從。這種男性暴力和男性統治緊密相連,因為暴力是施加控制最有效的方式。顯然,比加多爾達到了他的目的,桑已經完全喪失了對付他發怒的勇氣和能力,她只能“在自身里縮成一團,藏在自己人格最深的角落里,像個胎兒似的蜷縮著”[5]151。施暴者對受害者施加的精神暴力很多時候外人甚至受害者本人都難以分辨,這種被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稱為“象征性暴力”的行為是一種對受害者來說也許程度更輕,但是更難以察覺的暴力,其主要通過施暴者與受害者日常生活中的互動實施[9]。赫爾曼(Judth Lewis Herman)也提出過類似的觀點,他認為這類施暴者的首要目的并不是給受害者造成身體上的創傷,而是使受害者馴服,為達到這個目的,他們需要全方位地控制受害者的生活。更值得注意的是,受害者簡單的服從并不能使施暴者滿足,他們從心理上渴求合理化他們的暴行,因此他們的行為需要得到受害者的肯定。他們會不斷要求受害者表達對他們的尊敬、感激甚至愛,而最終目的則是使受害者成為“自愿的受害者”[10]。雖然不同學科對性別暴力發生的根本原因有不同的看法,但從女性主義的觀點看來,其發生的根源仍然是根深蒂固的男權制文化。針對女性的暴力是一種維護男性權威的體制,同時也是一種劃分性別角色邊界的機制。傳統上一般認為,男性應該具有“男性氣質”,即擁有力量、競爭性、攻擊性等特征;而女性則要溫婉賢淑,要成為賢惠的妻子和母親。這種對性別角色的社會化過程是從幼年時期就開始的。從父母啟蒙到學校教育,從教材課本到廣告媒體,整個社會都在給孩子灌輸和強化這種關于兩性角色的刻板印象。小男孩被告知要有男子氣概,所以他們從小玩的是關于打斗、戰爭等充滿血腥暴力元素的玩具和游戲;而小女孩則被教導要成為賢妻良母,所以她們“喜歡”的是關于做飯、打扮等被視為“女性專屬”的角色扮演游戲。當這種社會化過程持續到他們成年之后,所有人——不管男性還是女性——都默認了男性有一點暴力傾向無傷大雅,他們具有適當攻擊性是合理且必要的。這種對性別角色的刻板印象以社會化的形式塑造了男孩和女孩最初的性別觀,并對他們的一生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以桑為代表的非洲移民女性面臨的最大困境在于,她們不光經濟窘迫、在家庭中面對男性伴侶時也處于絕對弱勢,雪上加霜的是她們在社會生活中還要承受并不比上述兩者傷害更小的種族和階級歧視。桑在輟學之后去了首都的一個葡萄牙人家庭做女傭,女主人堂娜安娜是一個高傲的、不近人情的女人,她是個“曾經在倫敦受過教育的黑白混血女人,更像歐洲人而不是像非洲人”,她“總是以富裕人家女主人的優越姿態居高臨下地看待桑,仿佛她昔日所受的教育,她擁有的錢財和她目前的一切特權都是她自己的功勞”,而不是因為“她是一個英國企業家的幸運女兒”。她理所當然地認為,女傭們“只不過是為了伺候別人而存在的”,她們“只不過是她的附屬品而已”[5]78-79。雖然堂娜安娜是佛得角人,但作為一個白人上層階級的后代,她看不起像桑這樣的底層非洲同胞。由此可見,在同一種族內也時常發生種族歧視,曾經被歐洲人歧視的土生白人在竭力擠入上層社會之后,對黑人同胞的歧視可能更甚。如貝爾·胡克斯(bell hooks)所言,黑人男性可能是種族主義的受害者,但是性別歧視使他們在面對同族女性時可能成為剝削者和施暴者;同樣的,白人女性也許會遭受男性壓迫,但種族主義又讓她們在面對黑人女性時站在了權力上層[11]15。總之,像桑這樣的黑人女性無論何時都處在各種壓迫的底層,在遭遇同族男性壓迫的同時,還受到白人女性的壓迫。甚至在許多黑人女性看來,相對于白人男性而言,白人女性對她們施加的更為直接的種族主義歧視對她們來說更加殘忍和不人道[11]49。
男主人堂若熱一開始表現得像是一位和藹可親的葡萄牙人,然而有一天當夫人堂娜安娜不在家的時候,他在酒后就露出了好色的真面目,試圖強行與正在廚房洗碗的桑發生關系。慌亂中的桑用盡渾身力氣躲避,然而這卻使堂若熱更加興奮,“眼睛也被欲望放大了”[5]88。正如恩格蘭德(Elizabeth Kandel Englander)提出的,性犯罪者的一個普遍特點是他們缺乏同理心,一個沒有施暴傾向的正常男性在面對強奸受害者時會感到同情,因此也就不會對強奸行為感到性興奮;然而,一個強奸犯就很有可能沒有這種同情心,強奸過程中受害者的反抗會讓他們更加興奮[12]。加之家政工作者和雇主的關系常以一種象征性的權力關系出現[3]111,白人男性和第三世界女性之間的性關系就常以強奸的形式發生[13]。這種性侵行為被一些理論家稱為“權力強奸”,其中,施暴者也許不會對受害者有毆打等暴力行為,而是通過雙方權力的不平等以一種隱形的方式向受害者施壓,迫使其就范。在本文中,作為同為葡萄牙殖民者后代和上層階級的堂若熱在與桑等家中女傭的關系中顯然是擁有絕對權力的一方,這種隱形的權力關系使得遭遇主人性騷擾的女傭很可能會因為害怕失去工作等各種顧慮而忍氣吞聲不敢張揚。聯合國婦女署的報告也表明,移民女工時常面臨著經濟壓榨、社會歧視以及來自雇主性暴力的風險,并且很難得到有效的法律援助[14]。桑的拒絕讓堂若熱十分惱怒,他只好解釋是誤會,甚至一句道歉都沒有,只是傲慢地叫她不要張揚。這件事給桑留下了很深的心理創傷,使她更加深刻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弱小和無助。
在桑到達葡萄牙之后,她遭遇的種族歧視就更加赤裸。在找家政工作時,那些女主人不信任她,“甚至于把她當成一個粗野之人,仿佛覺得她的克里奧爾口音和她那過分非洲化的衣服會把她們嚇到”[5]107。女主人和移民女性之間的文化差異經常會造成前者不愿雇傭后者,哪怕雇傭本地女性需要付出的薪水更高[2]126。在海邊酒吧當服務員時,她“為自己那佛得角的腔調有點兒不好意思”,盡力模仿葡萄牙人的語調的習慣。有客人明顯地鄙視她,她“第一次意識到她的外表與其他人有所不同”,“這種差別就像一道壁壘把她與其他人隔離開來”。在對自己的懷疑中,她的對策是“裝出對此渾然不覺的樣子。她認為如果要否認現實中的某些東西,那就是不去想它,就像它不存在一樣”[5]111。終于有一次,這種她裝聾作啞想逃避的沖突激化到了頂點,一個喝醉的客人叫她“黑鬼”,還無理取鬧對她百般刁難。領班非但沒有維護她,還威脅她不要惹事生非,“這是第一次有人罵她是黑鬼,第一次有人因為她出生在非洲而鄙視她。那些從歐洲回來的人并沒有談論過這種事情,他們并沒有說過置身于眾多的白人之中,一個黑人就像一盞長明燈,總會有人想朝它扔石頭”[5]112。桑明白了以前聽同村人講的歐洲的種種美好并不是全部的真相,對她們來說,生活往往更加殘酷。
第三世界的移民女性在歐洲面臨的性別、種族、階級的三重壓迫使她們處境艱難,爭取解放的道路也愈發曲折。經典女性主義對于父權制的批判和對男性的敵意對她們來說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相對于白人女性來說,她們還面臨著種族主義的歧視;而相對于同種族的上層階級而言,更是承受著階級劣勢帶來的壓迫。因此,面對第三世界女性特有的多重困境,尋找一條屬于她們自己的道路就顯得迫在眉睫。美國非裔作家愛麗絲·沃克(Alice Walker)曾經提出過“婦女主義”(Womanism)的設想,她認為,婦女主義的核心要義,也是它與傳統女性主義的最大區別,在于不主張性別分離主義,反對男女對立。沃克認為,女人熱愛女人,但她們也可以愛單個的男性,并且可以團結他們的力量以實現女性群體的解放[15]。貝爾·胡克斯也持相似的觀點,她認為,雖然對很多白人女性來說,家庭意味著父權制的壓迫和剝削,但對于很多黑人女性來說,因為她們在公共空間中遭遇了更多、更嚴重的歧視和壓迫,所以家庭反倒是充滿溫情、使她們能夠和種族內成員互相扶持以爭取地位的結構[11]36-37。
在文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雖然這些非洲女性在歐洲經歷了身為女性、少數族裔以及階級底層的各種不幸和不公,但作者沒有落入二元對立的本質主義中。她沒有全盤否定男性和家庭關系對第三世界女性的積極意義,也沒有給所有歐洲人都打上“種族主義者”的標簽。我們能看到支持型的伴侶對那些移民女性的扶持和安慰。莉莉亞娜的男友和桑后來的伴侶都是葡萄牙人,也都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教師。他們對待伴侶沒有種族主義者的傲慢,也沒有因為雙方職業的差距而輕視她們。桑的男友盧伊斯對她的愛不是比加多爾那樣的甜言蜜語,而是無聲的陪伴和細心的照料,這對于生活遭遇諸多不順的桑來說意義重大;我們也能看到桑和敘述者“我”——一位馬德里的中產階級女性——結下的跨越種族和階級的珍貴友誼。她們的友誼建立在平等互助的基礎上,而不是單方面的、作為歐洲白人的敘述者對身處弱勢的桑居高臨下的憐憫和同情。初見時,“我”正陷入因離婚引起的情緒問題中,抑郁又無比脆弱,是堅強的桑的陪伴和鼓勵使“我”走出了低谷。同時,“我”也發自內心地關心桑的處境,在她需要的時候提供了不會傷害她自尊的幫助。可以說,桑從最初那個面對家暴的伴侶時畏畏縮縮,面對種族歧視的客人時也只會逃避的膽小怯懦的女孩,蛻變為能夠鼓起勇氣直面內心的恐懼、只身前往安哥拉尋子的堅強母親的過程,離不開伴侶盧伊斯和身邊一眾女性好友不離不棄的支持。
第三世界女性要實現自我的解放,必須同時反抗多重不平等的社會制度,這個艱巨的事業要求她們不能孤軍奮戰,既不能排斥包括白人女性在內的其他種族女性群體的力量,也不能與同族男性為敵,使自己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我們需要一個新時期的“全球女性主義”,要結成更廣泛的“全球姐妹陣營”來共同反抗父權制、種族主義和階級歧視,消除第三世界女性和第一世界女性之間的誤解,同時也要承認女性陣營內部差異的存在,用多元文化的視角探尋一條“求同存異”的女性解放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