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藻
(成都錦城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四川 成都 311314)
文章的副標題之所以用了“追慕”一詞,是因為章繼肅先生仙逝后,一直想說點什么。
加之他與筆者有著“前因后果”的緣分或曰“陰差陽錯”的際遇:我們都曾任四川省大竹師范學校的教務主任,后來他榮任達縣高等師范專科學校中文系的首屆主任,我則忝列由達師專升本后的四川文理學院首任中文系主任,他是“巴山作家”的重要孵化人,我亦為“巴山文學”的熱忱研究者;更奇巧的是2000年9月2日上午,我從大竹師范調入達縣師專,到中文系報到,我倆幾乎同時進入系辦公室,一番介紹,原來如此,之前從未謀面,仍感神交已久,當即簽名送我他新出版的《章繼肅書法篆刻藝術》。據說他卸任后,幾乎不去系上的,唯獨這次巧遇。
有了這番鋪墊,似乎可以做這樣一個比較:
左丘明有“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據此考求,齊備者少有。
章繼肅有“從教、創藝、為人”之“三大件”,依此考量,力行人當是。
當我們把這六個要素重新“洗牌”后,紛繁世態,萬象人生,也許會呈現截然不同的兩種情形:左丘明的標準委實“居廟堂之高”而不甚“接地氣”,而章繼肅的風范確實是“處江湖之遠”而確實“有溫度”,其實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們共同涉及到的都是一個普通的生命在短暫的一生中如何更加富有“意義”,正如著名美學家潘知常教授說的:“正是‘意義’,才讓人跨越了有限,默認了無限,融入了無限,結果也就得以真實地觸摸到了生命的尊嚴、生命的美麗、生命的神圣。應運而生的是一種把精神從肉體中剝離出來的與人之為人的絕對尊嚴、絕對權利、絕對責任建立起一種直接關系的全新的闡釋世界與人生的模式。”[1]誠然,“世界與人生的模式”數不勝數,那么,章繼肅先生給我們呈現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模式”呢?
一門職業就是一種人生經歷的體現,選擇一門職業就是選擇一種生活方式。
一方講臺就是一段生命歷程的展現,堅守一方講臺就是堅守一方事業天地。
說到職業的選擇,不由得想起了馬克思在17歲時寫下的一段話:“在選擇職業時,我們應該遵循的主要指針是人類的幸福和我們自身的完美。不應認為,這兩種利益是敵對的,互相沖突的,一種利益必須消滅另一種的;人類的天性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們只有為同時代人的完美、為他們的幸福而工作,才能使自己也達到完美。”[2]雖然職業沒有高下、崗位不分貴賤,但事實上在人們心目中還是差別的,撇去世俗的眼光,擺脫眼前的功利,職業的真正差異既是在于為社會貢獻的大小不同,也是在于對自己完善的程度各異。因此,當我們用為“人類的幸福”和對“自身的完美”的標準考量時,或許教師這個職業就比較能充分體現馬克思的職業理想,它有著雙重的“含金量”:既是造福人類幸福的人才培育,也是實現自我完善的教學相長。
章先生1948年四川大學畢業,懷揣文學學士之畢業文憑,要謀得一個體面生活和前途無量的職業應該不是難題,而向來看重情感的他應好友王膏若之邀欣然來到地處川東的大竹師范任教,其間有半年回渠縣中學教書外,一直在大竹師范任教到1977 年3 月,奉調入達縣高等師范專科學校,受命組建中文系,后又被任命為首任系主任,仍然躬耕教苑,1987 年辦理退休手續,直至2003年才最后離開講臺。從教55年,除去在大竹師范因語文教師富裕,他兼任過歷史、地理課程的教學,在90年代后主要擔任書法、篆刻的教學,一生主要從事中國文學如“中國古代文學史”“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古代漢語”“文獻檢索”等課程的傳道受業解惑。他既能在三尺講臺上旁征博引,深入淺出,將學生領進博大精深、瑰麗多姿的文學殿堂,又能在一方書齋披沙揀金,筆走龍蛇,給學界奉獻考據詳實、立論精深的學術著作。
如果說,章繼肅先生選擇的教師職業讓他體會到了“太陽底下”最神圣的榮耀,那么,他從事的文學教研又給他帶來了“語言藝術”最精美的享受,加上他言傳身教的典范、身體力行的昭示和多才多藝的表現。可以說,正是教師職業加文學專業,不但成就了他誨人不倦的一世英名,而且體現出他高風亮節的一生美譽。盡管民間有言“男怕干錯行,女怕嫁錯郎”,說明職業的選擇關系人的一生,盡管當下是一個不斷“跳槽”的時代,但在曾經“干一行、愛一行、鉆一行”理念盛行的年代,一個人一旦進入某個行業或從事一種專業,幾乎就是整個人生的投入和全部生命的付出,職業選擇就是一個人的價值體現和意義實現。就這個意義而言,章繼肅先生的從教選擇和文學研習所體現出的不僅是愛崗敬業的職業操守,而且表現出的是師生共進、教學相長和詩書相伴的美學境界。
為此他有詩為證:“以校為家自得樂,因材施教作人師。”
他去世后,他的學生,后為四川文理學院校長的孟兆懷教授,敬送的挽聯贊曰:“飽覽詩文杏壇師范數風流學高堪典炳千秋,勤研書篆文章德行皆楷模風骨永存勵后生。”[3]
是的,如此功德完滿的一生,夫復何求?再一次應證了少年馬克思職業選擇的理想:“如果我們選擇了最能為人類福利而勞動的職業,那么,重擔就不能把我們壓倒,因為這是為大家而獻身。那時我們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憐的、有限的、自私的樂趣,我們的幸福將屬于千百萬人,我們的事業將默默地、但是永恒發揮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對我們的骨灰,高尚的人們將灑下熱淚。”[4]
有一種平凡的生活叫著詩酒相隨,盡管他尚能淺酌幾許;
更有一種美好的人生叫詩書相伴,的確他留下墨跡赫然。
這里的詩雖不至于“詩成泣鬼神”,但依然是抒情寫意,下筆如有神;這里的書當然不是“讀書破萬卷”,而是指行云流水,落筆如云煙。合而言之,這里所謂的“詩書”實乃章繼肅先生的律詩、詞曲創作和書法、篆刻作品。中學時代即受到國文老師劉爾靈、袁子琳和圖畫老師朱化平的耳濡目染,后又得到著名數學家和書法家何魯教授的耳提面命,還有四川大學向仲堅、楊明照等大師的言傳身教,加之他天資聰穎又素來勤勉,在繁忙的教學和管理之余,依然筆耕不輟、書不離手,終于成為一代大家。
先后結集出版有《章繼肅文集》《章繼肅書法篆刻藝術》《篆刻要言》《章繼肅書法集》《章繼肅書法篆刻集》等,其書法篆刻作品多次參加國內外書法展覽,并先后收入《書法》《天府墨跡》(四川省第一、二屆)《書法篆刻展覽》《當代中國書法藝術大成》《當代書法家書信墨跡選》《87 名筆研究會展》《紀念孫中山誕辰120周年中外書法家作品展覽選集》《全國毛澤東詩詞書法精品集》,還被收錄入《中國古今書法家辭典》《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名錄》《巴蜀印人》《中國當代篆刻家辭典》《印林詩話》《中華詩人大詞典》等典籍。他參與整理出版《潛書注》,點校《天問閣文集》。2007年,被中共達州市委、市人民政府授予“德藝雙馨”榮譽稱號,2017 年11 月,被中共達州市委、市人民政府追授達州市第二屆巴渠文藝“終身成就獎”。至于他有求必應而又遺散四方的詩詞,尤其是書法、篆刻則無以數計,也無法歸攏集中了。
這里一個問題漸漸浮現在我們腦海里,章繼肅先生為何對詩詞和書法、篆刻不離不棄,終身熱愛?本來作為文學老師、學術專家,還有教學管理者等,已經將他的“八小時以內”填充得滿滿的。由此引出關于“文化人”的三點理解。
一是,跨越專業的興會。興會本指偶然的意趣,這里意為因某事而引發的情意交集,北齊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言:“標舉興會,發引性靈。”毛澤東有詩云“詩人興會更無前”,章先生的專業是中國古代文學,長期的教學研究,浸潤其間,流連其中,一時技癢,即興涂鴉,在所難免,進而提筆散懷,形諸于書。努力企及研究與創作、教學與寫作、詩詞與書篆的游刃有余而性情馳騁,圓融無礙而意欲自由,此之謂如孔子所標舉的“君子不器”,今人所推崇的“藝不壓身”。
二是,超越職業的興趣。這是由愛好、喜歡而產生的愉悅之情,或許與專業有關,但一定與職業無關,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張志和》:“自撰漁歌,便復畫之,興趣高遠,人不能及。”誠然,每個人的業余愛好迥然有別,而能入高雅之列的首推“詩詞歌賦”和“琴棋書畫”。章先生在職時這個興趣每每表現于到異地則詩詞以記,游名勝必有感而發,交朋友多詩書酬和,遇新雨也篆刻相贈。如《岳陽樓》“揚州儒雅兩先生,居然興趣與我等”。可謂詩書一生,雅興日增。
三是,穿越時空的興寄,先生歷經新舊中國,經歷文革前后,盡看風云際會,飽嘗人間百味,也曾遭受不公正待遇,可謂“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用他的《賀新郎·八十抒懷自壽》則曰:“寫幾卷,詩文草稿。聊記平生尋常事,非名世但只書懷抱。為祖國,獻微爝。”坦蕩胸懷于字里行間,家國情懷而躍然紙上。2005 年寫給原達州日報社李明榮社長的詩,依然充滿著“老驥伏櫪”的壯心不已:“若云遲暮欲何之,老有所為當此時。最是夕陽無限美,青山滿目好吟詩。”
為人姿態就是一種生活情態,所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處世心態就是一種人生姿態,所謂“淡泊明志,寧靜致遠”。
同為20世紀的中國文化人,僅以四川的為例足見其多姿多彩:郭沫若以“自由詩”而彰顯狂飆突進,巴金以“說真話”而足見綿里藏針,楊明照以“治龍學”而蘊藉儒雅厚重,流沙河以“草木篇”而凸顯精警尖銳,而達州的李依若以“溜溜調”而盡現浪漫多情,梁上泉以“小白楊”而充滿豪邁熱情,賀享雍以“鄉村志”而呈現淳樸自然。那么,章繼肅先生呢?這位有著曲折人生的巴蜀名師,有著豐厚學養的書壇大咖,有著豐富閱歷的藹然長者,是以一種什么樣的處世心態“看庭前花開花落,望天上云舒云卷”呢?且看幾個案例。
其一,關注國家大事。每當有重大節慶或重大事件,他都要以詩詞表達赤子之情,抒發家國之愛。如1995年紀念抗日戰爭勝利五十周年,他創作了兩首《破陣子》詞,其中有“世界和平路尚未遙。還須警惕。”1999 年《慶祝建國五十周年》:“開國輝煌五十年,普天同慶兆民歡。雄獅一吼驚環宇,叱咤風云闊步前。”
其二,關心教學工作。1979 年12 月,時任中文系系主任的他,將他與其他十三所兄弟院校共同參編《中國文學史》的全部報酬,購買新版《辭海》29 部,人手一本,供系上老師使用。在那個信息匱乏的年代,這不僅猶如一場知識的“及時雨”,而且更是一片皎潔的“玉壺情”。
其三,關切學校發展。1977年底,中文系白手起家,他親率青年教師孟兆懷等,前往重慶圖書館陰暗的庫房和塵封的書堆里,選擇了一萬余冊急需的書籍資料。2006年學校升本他親自撰寫一千余字的《四川文理學院賦》,還題寫校名。每當學校有重要外事活動,他都應邀創作書法贈送。
其四,關愛學生成長。他曾鼓勵畢業后身陷困惑的姚春,并收為書法弟子,就連姚春的妻子生病了,他也前往醫院探視。據姚春編著的《章繼肅生平與學術》一書的記載,就先后為四對學生夫妻結婚,寫詩作書相送。還有很多慕名而來的愛好者,他都為之作書或篆刻,從未收取過任何酬金。
涓涓細流,點點滴滴,一滴水可以反射太陽的光芒,一細節足以折射先生的人品。
是他很富有嗎?不是,他退休早,工資低,妻子常年生病,斗室蝸居,家具陳設全是落伍舊件,惟有書卷氤氳,翰墨飄香。這種只問耕耘、不求回報的“老黃牛”精神,令人心生敬佩;這種瀟散簡遠、超塵出世的“魏晉人”風度,使人無限神往,這種厚道樸實、典雅睿智的“大儒者”形象,叫人駐足欣賞。
中外能夠與之比肩的大概有兩個人。一個是美國詩人亨利·大衛·梭羅梭羅,他品行端莊,為人低調,大學畢業回到鄉下教書,酷愛大自然,喜愛體育運動,熱衷散文創作,終因《瓦爾登湖》名揚天下。另外一個是中國現代著名的美學家宗白華,他生性自由,情趣高雅,雖無高頭講章,但有真知灼見,正如李澤厚盛贊的:“對生命活力的傾慕贊美,對宇宙人生的哲理情思,從早年到暮歲,宗先生獨特地一直保持了下來,并構成了宗先生這些美學篇章中的鮮明特色。”[5]超然的處世心態里包含的敬業的姿態、勤勉的狀態、儒雅的情態,不就是海德格爾所贊佩的人生之“詩意棲居”嗎?
如此“淡泊以明志,寧靜而致遠”的詩意人生,所體現于傳道受業的文學教育、作書寫詩的藝術生涯和真誠高潔的人生品格,其中包含的美學境界,用已故的著名美學家王世德教授對“詩意”的解釋或許能能說明個中究里:“至少它不是庸庸碌碌,只求感官低級的聲色犬馬之樂。人需要活得有意義,有價值,有崇高、豐富的理想追求……要腳踏實地,接地氣;又要高瞻遠矚,高于生活,提升到理想高度,有向上奮斗的追求。”[6]這里用筆者對王世德先生的深情贊譽,那就是:
先生之所以能夠享受審美人生,伴隨文藝精靈,駕馭時代風云,由文學世界和藝術天地進入美學殿堂,又由美學王國返歸現實大地和火熱生活,這其間不論是‘入乎其內’,還是‘出乎其外’,他都能夠游刃有余,左右逢源而瀟灑出塵,洞若觀火而點石成金,這已不僅僅是美學的智慧,更是生命的境界了。[7]
是的,章繼肅先生不論是教書、研究和管理,還是寫詩、書法和篆刻,表現出的“立德、立功、立言”之不朽生命,所蘊含的美學境界給予我們三個方面的啟迪:
首先,追求有限人生的自由性。西方哲人盧梭有言:“人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的確由于傳統文化的影響、現實社會的規范和個人境遇的制約,崇高而美妙的自由,往往成了鏡花水月。就像章先生本人亦為紅塵中人一樣,世俗總有若干牽絆裹挾了我們前行的腳步。而他卻灑脫任我,不為功名利祿的誘惑而忘卻初心,不受聲色犬馬的本欲而迷失方向,在三尺講臺、一方篆刻和數行詩文中旁若無人,掉臂獨行。真是蘇軾體驗的“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其次,企及平凡生活的理想性。記得老一輩革命家張聞天說過“生活的理想是為了理想的生活。”而理想生活既非“天上掉下來”,也不是“伸手就能有”。章繼肅先生明白了惟有在工作中品嘗教書育人的快樂,在學問里感受文學世界的樂趣,在寫詩作文和筆走龍蛇時享受藝術創作的美妙。超越有限,將天上的理想化為人間的彩虹;超越自我,將生活的理想變成理想的生活。這當如孟子憧憬的人生“三樂”:“父母俱在,兄弟無故;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最后,實現審美藝術的超越性。章先生一生與藝術結緣,文學是語言運用的藝術,書法是筆鋒運行的藝術,篆刻是刀功運動的藝術。他之所以鐘情于藝術,是因為藝術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他和我們所有人一樣也有生老病死的無奈、衣食住行的煩惱,但他依然悠然自得地流連于美妙的藝術王國,如南朝宋王微《敘畫》所謂的“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氣”,也是著名詩人顧城所說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用藝術的超越性實現了苦難人生的“華麗轉身”。
斯人已去,山高水長。
今天,當我們在匆忙中虔誠地追慕著章繼肅先生美學境界時,遽然醒悟到,一個普通的靈魂依然可以走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