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展
1938年,日軍進行戰略調整,隨后根據戰局的變化發動徐州會戰并攻向武漢,“給八路軍在華北繁殖游擊戰爭,擴大抗日根據地提供了良好時機”(1)《八路軍第一二九師戰史》,解放軍出版社,2007年,第46頁。。毛澤東指出,日軍“將華北兵力集中于徐州,華北占領地就出了大空隙,給予游擊戰爭以放手發展的機會”,“是敵人自己弄錯,不是我們使之錯的”(2)《論持久戰》(1938年5月),《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5、506頁。。抗日戰爭由戰略防御轉向戰略相持。圍繞日軍這一決策的脈絡及其后果,考察抗戰軍事形勢動態演變的研究仍有空間(3)楊奎松的《抗日戰爭爆發后中國共產黨對日軍事戰略方針的演變》(《近代史研究》1988年第2期)與《抗戰初期中共軍事發展方針變動的史實考析》(《近代史研究》2015年第6期)、黃道炫的《中共抗戰持久的“三駕馬車”:游擊戰、根據地、正規軍》(《抗日戰爭研究》2015年第2期)、于化民的《中共領導層對華北游擊戰場的戰略運籌與布局》(《歷史研究》2015年第5期),在對中共戰略大開大合論述的同時,兼顧對應的日軍動向;楊奎松的《閻錫山與共產黨在山西農村的較力——側重于抗戰爆發前后雙方在晉東南關系變動的考察》(《抗日戰爭研究》2015年第1期)、黃道炫的《抗戰初期在山西的八路軍——以閻錫山檔案為中心的探討》(《中共歷史與理論研究》2015年第2期)、趙諾的《抗戰初中共黨組織在太行山區的“戰略展開”》(《抗日戰爭研究》2016年第2期)和蘇圣雄的《戰爭中的軍事委員會:蔣中正的參謀組織與中日徐州會戰》(臺灣元華文創股份有限公司,2018年)等專題研究,則論及1938年華北戰爭格局的形成。而對日軍相關戰略的考察,國內學者多在梳理抗戰戰略時有簡要映照,如郭汝瑰、黃玉章的《中國抗日戰爭正面戰場作戰記》(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岳思平的《八路軍戰史》(解放軍出版社,2011年)等。因此,對在特定時期與特定地域軍事戰略的專題研究尚有發展空間。。本文以論述日軍戰略流變為基礎,結合國共雙方對敵情的判斷與應對,以華北為主探討國共抗戰新格局的形成,展現中共崛起為抗戰軍事格局重要一極的過程,對敵后戰場如何逐步發展為抗日主戰場這一重大問題的解釋有所補充。
1937年底至1938年初,中國抗戰局勢嚴峻。國民黨的被動防御宣告失敗,包括首都南京在內,華北與長江下游各要地先后淪陷,中共領導的獨立自主的山地游擊戰剛剛開始,八路軍主力集中于山西一省。全國片面抗戰已無力支持,全面抗戰還沒有到來,正處青黃不接危機嚴重的過渡期中(4)參見《過渡期中八路軍在華北的任務》(1937年11月13日),《毛澤東軍事文集》第2卷,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116頁。。而日軍在連續進攻后,需要休整部隊,穩固后方,攻勢有所放緩。
為應對中國持久抗戰,日軍計劃在正面進攻告一段落后,限制進攻范圍來節減消耗。1937年11月,國民政府遷都至大后方的重慶,宣布長期抗戰。日軍參謀本部認為,國民黨持久戰略意在“誘引帝國軍隊深入內地”,“通過拉長戰線虛耗帝國的國力、軍力”。他們將這種以空間換時間的戰略稱為“借地域而行持久”,主張日軍“亦應從速完成持久態勢,力避國力散逸”,為控制戰爭消耗,“應果斷放棄積極行使武力之方針”,這實際上是一種戰略收縮。日軍要“避免拉長戰線,停止開辟新戰線,主要利用航空力量進攻內地,集中力量確保占領地的治安”。(5)一復資料課『昭和12年末対支情勢判斷』、1946年2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146400。
1938年1月16日,日本近衛文麿內閣宣布停止媾和談判,從此“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6)『帝國政府聲明』、1938年1月16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0534700。。參謀本部認為,至此“事變已成為長期戰爭,必須為持續四五年之久做好準備”(7)堀場一雄『支那事変戦爭指導史』、原書房、1973年、143頁。,規劃日軍“消極持久戰”“正面進攻戰”“長期普遍持久戰”三個作戰階段。“消極持久戰”為戰略收縮與休整時期,預計持續一年半左右。在此期間,日軍將占領區限制于黃河以北及山東、蕪湖至杭州以東地區,還有廣州一帶,“徹底轉向戰略緊縮態勢,嚴格控制已有占領區,嚴禁擴張新占領區”。進攻武漢被置于第二階段,即1939年下半年之后。(8)參謀本部第二課『昭和13年以降ノタメ戦爭指導計畫大綱案』、1938年1月2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056000。2月16日,大本營會議正式通過將作戰重點轉向占領區的方針(9)『中國での作戦活動の可否をめぐる大本営御前會議の討議狀況について』(1938年2月16日)、『日本外交文書·日中戦爭』第1冊、六一書房、2011年、264頁。。
華北是日軍占領區的核心,也是其準備集中力量肅清的重點地區。參謀本部要求“以華北為中心成立中央政府”為前提“徹底穩定華北”,盡快控制黃河以北地區(10)參謀本部第七課『支那ガ長期抵抗ニ入ル場合ニ対スル情勢判斷』、1937年11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0551400。。至1937年末,日軍已沿交通線占領山西、河北主要城市與大片地區。日軍攻占太原后,天皇于11月13日對華北方面軍下發敕語予以嘉獎,標志著其已完成階段性目標。15日,華北方面軍發布甲第126號作戰命令,以“確保現有占領區的安定,同時整頓軍隊、恢復戰力,準備南方的下一階段作戰”為方針,命令第1軍“確保太原盆地及作戰地區內,尤其是主要交通線附近的安定”,第2軍“擊潰黃河以北之敵,確保津浦沿線的安定”(11)陸軍大學校『北支那作戦史要——北支那方面軍 9月1日以降作戦経過の概要』(3)、1941年7月1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27100。。由此,除第2軍繼續沿津浦線向山東正面進攻外,華北方面軍主要轉入穩定占領區的作戰。日軍采取循序漸進的作戰方針,“先確保軍隊駐扎地及主要交通線附近治安,之后逐漸擴大至整個地區”,并以中共作為占領區的主要對手,“將討伐重點指向中共軍隊,尤其要盡早粉碎共產區域的形成”(12)北支方面軍司令部『軍占拠地域治安維持実施要領』、1937年12月2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04120327300。。華北方面軍認為,“山西可以左右整個華北的治安,但情況最為惡劣”,在國民黨正規軍被逐出山西后,中共的主導地位得以建立,成為“治安的禍根”,需要盡快將包括八路軍在內的中國軍隊“驅逐到黃河以南”。(13)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北支那ノ治安維持ニ関スル著眼事項』、1937年末、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30200。華北日軍隨之開始各種大大小小的“掃蕩”。
對于華北的形勢,中共認為,太原失陷是華北戰爭格局變化的關鍵節點,“太原失陷后華北正規戰爭階段基本結束,游擊戰爭階段開始。這一階段,游擊戰爭將以八路軍為主體,其他則附以八路軍,這是華北總的形勢”,“日寇不久將移主力向著內地各縣之要點進攻”(14)《關于太原失守后華北我軍軍事部署的指示》(1937年11月8日)、《關于在敵向山西內地進攻形勢下我軍軍事部署的指示》(1937年11月9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1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372—375頁。。而中共應對日軍進攻的作戰方針,有一個發展完善的過程。在1937年8月下旬的洛川會議上,毛澤東提出以“獨立自主的山地游擊戰爭”為戰略方針。劉少奇于9月至11月不僅提出在山地而且在平原能夠也必須開展游擊戰爭的設想,還要求在華北廣大的鄉村組織與發展獨立自主的游擊戰爭。在12月的政治局會議上,剛從蘇聯回國的王明對獨立自主的游擊戰爭方針提出批評,強調“一切通過統一戰線”,而毛澤東堅持認為游擊戰的方針是對的,不應改變。(15)沙友林:《劉少奇對完善抗日游擊戰爭戰略方針的貢獻》,《中共黨史研究》1998年第2期;于化民:《中共領導層對華北游擊戰場的戰略運籌與布局》,《歷史研究》2015年第5期。
中共要在華北開展獨立自主的游擊戰爭,從軍事角度來看是風險較大的戰略選擇。相較于與國民黨主力部隊相互配合的運動戰,獨立自主的游擊戰爭意味著實力尚弱的八路軍要深入敵后,遠離有力友軍與后方支持,以與占絕對優勢的日軍周旋。毛澤東指出,這需要有廣大的回旋余地,“要建立長期支持的根據地,山地當然是最好的條件,但主要是須有游擊隊回旋的余地,即廣大地區。有了廣大地區這個條件,就是在平原也是能夠發展和支持游擊戰爭的”,“沒有這個條件,游擊戰爭的可能性就很小,甚至沒有”(16)《抗日游擊戰爭的戰略問題》(1938年5月),《毛澤東選集》第2卷,第434、425頁。。中共在華北戰略展開的前提是,“舊的政治機構已被日寇破壞,而日寇與漢奸的政權還沒有在廣大的鄉村與無數小的城市建立起來”。但是,日軍擊潰國民黨軍后,勢必要肅清后方以鞏固階段性侵略成果,不太可能不顧后方持續冒進。所以,中共認為,“如果華中華南的正規戰爭不能繼續堅持與擴大,我們就要在比較困難的情況下獨立地和日寇作戰”。(17)《獨立自主地領導華北抗日游擊戰爭》(1937年11月15日),《劉少奇選集》上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5頁。
山西的國民黨軍隊被日軍擊潰后,中共抓住機會推進戰略展開,并以避免單獨與日軍正面對決為原則。八路軍最初發展的空間非常狹小。朱德、周恩來提出,以察綏晉三省交界的三角區為八路軍活動區域,毛澤東則提出應選擇冀察晉綏四省交界的四角地區,即“小四角”,位于太行山脈北部,恒山、五臺山一帶(18)于化民:《中共領導層對華北游擊戰場的戰略運籌與布局》,《歷史研究》2015年第5期。。日軍攻向山西后,狹小的戰略空間當即造成八路軍的被動態勢。中共中央判斷,隨著太原淪陷,恒山的八路軍“將全部處于敵之戰略大迂回中,即便第二步撤向太行山脈,亦在其大迂回中”。為打開被動局面,中共中央命令第120師轉至以管涔山為依托的晉西北地區,第115師以自覺的被動狀態進入恒山山脈南段活動,第129師開往恒山山脈南端,逐漸展開于太行、太岳兩山脈中(19)《關于敵情判斷及我之戰略部署》(1937年9月17日),《毛澤東軍事文集》第2卷,第47頁。,“不宜集中于五臺山脈一區,集中一區則難以立足”(20)傅鐘:《敵后抗戰的開端》,《八路軍·回憶史料》(1),解放軍出版社,2015年,第69、78頁。,要將八路軍“小四角”的活動范圍,擴大到晉西北、晉東北、晉東南、晉西南的“大四角”范圍中,而重點于五臺山脈。但國民黨軍隊的迅速潰敗,使八路軍發展立足的時間極為緊張。太原淪陷時,八路軍立足尚不穩固,呂梁山脈等部分預定的主要根據地的工作尚未開始,中共中央要求不應“戀戰”,要“迅速轉移”,以不打硬仗為原則(21)《關于太原失守后華北我軍軍事部署的指示》(1937年11月8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1冊,第372、373頁。于化民:《中共領導層對華北游擊戰場的戰略運籌與布局》,《歷史研究》2015年第5期。。此時華北雖然進入以八路軍為主體的游擊戰爭階段,但八路軍仍將生存立足作為首要考量,主力也局限于山西一省,尚不具備塑造抗戰整體格局的能力。
向山西四角的戰略展開,同時為八路軍帶來機遇與挑戰。11月15日,周恩來致電中央與八路軍領導人,報告“日軍占領華北后必以大力壓迫和引誘中國軍隊退到黃河南岸并收容部分軍隊,以便全力對付八路軍”(22)《周恩來年譜(1898—1949)》,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399頁。。在日軍回師進攻八路軍時,要不要將八路軍主力撤出山西,引發黨內的討論。鑒于尚難與日軍正面對抗的現實,中共中央要求“保障我們河東部隊能在晉省支持艱苦持久的游擊戰爭,及于必要時能迅速安全的西渡”(23)《鞏固河防為目前緊迫任務》(1937年11月17日),《毛澤東軍事文集》第2卷,第121頁。,但后撤是萬不得已情況下的無奈之策,八路軍主力“非至有被截斷歸路之危險時,其主力不應退出山西”(24)《關于太原失守后華北我軍軍事部署的指示》(1937年11月8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1冊,第372、373頁。。后撤的預期在黨內催生了部分悲觀動搖情緒,出現了“目前即以紅軍退過黃河為布置工作的出發點”的傾向。但如果真的退過黃河,“將使我黨與紅軍在各方面感受極大困難,影響華北人民對游擊戰爭的信心,這是最壞的前途”(25)《劉少奇、楊尚昆關于擴大紅軍、爭取華北游擊戰爭的勝利問題致毛澤東、張聞天電》(1937年11月17日),《中共中央北方局·抗日戰爭時期卷》上冊、中共黨史出版社、1999年,第79頁。。周恩來也強調不能輕易后撤,八路軍留在華北抗戰,是推動和領導華北持久戰的重要因素(26)《周恩來年譜(1898—1949)》,第400頁。。23日,毛澤東與張聞天強調:“堅持山西游擊戰爭的方針,是中央已定下的方針,誰也不應該對此方針發生動搖。堅決執行這一方針,決不能束縛紅軍主力的適當的使用與適當的轉移,這兩者不能混為一談……應該及時預防紅軍主力需要轉移時,在同志中喪失堅持山西游擊戰的自信心”(27)《劉少奇年譜(1898—1969)》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200頁。。
中共對華北抗戰前景的審慎預期是符合實際形勢的,此時的日軍確實準備切斷渡河退路,將中國軍隊圍殲于華北。他們著眼于肅清黃河以北地區,發動“河北戡定戰”。1938年1月14日,華北方面軍命令第1軍以約3個師團的主力,“從京漢線方向推進至新鄉附近,將敵壓縮至黃河以南,之后以一部沿黃河西進,切斷山西南部敵人退路,以約兩個師團策應,沿同蒲線向黃河一線推進,另向離石方向發起作戰”(28)陸軍大學校『北支那作戦史要——北支那方面軍 9月1日以降作戦経過の概要』(5)、1941年7月1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27300。。正如第1軍司令官香月清司所言,這一作戰思路是“壓制黃河各渡河點以完成包圍,大量敵軍便成了囊中之鼠,我軍通過料理此囊中之鼠,完成對占領地區的控制”(29)第1軍參謀部『第1軍機密作戦日誌』、1938年3月1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67500。。2月,日軍開始進攻晉南,并圍攻晉西北根據地以策應。17日,新鄉淪陷。20日,潞城淪陷。27日,日軍第108師團占領臨汾,第109師團占領黃河東岸的磧口和軍渡。(30)陸軍大學校『北支那作戦史要——北支那方面軍 9月1日以降作戦経過の概要』(7)、1941年7月1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27500。
日軍的進攻引起中共中央的高度警惕,隨著山西戰局惡化,日軍在軍渡、磧口猛攻河防,威脅綏德、延安以及河東部隊的歸路。毛澤東3月2日致電朱德、彭德懷及八路軍三個師的負責人,要求鞏固河防并阻滯日軍對潼關的進攻(31)《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中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58頁。。八路軍總部“同意中央關于保持渡口,鞏固后方聯絡線,在適當時機轉移兵力,同時堅持華北游擊戰爭的決定,并請中央及軍委名義對戰爭形勢、前途給八路軍及華北黨以原則指示”。3日、9日,中共中央兩次指示八路軍,將主力留山西斷敵后路必須是在黃河、汾河不被隔斷的條件下,并要求朱德與彭德懷回陜,防止被日軍隔斷于山西(32)《彭德懷年譜》,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95、196頁。,擔心“八路全部被限制于華北敵之包圍圈中,根本不能轉移至陜甘豫地區”(33)《毛澤東軍事年譜》,廣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35頁。。
但是,日軍暫時未有繼續擴大進攻的計劃。3月6日至8日,日軍第20師團先后攻占蒲城、禹門渡、潼關渡、芮城、平陸,“控制了山西南部各渡口,完全切斷了敵軍退路”,基本完成戰役目標(34)第1軍參謀部『第1軍作戦経過概要·河北戡定戦』、1938年3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83100。,并未繼續深入陜西、河南。10日,參謀本部規定華北方面軍作戰范圍為“膠濟沿線及自濟南起黃河上游左岸”,即濟南之上的黃河,河南、山東段以北,山西段以東地區(35)大本営陸軍部『大陸命第75號』、1938年3月1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4060904000。。以黃河為作戰限界,華北方面軍準備“以第20師團占領黃河各渡河點,并炮擊對岸的潼關,這不僅可以阻止隴海線的運行,還能給敵軍精神上帶來巨大動搖”(36)陸軍大學校『北支那作戦史要——北支那方面軍 9月1日以降作戦経過の概要』(7)、1941年7月1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27500。。而第20師團所屬第1軍認為,以有限的兵力無法完全封鎖黃河渡口,“如果不讓一個敵人到黃河以北,不僅任務過重,而且也沒有必要,考慮到黃河之長與兵力之短,在河岸附近配備警戒部隊,在敵軍渡河時反擊消滅即可”(37)第1軍參謀部『第1軍機密作戦日誌』、1938年2月16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66200。。
日軍基本達成包圍華北占領區的戰略態勢后,準備繼續強化肅清占領區。3月10日,華北方面軍宣稱,“黃河以北敵軍主力基本潰滅,華北戡定略成”,命令“第1、第2軍在各自占領區剿滅殘敵,盡快在地方充實自衛排共組織,確立肅清治安的基礎”,完成時間“以本年6月末為目標”,并計劃4月底集中重兵統一在山西北部圍殲八路軍(38)陸軍大學校『北支那作戦史要——北支那方面軍 9月1日以降作戦経過の概要』(7)、1941年7月1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27500。。第1軍據此發布作戰命令,稱“各兵團之勇戰已重創敵軍,其大部逃過黃河,但山西省內太原、潞安兩盆地中間山地(太岳山)、潞安盆地北部山地(太行山)及山西與陜西省境附近,尚有相當數量的中共軍隊與敗軍企圖攪亂我后方,我軍準備著力于控制既有占領地區”(39)第1軍參謀部『第1軍機密作戦日誌』、1938年3月1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67500。,并準備派遣第108、第16、第109、第20師團,對蒲縣及隰縣附近的國民黨軍、潞安北部和以五臺為中心的八路軍展開大規模“掃蕩”(40)第1軍參謀部『第1軍作戦経過概要·河北戡定戦』、1938年3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83100。。
當時,日軍參謀本部對占領區的作戰設想是加強封鎖,回師肅清,組建占領地守備部隊,利用偽政權組織偽警察和偽軍,并大力建設碉堡與要塞設施(41)參謀本部第二課『昭和13年以降ノタメ戦爭指導計畫大綱案』、1938年1月2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056000。。日軍回師“掃蕩”將給抗日根據地帶來沉重壓力,中共中央從嚴料敵,但暫不準備命八路軍主力撤出華北。在日軍進攻于3月中旬暫告一段落時,毛澤東對日軍的作戰意圖作出準確判斷,指出:未來日軍“將在華北修路筑堡,使游擊隊不能有大部隊的活動”(42)《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中卷,第64頁。,“大舉摧毀我經濟基礎”,“占領黃河兩岸各主要渡口”,這些情況“是必然會到來的,有些已在實施”,因此“各軍主力須在敵未將黃河各渡口封鎖以前渡過河來,否則將陷于極大困難”(43)《與國民黨談華北軍事時注意分兩個階段》(1938年3月17日),《毛澤東軍事文集》第2卷,第197頁。。但中共中央同時認為,主力不應輕易過河,即便黃河渡口被日軍控制,只要敵攻武漢便將造成東部后方空虛,八路軍有“走河北過山東入安徽”的迂回路線可走,“如有某一條活路,則即被隔斷,亦不怕他”(44)《劉伯承師目前留東邊活動有利》(1938年3月18日),《毛澤東軍事文集》第2卷,第199頁。。
根據日軍的戰略計劃,八路軍的退路確有被隔斷的危險。華北方面軍部署第20師團守備山西南部,第14師團守備新鄉周邊,第16師團守備高邑、彰德、濮陽、臨清之間,第109師團守備太原周邊及離石附近,第108師團守備潞安及陽泉、昔陽附近,上述各部同時負責警戒當地黃河沿岸(45)第1軍參謀部『第1軍作戦経過概要·占領地粛清戦』、1938年5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83200。。中共判斷日軍將很快進攻武漢,但日軍計劃進攻武漢尚在一年半之后,此時的作戰方針是肅清占領區。在華北,日軍第1軍逐步控制封鎖黃河渡口,同時肅清占領區,第2軍亦將在完成津浦線的作戰后回師控制河北、山東。中共并未放松對形勢惡化的警惕。3月23日,毛澤東與劉少奇提出:“八路軍主力或許在不久的將來有轉移地區作戰的必要,為了在八路軍主力轉移至其他地區后我黨仍能在統一戰線中有力地堅持與領導華北抗戰”,應組織若干支隊作為游擊兵團(46)《劉少奇年譜(1898—1969)》上卷,第208頁。。
1937年底至1938年初抗戰格局的主軸,仍然是日軍戰略進攻,國民黨軍隊戰略防守,中共軍隊在華北的發展尚屬初始階段。八路軍在華北的戰略展開,大體經歷了3個階段:太原失守前是第一階段,八路軍主要配合友軍作戰。太原失守后是第二階段,八路軍各師主力開展獨立自主的山地游擊戰爭,向山西四角進行戰略展開。此時八路軍主力僅數萬之眾,根據地亦局限于五臺等少數地區,實行戰略展開以打開空間局限是八路軍迫切要完成的任務。但如果日軍趕在八路軍完成戰略展開前即按計劃停止冒進,先回師肅清華北,將八路軍困于少數根據地內全力圍攻,將嚴重威脅八路軍的生存發展。為此,中共也審慎考慮在不得已之際將八路軍主力撤出華北的預案。但日軍作戰計劃突然變更,八路軍抓住機會實行戰略展開的第三階段,在1938年4月后大幅度分兵,向河北、豫北、山東、冀熱邊和綏遠等華北廣大敵后區域發展游擊戰爭,開辟敵后戰場(47)《中國共產黨歷史》第1卷下冊,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第495頁。,確保游擊戰爭機動轉移所需的回旋余地。而日軍戰略的變化,與其內部博弈及抗戰正面戰場格局的變化有關。
1938年初的戰爭格局,對日、國、共三方而言均難稱有利。開始自主山地游擊戰的八路軍,尚未完成在華北的戰略展開,缺乏游擊戰需要的回旋余地。國民黨軍隊丟失華北與長江下游大片土地后,仍處于被動挨打的防御態勢。日軍雖然成功實現了一系列作戰目標,掌握戰場主動權,但未能實現速決求勝的戰爭目標,戰線的拉長大幅增加其戰爭消耗。
參謀本部戰略收縮的作戰方針,在日軍內部引發了爭議。日軍采取軍政、軍令分離制度,陸軍作戰事務由參謀本部奉天皇之命代行“統帥大權”。1938年初,時任參謀總長為皇族載仁親王,實際負責日常事務的是參謀次長多田駿,具體制定日軍作戰計劃的則是作戰部作戰課。作戰課戰爭指導班班長高嶋辰彥曾在多田駿支持下上書近衛內閣,提出日本對蘇備戰不足,需要促成日中和談,或在華進行徹底的戰略收縮(48)參謀本部第二課『情勢判斷(高嶋大佐私案)』、1937年11月23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40900。。中日媾和失敗后,參謀本部判斷侵華戰爭將長期化,日本需要限制在華戰爭消耗以防備蘇聯,故以對華作戰期間蘇聯參戰為前提制定1938年的陸軍作戰計劃(49)參謀本部『帝國陸軍作戦計畫(案)』、1938年3月3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4121199100。。但陸軍省對參謀本部的作戰方針存在反對意見,陸軍次官梅津美治郎稱,參謀本部的方案過度強調對蘇戰備,對中國戰場的投入明顯不足。陸軍省軍事課一致反對參謀本部的收縮方針,課長田中新一分析,參謀本部的思路是“如今無法以作戰解決事變,好比是無法對敵心臟一擊致命,作戰不過是使其局部、末梢出血而已”,主張仍要以速決方針應對侵華戰爭,“通過推進作戰尋求解決事變的機會”(50)『戦史叢書·大本営陸軍部』(1)、朝雲新聞社、1967年、第536—538頁。。天皇侍從武官本莊繁也表示,參謀本部不愿擴大投入,是“對以長期戰爭收拾時局缺乏熱情”(51)參謀本部第二課『機密作戦日誌』、1938年2月4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391700。。
身處前線的華北方面軍從具體作戰角度提出折中方案,即先攻占徐州,再轉入戰略收縮。他們強調要維持戰線,必須先攻下徐州以站穩腳跟(52)陸軍大學校『北支那作戦史要——北支那方面軍 第2軍の作戦に関する諸事情』、1941年7月1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28700。。第1軍主張,在轉攻為守之前,先占領鄭州并決潰黃河堤防,以洪水切斷中國軍隊的退路,將之在徐州圍殲;再打通津浦線,“華北與華中的聯結將極為緊密,應對蔣介石所企圖的長期抗戰即可萬無一失”(53)《中日戰爭回憶錄摘記——香月清司手記》,《近代史資料》第85冊,知識產權出版社,2006年,第107頁。。第2軍也提出,順應長期戰爭的“對華新國策”,必須拿下隴海線,尤其是隴海、津浦兩線交匯的徐州,從而便于迅速轉移兵力,以免兵力分散,而且徐州附近還是鹽米之鄉,財源充足,利于持久消耗戰。他們也主張掘開黃河堤防,提供一道隔絕日中兩軍的天險,方便在未來長期對峙時節約兵力,決堤地點選擇在鄭州以東的蘭封(今蘭考縣)(54)陸軍大學校『北支那作戦史要——北支那方面軍 第2軍の作戦に関する諸事情』、1941年7月1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28700。。對于這些請求,參謀本部作戰課課長河邊虎四郎以避免擴大戰線為由堅決回絕,表示“華北方面軍應恪守中央的方針”(55)陸軍大學校『北支那作戦史要——北支那方面軍 方面軍作戦機密』、1941年7月1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28400。。
日軍戰略方針轉向保守,而國民黨卻轉向進取。一直到南京淪陷,國民黨“口頭上一再宣稱打持久消耗戰”,“實際上執行的是單純防御方針”(56)郭汝瑰、黃玉章主編:《中國抗日戰爭正面戰場作戰記》,第544頁。。國民黨試圖尋機轉向攻勢防御,改變消極待敵來攻的被動局面。1938年1月中旬,日軍第2軍完成“向曲阜—蒙陰一線的追擊”“攻擊濟寧”“沿膠濟線向青島前進”的作戰任務后(57)陸軍大學校『北支那作戦史要——北支那方面軍 9月1日以降作戦経過の概要』(5)、1941年7月1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27300。,基本停止了沿津浦線的攻勢。第一戰區向蔣介石匯報,日軍在津浦線因兵力不足,損失過重,“未敢南犯”(58)《程潛電蔣中正稱轉據宋哲元電》(1938年1月30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90200-00019-085。。蔣介石要求第一、第五戰區“應保持主動地位,對威脅我軍之敵采取攻勢,使敵人陷于被動。如此我軍才能固守,才能借津浦、道清兩鐵路來屏障武漢”。2月4日,軍委會命令第五戰區“迅向津浦路北段濟寧以北采取攻勢”。(59)蔣緯國等編:《國民革命軍戰史第三部·抗日御侮》第3卷,(臺灣)黎明文化事業公司,1978年,第106頁。
國民黨軍隊準備發動反擊,侵華日軍則借機尋求參謀本部授權其南下。2月3日,華北方面軍向參謀本部提出,徐州以北集結了10多萬中國軍隊,“我軍應以自衛立場尋機擊敵”。河邊態度強硬地回復,如果“受敵軍引誘而意外地擴大戰線,分散兵力”,會破壞下一步軍事大局,強調“在現占領地區以南,就算以自衛為名采取攻勢”,也是“中央部已確定的大方針所絕不允許的”(60)陸軍大學校『北支那作戦史要——北支那方面軍 方面軍作戦機密』、1941年7月1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28400。。但華北方面軍不以為然,參謀長岡田直三郎認為:“限制對華作戰范圍,給了蔣政權緩過氣的余地”。為彈壓反對意見,河邊赴華視察,當面向岡田強調“作戰方針經大本營御前會議決定”,“即便存在擔心拖長收拾時局時間這樣的反對理由,中央部也不以為意”(61)『岡部直三郎大將日記』、芙蓉書房、1982年、第161、165、166頁。。
1938年2月的津浦線戰局,呈現國民黨軍攻、日軍守的態勢,影響了國民黨高層對戰爭形勢的判斷。2月6日,第五戰區令第三集團軍以主力進攻濟寧之敵,以其一部攻擊汶上之敵(62)蔣緯國等編:《國民革命軍戰史第三部·抗日御侮》第3卷,第107頁。。中國軍隊發起進攻后,華北方面軍向參謀本部提出派遣第10師團驅逐反攻濟寧、汶上的中國軍隊,并以第5師團一部策應攻向臨沂,承諾這是“追擊眼前之敵,絕不是深入的南進作戰”,但未能得到參謀本部批準(63)『戦史叢書·大本営陸軍部』(1)、第536、537頁。。日軍限于戰略收縮方針,對中國軍隊的進攻采取防御姿態。蔣介石認為日軍“津浦戰事已受頓挫”,“必待援再攻”,而援軍兵力也捉襟見肘,“當不足為慮”(64)《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38年2月19日、20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到2月“敵軍行動遲緩,較預想相差甚遠”(65)葉健青:《事略稿本》(41),臺北“國史館”,2004年,第150頁。,至3月“倭軍現勢仍是消極”,懷疑“倭寇制造南京偽組織,將為終止軍事行動之預備乎”(66)《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38年3月20日、28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軍委會也分析認為,“敵人為縮小戰場及節省兵力起見”,將“使江南江北之一部部隊,暫取守勢,抽調兵力,移師北上,以掃蕩我國在河北及山西作戰之部隊”(67)軍委會辦公廳:《抄目前抗戰上亟應注意之事項》(1938年4月),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國民政府抗戰時期軍事檔案選輯》(上),重慶出版社,2016年,第305頁。。
日軍參謀本部堅持戰略收縮的強硬態度,遭到陸軍省的暗中反彈。3月1日,仍在華視察的河邊突然被外調到濱松飛行學校,由陸軍省軍事課高級課員稻田正純接任作戰課課長。河邊認為這次人事變動的背后是路線之爭,自己對戰略緊縮方針立場堅決,導致有人背后活動罷免了自己(68)『河辺虎四郎回想録』、毎日新聞社、1979年、92頁。作戰課課長調整后,參謀本部批準了華北方面軍的作戰請求。3月上旬,對參謀本部“有無擴張戰線之意”的質詢,華北方面軍強調“中央部誤解了我們”,得到參謀本部許可追擊(69)『戦史叢書·大本営陸軍部』(1)、第536、537頁;『岡部直三郎大將日記』、171頁。。日軍第10師團與第5師團一部隨之南下,追殲在濟寧、汶上攻堅不利的國民黨軍隊。
日軍既然兵力不足,為何仍分兵南下?國民黨認為,其意在借戰勝之威,僥幸投機于輕兵襲取徐州,故應集中優勢兵力堅決打擊。“敵人因軍事著著順利,因而驕狂至極,徐州為戰略要點,敵我必爭之地,而敵人僅以磯谷廉介之第10師團由津浦北段南下”,配合第5師團及華中派遣軍少量兵力企圖攻取。對此,軍委會“令第五戰區采取攻勢防御”,“令湯恩伯、孫連仲、張自忠、廖磊、李品仙、龐炳勛等有戰斗力量之部隊趕迎徐州準備會戰”。(70)《白崇禧口述自傳》上冊,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3年,第98、100頁。3月17日、18日,張自忠、龐炳勛部在臨沂重創日軍第5師團,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報捷稱,日軍“被我軍圍攻,殲滅甚重”(71)《李宗仁報捷》(1938年3月19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1-072470-00011-001。。蔣介石通報其他戰區,日軍在臨沂被“徹底擊潰”,國民黨軍隊“猛烈追擊”,“津浦線北段正面之敵”也遭“多方面包圍聚殲中”,此戰“為開戰以來不可多得之勝利”(72)《蔣中正電閻錫山》(1938年3月19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116-010101-0122-171。。第5師團在臨沂受阻的同時,負責將中國軍隊趕向大運河以西的第10師團,其瀨谷支隊也在大運河畔的臺兒莊遇挫。
日軍孤軍深入受挫,堅定了國民黨對攻勢防御的信心。國民黨高層普遍認為日軍疲弱,應借機擴大戰果。徐永昌稱:“與其戰于武漢,何如戰于晉、冀、豫、魯?”臨沂報捷后,程潛、宋哲元、商震、白崇禧、劉峙等“咸主積極進攻”,只有蔣介石介意日軍防守能力,要求待敵來攻(73)《徐永昌日記》第4冊,1991年印行,第241、249頁。。但蔣介石也未能判斷日軍分兵南進的真實意圖,一方面,“觀乎魯南倭寇之戰況,實呈強弩之末之象,斷定倭寇不敢再進矣”;另一方面,發現日軍又無撤退之意,“臨沂之敵,進退無常,臺兒莊之敵,敗而不退,其后方亦無援軍,究有何待,應切實研究”。但最終根據對戰爭局勢的整體判斷,蔣介石認為打通津浦線意味著日軍要放棄戰略收縮,下定“進攻粵漢之決心”,而“倭寇上月末不能打通津浦線,或將變計,軍事至今險惡時期已過其半乎”(74)《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38年3月28日、31日、4月1日、2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可以大膽“再加預備軍竭力殲滅臺兒莊之敵”(75)《徐永昌日記》第4冊,第255頁。,其思路立足于判斷日軍“不能”的基礎之上。
而中共中央則認為,日軍仍然掌握戰場主動權,“依此時敵情,河南、安徽、潼關、西安乃至武漢有很快發生嚴重變化的可能”(76)《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中卷,第67頁。。蔣介石的戰略思路有著明顯的冒險色彩,原本主張進攻的徐永昌轉而勸其謹慎,“敵不難立調數萬精銳與我一拼”,不可對日軍“過事強迫”,“何必冒大危險以求一日之逞”。蔣介石對此也表示了認可(77)《徐永昌日記》第4冊,第256頁。,但仍繼續向徐州增兵。此舉為國民黨軍帶來局部戰場的短期優勢,“進攻臺兒莊之敵,只剩磯谷廉介一師團”,“以一師團對我十師”,結果日軍損失慘重。白崇禧宣稱,這是敵軍“輕敵之結果”,增兵“是最高統帥明智之決策,為臺兒莊勝利之基礎”(78)《白崇禧口述自傳》上冊,第99、100頁。。
根據戰局的變化,日軍參謀本部放棄了戰略收縮方針。3月,除華北方面軍外,華中派遣軍也上書參謀本部,并同時由中國方面艦隊司令長官上書海軍軍令部,請求攻占徐州、安慶(79)『畑俊六日誌』、みすず書房、1983年、126頁。。這意味著在日軍內部,陸軍省、侵華陸海軍部隊乃至參謀本部的作戰課課長,均堅決主張繼續進攻。3月24日,華北方面軍向參謀本部報告,“與優勢敵軍近距離接觸”,中國軍隊發起了“決戰攻擊”,用重兵“對我軍各個擊破”,日軍若借此機會進軍徐州,可以獲取“偉大之成果”。多田駿最終讓步,于4月3日通知華北方面軍“內定擊破徐州附近之敵”。(80)陸軍大學校『北支那作戦史要——北支那方面軍 第2軍の作戦に関する諸事情』、1941年7月1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28700。7日,參謀本部正式發布進攻徐州的命令(81)大本営陸軍部『大陸命第84號』、1938年4月7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4060904000。。日軍之所以改變作戰方針,也因為軍政高層此時準備重新勸降國民黨政府,旨在應對持久戰的收縮戰略失去存在理由,而戰場形勢等客觀原因使日軍的戰略轉變極為倉促。
首先,中國軍隊的反攻使日軍需要轉入大規模的攻勢,才能保持有利的戰略態勢。日軍注意到,中國軍隊“認為我軍專心于穩定占領區,已無攻勢作戰余力”,因此“行動越來越活躍”,“如果放任不管,不要說扶植新政權解決事變,就連在華日軍的安全都不能保證”,所以“大本營決定對集中于徐州附近的中國軍隊以一大打擊,消除我軍煩擾,挫敗敵軍的抗戰意志”(82)一復資料課『支那事変に対する帝國參謀本部の作戦計畫·事変第2年度(昭和13年)』、『昭和13年春季対支情勢判斷』、1946年、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094600、C12120155400。。其次,日軍急切需要挽回臺兒莊敗局。“臺兒莊的失敗,使得有必要給予徐州之敵以決定性的打擊。”(83)堀場一雄『支那事変戦爭指導史』、162、163頁。再次,臺兒莊之戰產生了不利于日本的國際輿論。美國媒體稱臺兒莊之戰是“日軍前所未有的屈辱戰敗”(84)內閣情報部『情報四一三第一號』、國立公文書館藏。https://www.digital.archives.go.jp/das/image/M0000000000000764646。;中國駐美陸軍武官郭德權報告:“美將校自稱過去被日本夸張所誤,刻日軍紙虎已被華軍刺穿,竟遭慘敗,遺棄傷亡于戰場,實日軍奇恥。”(85)《駐美陸軍武官郭德權電蔣中正》(1938年4月16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300-00010-022。日軍擔憂中國圍繞臺兒莊之戰的積極宣傳,“使援蔣各國更加積極”(86)一復資料課『支那事変に対する帝國參謀本部の作戦計畫·事変第2年度(昭和13年)』、1946年、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094600。。最后,日軍希望抓住時機消滅國民黨軍隊在徐州的主力。華北方面軍主張:“徐州的得失相對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以盡可能小的犧牲,對聚集徐州的敵軍集團以盡可能大的打擊”(87)陸軍大學校『北支那作戦史要——北支那方面軍 第2軍の作戦に関する諸事情』、1941年7月1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28700。。這些因素使日軍急于迅速打開戰局,以免貽誤戰機。
日軍進攻徐州的主要目標,由攻占要地轉向消滅有生力量,這要求投入遠較預期更多的兵力。日軍參謀本部得知“徐州附近聚集著四十個師約四十萬軍隊”,判斷“這是捕捉殲滅敵軍的好機會”,要求在徐州附近發起圍殲戰(88)井本熊男『作戦日誌で綴る支那事変』,芙蓉書房,1978年,第208頁。。華北方面軍準備構建一個巨大的包圍圈,“在徐州附近及津浦線以東吸引敵之大部兵力,從徐州西面和西南包圍之,切斷其退路,進而攻占徐州,殲滅敵軍”(89)第1軍參謀部『第1軍機密作戦日誌』、1938年4月12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69300。,同時針對來自隴海線的增援兵力“圍點打援”,在徐州附近“各個擊破”(90)陸軍大學校『北支那作戦史要——北支那方面軍 第2軍の作戦に関する諸事情』、1941年7月1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28700。。圍殲戰不僅要求投入大規模兵力,還要求迅速行動以免對手逃脫,結果如畑俊六所觀察的,參謀本部對進攻徐州要求很急,“規模也遠比最初設想的要大”(91)『畑俊六日誌』、130頁。。
日軍倉促發動徐州會戰,已無時間從國內調兵,只能直接從山西等占領區調集部隊。華北方面軍共轄8個師團及若干獨立部隊,包括第1軍下轄第14、第20、第108、第109師團,第2軍下轄第5、第10師團,方面軍直轄第16、第114師團,此外還有中國駐屯兵團,獨立混成第3、第4、第5旅團等(92)『戦史叢書·支那事変陸軍作戦』(2)、朝雲新聞社、1976年、第9、42頁。。其中直接參加徐州會戰的兵力,僅以師團為單位,便包括了第5、第10、第14、第16、第114五個師團,可以說是抽調了華北占領區的大半兵力。
日軍兵力部署的大調整,對山西駐軍的影響是重大而普遍的。日軍雖然確定了“掃蕩”八路軍的作戰方針,但未能真正得以全力實施。2月,日軍忙于進軍黃河的正面作戰,對八路軍的“掃蕩”兵力有限。如華北方面軍派直屬部隊進攻靈丘附近八路軍時,希望第1軍派兵進攻淶源的八路軍來策應,但第1軍表示,現在正向南方作戰,后方沒有能調用的兵力了(93)第1軍參謀部『第1軍機密作戦日誌』、1938年2月2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65300。。3月,日軍計劃先由部分師團單獨對八路軍進行“掃蕩”,待各部隊準備完成后,再集中主力進攻各根據地,尤其是圍攻作為八路軍發展重點的五臺山一帶,要求不僅“徹底消滅”共產黨員與八路軍,還要“徹底消滅”與之有關系的民眾(94)第1軍參謀部『第1軍機密作戦日誌』、1938年3月1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67500。。4月上旬,日軍第108師團率先對晉東南的八路軍第129師發起九路圍攻。而作戰開始后,第2軍聯絡第1軍,承認“臺兒莊附近的戰斗顯然已經失敗,第2軍正努力挽回戰局”,請求其緊急自山西向津浦線調兵援救(95)第1軍參謀部『第1軍機密作戦日誌』、1938年4月9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69300。。華北方面軍不斷向第1軍發出緊急調兵命令,第1軍只能抽調用于“掃蕩”的兵力,“中止對五臺中共軍隊的掃蕩,就可以讓第109師團的兵力有余裕”。第1軍后來總結教訓稱,徐州會戰期間,“考慮現有兵力,為了實施本次作戰,只能放棄潞安盆地,且不得不放松太原北部的守備”,當然也“中止對五臺山的掃蕩”(96)第1軍參謀部『第1軍作戦経過概要·徐州會戦』、1941年7月1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83300。。香月清司也表示,為“策應徐州會戰,此次占領區的肅清作戰即告終止”,“空留‘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之恨”,于是“士氣逐漸松懈,戰意消沉”(97)《中日戰爭回憶錄摘記——香月清司手記》,《近代史資料》第85冊,第108頁。。
隨著日軍主力調離山西,抗日武裝迎來大的發展時期,如沁縣在粉碎日軍九路圍攻晉東南期間,相繼組建人民武裝自衛大隊、犧盟游擊隊、公安游擊隊及農民抗日救國會等(98)《中國共產黨沁縣組織史資料》,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9頁。。第129師也趁“華北日軍正抽調兵力會攻徐州,第一〇八師團已奉命轉調豫北,日軍其他部隊也在調整部署,我軍乘機出擊”(99)《八路軍第一二九師戰史》,第44頁。,發起反攻。
1938年春,日、國、共三方戰略均出現重大變化。國民黨軍隊尋求由被動防御轉向主動攻勢,趁日軍攻勢顯現疲態,集中兵力在局部戰場形成優勢,促成了臺兒莊大捷。日軍希望能以決戰盡快結束戰爭,利用國民黨軍隊集結主力的機會,從速發起圍殲戰。中共趁日軍發動徐州會戰而后方空虛,在華北戰略展開,開辟廣大的敵后戰場作為游擊戰爭的回旋余地。
徐州會戰開始時,中國抗戰格局尚未出現根本變化。日軍仍然掌握戰場主動權;國民黨軍尋求攻勢防御,卻缺乏在決戰中與日軍對抗的能力;八路軍主力仍然局限于山西一省山地地區,尚未形成全國性的影響力。但日軍匆忙進攻徐州,打破其戰略的延續性,使其“消極持久戰思想破產”,“被眼前的形勢牽著走”(100)堀場一雄『支那事変戦爭指導史』、第162、163頁。,在迅速向徐州推進的同時,后方占領區的形勢陷入混亂。
蔣介石對日軍的戰略意圖估計不足,盲目樂觀地增兵在徐州決戰。4月,第20集團軍等前線部隊已注意到“敵在魯南大舉增兵”,“總兵力達十數萬人”,“戰局之發展,實令人憂慮”(101)馬千里:《崢嶸歲月——馬千里抗戰日記選》,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4頁。。李宗仁報告:“至平漢山西之敵亦在紛紛東向轉移于津浦線上。似此各方之敵,集中于津浦方向,似欲在魯南一帶與我決戰。”(102)《李宗仁報告津浦沿線敵情及作戰方針密電》(1938年4月20日),《國民政府抗戰時期軍事檔案選輯》(上),第553頁。蔣介石原本顧慮“勿使我軍喪失戰斗力,以求持久”,但又押注于日軍增兵能力有限,“敵在津浦南北兩段,總兵力不過八師,而其三師已被我擊破”(103)《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38年4月24日、29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考慮到日軍進攻前勢必分兵守備,中國軍隊似可占優勢,遂電令“魯南方面敵之攻勢已頓挫,決全線轉攻勢,加敵以更大之打擊”(104)《蔣介石關于魯南等地作戰部署密電稿》(1938年4月30日),《國民政府抗戰時期軍事檔案選輯》(上),第560頁。。李宗仁隨之以“貫徹與敵決戰方針,移動兵力,準備一切”的思路進行部署(105)《李宗仁等報告魯南會戰方針及兵力部署密電》(1938年4月30日),《國民政府抗戰時期軍事檔案選輯》(上),第561頁。。5月日軍兵力調整接近完成,在徐州附近部署華北、華中8個師團、2個支隊,以及關東軍2個旅團等,多達20余萬人。而當時蔣介石仍認為日軍兵力不足,“既不能由其國內新增援兵,則我可積極增兵進擊”(106)《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38年5月8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僅考慮正面作戰占得優勢,未能發覺日軍圍殲企圖,“把所有的部隊都投到第一線”,“第一線正面綿亙三百多里,投入兵力四十多萬”,而機動部隊不足(107)劉斐:《徐州會戰概述》,《徐州會戰:原國民黨將領抗日戰爭親歷記》,中國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30頁。。
5月,日軍向徐州發起進攻,國民黨軍隊迅速崩潰,但日軍亦未完全達成戰略目標。5月5日,日軍各部按既定部署,自南北兩個方向向徐州迂回包圍。15日,華北方面軍司令部于濟南開設戰斗司令所,督促各部按計劃迅速推進。由于發現中國軍隊突圍的企圖,日軍17日發布作戰命令,宣布“徐州附近敵軍主力瀕于全面崩潰”,要對之“壓倒擊滅”“窮追捕捉”(108)陸軍大學校『北支那作戦史要——北支那方面軍 9月1日以降作戦経過の概要』(9)、1941年7月10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27700。,各部迅速收縮包圍圈。同一天,李宗仁托詞“各方面部署已大體就緒,為指揮便利計,擬于今晚移動指揮位置”(109)《李宗仁電蔣中正》(1938年5月17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300-00010-046。,緊急撤出徐州。蔣介石仍堅持“只要我運河與徐州國防工事能固守不動,則敵此次大包圍之計劃,必可被我粉碎,而且可予以殲滅也”(110)《蔣中正電李宗仁》(1938年5月17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300-00010-043。,要求李宗仁“突圍后如能反攻徐州更好”(111)《蔣中正電李宗仁》(1938年5月21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300-00010-051。。但他很快發現,日軍進攻之兇猛遠超預計,向來“敵人未有如此之速,而敢冒險也,實使人猝不及”(112)《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38年5月24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為阻止日軍快速追擊,國民黨竟于6月9日掘開花園口黃河大堤。日軍攔截圍殲國民黨軍隊的目標也未能實現,由于其進攻徐州的決策極為倉促,準備很不充分,在作戰中甚至出現由于缺乏情報,將迎面遇到的國民黨軍隊誤認為友軍的情況,最終使國民黨軍隊主力得以逃脫(113)兵東政夫『歩兵第十八聯隊史』、1964年、311頁。。
日軍在徐州構建包圍圈所付出的代價,是華北后方占領區的形勢瀕臨崩潰。5月,日軍主力猛撲徐州,后方防備極端空虛。以晉南的第20師團守備區為例,“山區的敵軍進入平原,中央軍大兵團也渡黃河北上,各地守備隊被包圍,同時民眾活躍地進行抗日游擊戰”(114)『歩兵第七十八聯隊史』、東京歩兵第七十八聯隊會、1983年,73頁。。第20師團向第1軍求援,強調在山西南部無力防守。收到報告后,第1軍認為,這是“受到方面軍主要作戰(即徐州會戰)的不利影響”(115)第1軍參謀部『第1軍機密作戦日誌』、1938年5月27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71400。,“本軍可使用之余力殆盡”,于是“對增援的要求予以回絕”(116)《中日戰爭回憶錄摘記——香月清司手記》,《近代史資料》第85冊,第110頁。。第20師團司令部被團團包圍,連輜重隊都上了一線(117)堀場一雄『支那事変戦爭指導史』、166頁。。為解救困局,第1軍批準第20師團“使用特種發煙筒及特種發煙彈”,即毒氣,要求“特別注意掩蓋使用特種煙彈的事實,切不可留下痕跡”。第109師團各據點也被包圍,中陽守備隊陷入重圍無法突圍,“糧秣已盡,請求向城內空投”。(118)第1軍參謀部『第1軍機密作戦日誌』、1938年5月27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971400。山西境內日軍全面陷入尋求自保的困境。
山西日軍的困境,意味著八路軍形勢的迅速好轉。主持北方局工作的楊尚昆報告:“在省委所轄之二十四縣內,現只同蒲沿線各縣、汾陽、離石、中陽、孝義、河津、稷山等城有敵據守,整個呂梁山脈中的十余縣,已全無敵蹤。據守各城之敵,多者數百人,少者數十人,多系據守城內,不敢遠出”,“敵以增援津浦之故,月前曾大批抽調在山西的部隊去徐州附近作戰,故山西能取得這樣的暫時緩和,敵人不得不暫取守勢。這是山西南部的情況,也可以說是我們開展工作最有利的、最應該抓緊的時機!”(119)《楊尚昆關于晉西南黨的工作及山西一般情況向劉少奇的報告》(1938年6月3日),《中共中央北方局·抗日戰爭時期卷》上冊,第101頁。在山西南部,晉冀豫根據地面對的日軍第14、第16師團均調往徐州參加會戰(120)《八路軍第一二九師戰史》,第46頁。;在山西北部,晉察冀根據地的情況如聶榮臻所言,在徐州戰事緊張中,日軍是無力來肅清華北的,相反的,它還要轉移華北的兵力以增援徐州方面(121)聶榮臻:《幾個月來支持華北抗戰的總結與我們今后的任務》(1938年4月),《晉察冀抗日根據地》第1冊,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9年,第108頁。。在黃河河防方面,八路軍也以反攻迫使軍渡、磧口之敵東返離石,并驅逐了侵占府谷之敵(122)曹里懷:《守衛千里河防》,《八路軍·回憶史料》(3),解放軍出版社,2015年,第34頁。。
針對華北戰局的變化,中共中央及時而靈活地轉變戰爭策略,及時作出開展平原游擊戰的重大決策。在戰爭實踐中,中共逐漸嘗試向山西之外探索平原游擊戰的可能性。劉少奇提出要在華北山地與廣大農村普遍發展根據地,彭德懷也認為,“只要有群眾,就能發展游擊戰爭”,突破了地形對游擊戰爭的限制。晉察冀邊區首先明確提出平原游擊戰爭。1937年10月,呂正操率部脫離國民黨軍隊,與晉察冀根據地取得聯系,在冀中開辟中共首創的平原抗日根據地。第129師也發現整個冀南平原“日軍無幾”,國民黨統治崩潰,日偽統治尚未完全建立,廣大農村處于混亂的無政府狀態,于是派先遣隊伍深入冀南平原開展工作,很快立穩足跟(123)張國星:《平原游擊戰戰略方針的制定及其意義》,《中共黨史研究》1988年第3期。。這些探索表明,日軍集中兵力于正面前線,后方未及完成部署,使平原游擊戰成為可能。1938年3月11日,劉少奇與楊尚昆等提出:“太行山脈、冀晉邊各得力游擊隊,似應更多地到平漢路以東去行動,更大發展河北平原的游擊戰爭”。這一建議得到中央的支持。4月,日軍向徐州方向集中的同時,中共中央判斷華北形勢已大為好轉,向平原挺進的時機成熟。20日,毛澤東、張聞天與劉少奇共同致電聶榮臻、彭真、朱德、彭德懷等,指出“目前你們的中心任務是在各方面鞏固已獲得的勝利,并在鞏固的現有基礎上去繼續發展”(124)《劉少奇年譜(1898—1969)》上卷,第206、212、213頁。。21日,中共中央發出《關于平原游擊戰的指示》,提出“在河北、山東平原地區擴大的發展抗日游擊戰爭是可能的,而且堅持平原地區的游擊戰爭,也是可能的”,“應即在河北、山東平原劃分若干游擊軍區,并在各區成立游擊司令部,有計劃地系統地去普遍發展游擊戰爭”(125)《毛澤東等關于發展平原游擊戰問題給朱德等的電報》(1938年4月21日),《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5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266頁。。
根據中共中央的決策,八路軍挺進平原實現了根據地的大發展。在冀中、冀東地區,八路軍4月粉碎日軍“掃蕩”后,成立冀中區黨委和冀中軍區,“西起平漢路,東至津浦路,北至平津路,南達滄石路,整個冀中平原的廣大農村,幾乎都為抗日武裝所控制”。八路軍第4縱隊向冀東挺進,成功領導冀東人民武裝大起義。(126)聶榮臻:《晉察冀抗日根據地的創建和發展》,《八路軍·回憶史料》(1),第113頁。在冀南、冀西地區,4月22日,八路軍總部命令第129師從太行山區迅速向冀南、豫北平原及鐵路沿線展開(127)岳思平:《八路軍戰史》,第112頁。。第129師前梯隊由師長劉伯承和政委鄧小平率領前出到邢臺以西,將主力分為平漢路東西兩個縱隊,分別向冀南、冀西進軍(128)《八路軍第一二九師戰史》,第46頁。。5月初,第129師主力到達冀南,加速了當地先遣組織各項工作的進展,到9月已解放冀南20余縣,收編大量游雜武裝,開辟擁有800萬人口的冀南抗日根據地(129)劉伯承:《我們在太行山上》、陳再道:《東進冀南》,《八路軍·回憶史料》(1),第89、112頁。。在山東,由于當地“已完全淪為敵人后方”,日軍深入向南,“對山東腹地廣大山區和平原尚未進行大的‘掃蕩’。這種形勢為我黨領導山東人民開展廣泛的游擊戰爭提供了有利條件”,蕭華縱隊和685團于9月先后進入冀魯邊和湖西地區(130)羅榮桓:《談山東抗日戰爭》,《八路軍·回憶史料》(1),第139頁。。而在山西留守的八路軍,同樣“利用戰機大舉襲敵,猛烈擴大根據地”(131)王震:《一二〇師與晉西北抗日根據地》,《八路軍·回憶史料》(1),第163頁。。在日軍集中力量于正面戰場的4月至10月,八路軍先后創建和擴大冀南、豫北、冀魯邊、冀中、冀東等抗日根據地,陜甘寧、晉察冀、晉冀豫、晉西北根據地得以鞏固,還向山東和大青山派兵發展(132)《中國共產黨歷史》第1卷下冊,第496—505頁。。
八路軍向平原的大膽挺進,基于中共中央對日軍戰略的準確判斷。八路軍總部曾擔憂,徐州會戰后日軍“迅速轉移主力來華北首先進攻我軍”的可能(133)《朱德彭德懷關于配合津浦線北段作戰的指示》(1938年3月9日),《晉察冀抗日根據地》第1冊,第100頁。。但結合徐州會戰后的實際形勢,中共中央于5月26日指示八路軍“華北游擊戰爭還是廣泛開展的有利時機”(134)《在華北應廣泛開展游擊戰爭》(1938年5月26日),《毛澤東軍事文集》第2卷,第227頁。;6月2日指示新四軍,“地區擴大,已不患無回旋余地”,“你們可放手在敵后活動”(135)《新四軍可放手在敵后活動》(1938年6月2日),《毛澤東軍事文集》第2卷,第351頁。;15日強調,“敵之主要進攻方向在武漢,對華北、西北暫時無法多顧及,給我以放手發展游擊戰爭并爭取部分運動戰的機會”(136)《在華北西北放手發展游擊戰爭》(1938年6月15日),《毛澤東軍事文集》第2卷,第355頁。。
八路軍自山地游擊戰向平原游擊戰發展,使游擊戰爭的基礎得到了鞏固。隨著進軍平原,“冀西、冀中、平西、平北和冀東就形成了一個能夠充分回旋的廣闊戰場。山岳根據地是依托,是后方;平原根據地是前沿,是糧倉。山岳根據地為活動在平原上的部隊提供兵力轉移、休整的場所;平原根據地為山區提供人力、物力、財力的支援。這種相互依靠,相互支援,有力地形成了對敵人占據的主要交通線和中心城市的戰略包圍,從而更有力地鉗制敵人,使華北游擊戰爭得以長期堅持下去”(137)聶榮臻:《晉察冀抗日根據地的創建和發展》,《八路軍·回憶史料》(1),第115頁。。
八路軍在占領區迅速發展的同時,日本軍政高層押注于對國民黨政府打開媾和窗口,從而自戰爭中脫身。由于國民黨政府未如日本所預期的崩潰或衰落,日本動搖了與之作戰到底的方針。從徐州會戰到武漢會戰期間,日本決策層的基本思路,是改變對華長期作戰的戰略,在軍事上加大施壓,在政治上降低調門,誘使國民黨政府求和。5月底,首相近衛文麿進行“內閣改造”,“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的主要推動者——陸相杉山元、外相廣田弘毅被迫辭職,分別由板垣征四郎、宇垣一成接任(138)秦郁彥『日中戦爭の軍事的展開』、『太平洋戦爭への道』、朝日新聞社、1963年、47頁。。天皇密友、文部大臣木戶幸一表示:“徐州會戰后,一方面有必要顯示繼續進攻漢口的態勢,一方面要考慮結束事變的方法。”(139)『木戸幸一日記』(下)、東京大學出版會、1966年、645頁。而板垣與宇垣的上任,就是要利用他們精通中國事務與國民黨政府媾和以結束戰爭(140)極東國際軍事裁判研究會編『木戸日記·木戸被告人宣誓供述書全文』、平和書房、1947年、47頁。。宇垣要借“徐州的勝利”調整原有方針,“尋求光榮的和平”(141)『宇垣一成日記』(2)、みすず書房、1988年、1239頁。。6月24日,近衛內閣通過《今后之中國事變指導方針》,要求“對第三國友好的調停,根據其具體條件,可酌情同意”(142)『今後の支那事変指導方針』、1938年6月24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0538600。。
日本高層的政治意圖裹挾了參謀本部的作戰方針。參謀本部支持媾和以避免持久戰,“與陸軍省就希望盡早解決中國事變達成了一致”,準備發動使國民黨政府崩潰或求和的大決戰。這意味著巨大的作戰規模,“陸軍需要在既有預算之外,增加八億二千五百萬日元的經費,停止在華兵力減半的計劃,增加約四十萬兵力,新設二十四萬兵力”。(143)『戦史叢書·大本営陸軍部』(1)、546、548頁。有作戰參謀提出,要進攻武漢,除一般的作戰準備外,還要考慮建設新軍、對蘇備戰、國內整頓等重大問題,無計劃地擴大戰線是非常危險的(144)堀場一雄『支那事変戦爭指導史』、164頁。。但參謀本部著眼于政治要求,采取冒進戰略,押注于“政治軍事手段相配合”,以“確定日華關系調整的根本方針”與進攻武漢相結合來“解決事變”(145)參謀本部第二課『戦爭終結ニ関スル最高指導案』、1938年8月18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056500。。
參謀本部的戰略規劃忽視了敵后戰場的影響。日軍對攻占武漢的影響寄予厚望。陸軍認為“攻占漢口、廣東相當于控制了中國,這一作戰可以通過武力基本解決中國事變”;海軍也認為,從歷史來看,“控制中原即實際控制中國”(146)『戦史叢書·大本営陸軍部』(1)、546頁。。對日軍而言,八路軍實施的游擊戰爭確實“頗為新鮮”,天皇裕仁曾詢問持久戰期間日軍“如何對抗游擊戰術”,參謀本部承認“尚未詳細研究”(147)參謀本部第二課『機密作戦日誌』、1938年1月1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391600。。
日軍的戰爭規劃主要基于對正規戰爭和正面戰場的考量。游擊戰爭與正規戰爭的重要區別,在于“進”“退”界限的模糊。對正規戰爭而言,敵“進”則我“退”,日軍進攻范圍愈廣大,則國民黨控制區愈狹小。對此蔣介石自我安慰地強調:“地區愈小,成功愈易”,“此次抗戰必將縮至最小區域”(148)《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38年6月4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日軍考慮到戰線拉長、分散兵力的危險,但認為即便陷入持久消耗戰,在日占區與國統區對峙的戰爭格局下,日占區范圍愈大,戰爭形勢便愈加有利。陸軍省軍事課課長田中新一就曾分析稱:“考慮到地域、人口、資源等關系,要在當地自給自足,占領區便不能失于狹小,否則將導致日本的戰力消磨漸減。我軍必須要將蔣政權從中原驅逐至邊陲之地,從而占據軍事、政治、謀略的有利態勢”(149)『戦史叢書·大本営陸軍部』(1)、538頁。。
中共領導的游擊戰爭,成為塑造戰爭格局的“第三者”,根本打破日軍的戰爭預期。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共中央深刻把握日軍戰略并指出,對日本來說,這確實是一種“向上的變化,那就是他擴大了領土、人口和資源”,但是,“他占領中國的土地是暫時的。中國游擊戰爭的猛烈發展,將使他的占領區實際上限制在狹小的地帶”(150)《論持久戰》(1938年5月),《毛澤東選集》第2卷,第467頁。。抗戰力量在敵后“發動普遍的游擊戰爭,將敵人的后方也變成它的前線,使敵人在整個占領地上不能停止戰爭”(151)《抗日游擊戰爭的戰略問題》(1938年5月),《毛澤東選集》第2卷,第418頁。。換言之,日軍得到的不是其預期的汲取長期對峙所需資源的穩定后方,而是漫長的數千公里新戰線。
徐州會戰至武漢會戰期間,中共在華北敵后實現根據地的大發展,積聚著塑造戰爭格局的新力量。周恩來曾于1937年10月與北方局討論將華北分為9個戰略區:綏西、綏察邊、晉西北、晉南、冀察晉、直南、直中、冀東、山東。1938年4月中共發出進軍平原的指示后,至武漢會戰結束時八路軍在上述大部分地區已經站穩腳跟。1939年八路軍主力部隊開進山東地區,標志著華北游擊戰場布局的完成(152)于化民:《中共領導層對華北游擊戰場的戰略運籌與布局》,《歷史研究》2015年第5期。。日軍總結教訓也認為,“我軍主力為攻占徐州而南下”成為八路軍發展的機遇,“新四軍、冀中軍區、冀南軍區、冀察熱寧邊區、東進抗日挺進縱隊、山東縱隊等幾乎都是這一年成立的”,武漢會戰后“各部隊、各根據地乃至游擊區都已經形成,成為中共軍隊發展的基礎”(153)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中國共産黨運動の解説』、1941年2月17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1490000。。至1938年10月,八路軍由1937年8月成立時的4萬6千人發展到了15萬余人。(154)岳思平:《八路軍戰史》,第220頁。雖然與關內近百萬侵華日軍以及200萬以上的國民黨軍隊對比,中共的軍事力量仍處于不對稱的弱勢地位,但憑借游擊戰爭的高機動性,使作為日軍核心占領區的華北普遍成了戰區。
中共參與塑造戰爭格局的方式,并不單純依靠軍事力量,而是以建立根據地社會秩序為基礎開展游擊戰爭。日軍稱對中共“最需要注意的是其政治工作”,中共的組織、動員、宣傳能力極為突出,甚至“連歸順皇軍的剿共軍都被分化”(155)大本営陸軍部『対支作戦參考資料(教)共産軍の活動』、1938年10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434500。。日軍后來根據戰爭實踐,分析中共政治與軍事工作的關系,認為“所謂統一戰線,絕對不是單純和國民黨合作,而是首先要廣泛組織民眾”,中共“在社會各方面結成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組織全體民眾,其構成雖然復雜多元,但由共產黨掌握領導權,并從其中吸收優秀分子入黨,使黨得以擴大強化,得到強化的黨再不斷重復上述過程。民眾被組織起來后,中共一邊對其武裝化,一邊讓其參加政治組成行政機構,這樣就在黨的周圍形成軍事、政治機構,再以之迅速推進上述再生產過程”,中共在根據地的政治、經濟、文化等一切政策,“都加深了對民眾的影響”,同時“使游擊戰的展開成為可能”(156)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共産黨勢力は如何にして滲透発展するか』、1941年2月17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1490400。。基于上述認識,日軍惱怒地將中共稱為“治安之癌”。由于中共軍政體系的存在,偽政權無法建立獨立的統治秩序,只能完全依靠日軍軍事力量。日軍處處布兵,將占領區內部也變成戰爭前線,而這一戰線的長度幾乎是無限的。
日軍在徐州會戰后迅速發現了問題,隨即在華北展開“掃蕩”,但已無法威脅八路軍的生存。武漢會戰期間,華北方面軍留駐主力于華北,指出中共在太行山的活動“正波及華北全境”,“恢復治安的地區只有主要交通線兩側數公里的范圍”(157)北支那方面軍司令官『狀況報告提出の件』、1938年9月2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04123370900。,準備集中力量發動“掃蕩”。九十月間,華北方面軍發動“山西北部肅正作戰”。為此,中共中央判斷:“華北游擊戰的普遍發展,全國抗戰配合,目前敵仍不能集中絕對優勢兵力進行周密的圍攻計劃。”(158)《關于戰勝敵對晉察冀邊區的圍攻的指示》(1938年10月2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1冊,第545頁。結果日軍意識到“中共勢力暗中已顯著擴張”,在局部地區的“掃蕩”無法對八路軍的生存造成根本威脅,但“要在華北全域開展大掃蕩,兵力又遠遠不足”(159)『戦史叢書·北支の治安戦』(1)、朝雲新聞社、1968年、68頁。。頻繁“掃蕩”后,日軍于1939年初發現,中條山一帶的中央軍“受到巨大打擊”,晉綏軍也“發生巨大動搖”,只有八路軍反而擴充了部隊,“交通線的匪害比十二月加倍了”,感慨“共產黨的政治工作相當有韌性,要徹底討伐并掌握民心,未來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160)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北支那方面軍占拠地域內治安狀況』、1939年2月28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1672000。。這意味著八路軍華北的戰略展開趨于完成,在主力牽制于武漢方向的情況下,單憑華北日軍已難以威脅八路軍的生存。這與年初的戰局完全不同,也證明了中共戰略決策和展開的及時有效。
1938年末,日軍總結本年度的戰略失誤,并分析中共在戰爭格局中的作用。參謀本部稱:“徒勞的持續進攻內地,只會中了敵軍的消耗戰略之計,有害無益。而抽出大量兵力作戰,使我占領區內部治安迅速惡化,尤其是中共軍隊迅速而強力地進行滲透,因此確保占領區的安定是當務之急。”(161)一復資料課『昭和13年末対支情勢判斷』、1946年、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2120155500。他們還承認:“漢口陷落后,事變將進入新的階段,屆時我軍最大的任務是盡快恢復中國的治安。治安不恢復,不管我軍想干什么,都無法騰出手來,中國治安之癌便是赤色勢力,要斬草除根地消滅中共軍隊。”(162)大本営陸軍部『対支作戦參考資料(教)結言』、1938年10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1110435500。
日軍總結教訓準備戰爭“新階段”的同時,中共也總結了成功經驗,準備迎接抗戰“新階段”。1938年10月,毛澤東在中共擴大的六屆六中全會上發表《論新階段》,認為到日軍“被迫停止進攻之時”的“新階段”,“雖然敵我在戰略上是相持的,但仍有廣泛的戰爭,主要表現于主力軍在正面防御,而廣大游擊戰爭則發展于敵人的后方”(163)《論新階段》(1938年10月12日至14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1冊,第585頁。。從國內戰爭轉為民族戰爭,從正規軍和運動戰轉為游擊軍和游擊戰,中共“相當順利地執行了這個轉變,不但未遭挫敗,反而大大地勝利了。”(164)《戰爭和戰略問題》(1938年11月6日),《毛澤東軍事文集》第2卷,第426頁。面對1938年戰爭形勢的轉變,中共中央對日軍戰略的準確判斷和大膽決策,成為打開游擊戰爭局面的關鍵因素。
對比日軍在1938年初至年末戰略的變化,可以清晰地觀察到中共的發展及其在塑造戰爭格局中的作用。年初日軍設定的應對持久消耗戰的規劃,核心是從占領區汲取戰爭資源,減少日本自身的戰爭投入。而這一年日軍戰爭規劃的變化,也始終以日占區與國統區的對峙為前提,日軍的戰略優勢和日占區的擴大,似可保證日本在戰爭中的優勢地位。但中共以獨立自主的山地游擊戰和平原游擊戰,在敵后廣大地區實現了戰略展開。在日軍設想的雙邊戰爭格局中,出現了中共這一特殊的獨立自主的“第三方”,使日占區普遍成為新的獨立戰場。中國抗戰擁有相對穩定的大后方,可以集中兵力于正面前線,日軍卻不得不面對后方也是戰場的困境,這極大地彌補了中國與日本國力差距所帶來的影響。獨立的廣大的敵后抗日戰場,與正面戰場在戰略上相互支援配合,牽制消耗日本大量兵力,抗日戰爭逐漸步入戰略相持階段(165)參見《中國共產黨歷史》第1卷下冊,第525、526頁。。
1938年,日、國、共三方戰略與抗戰格局出現了大轉變。毛澤東指出,中共實現應對民族戰爭與游擊戰爭的轉變,意義非同尋常,“這一轉變關系于整個抗日戰爭的堅持、發展和勝利,關系于中國共產黨的前途非常之大,只要想一想抗日游擊戰爭在中國民族解放命運上的歷史意義,就會知道的”(166)《戰爭和戰略問題》(1938年11月6日),《毛澤東軍事文集》第2卷,第426頁。。而中共的成功,與中央審時度勢準確判斷并應對日軍戰略的變化密切相關。
日軍與國民黨軍隊在正面戰場的博弈,深刻影響了敵后戰場的發展形勢。1938年初,日軍計劃在實現第一階段進攻目標后,采取戰略緊縮,切實控制占領區以應對持久戰。中共在華北開始戰略展開的時間不長,根據地尚不穩固,存在八路軍主力被日軍分割包圍的危險。而日軍戰略緊縮引起的保守姿態,使國民黨認為日軍進攻出現疲態,試圖從消極防御轉向攻勢防御。臺兒莊大捷加速了日軍戰略的調整,為圍殲徐州附近的國民黨軍隊主力,并進而突進武漢,日軍倉促從占領區調兵,使其后方出現空虛。中共中央基于對日軍暫時無暇顧及后方的判斷,果斷作出開展平原游擊戰的重大決策,抓住機遇以主力前出平原開辟大片敵后根據地,為游擊戰爭創造了回旋余地。
中共對戰爭格局的重構,并非完全依賴仍然較弱的軍事實力,而在于其以卓越的政治能力,在敵后戰場以根據地的方式重建社會秩序。日軍即便以“掃蕩”確認其軍事上的優勢,亦無法普遍建立統治秩序。這使其欲“進”正面進攻完成戰爭,受限于大量兵力被牽制于占領區;欲“退”應對持久消耗戰,受限于敵后戰場而無法戰略收縮節減消耗。日軍向前線集結兵力取得戰役勝利,不僅不能完全贏得戰略優勢,相反為中共領導的敵后戰場進一步發展創造了條件。日軍也反思戰爭教訓,模仿蔣介石提出“三分軍事、七分政治”的“剿共”方針,但始終未能達到目的。中共在1938年戰爭格局激變之際,根據敵情所作出的大膽戰略抉擇,使其領導的游擊戰爭得以立穩腳跟并擴展至平原地區,成為決定中共命運與抗戰成敗的關鍵。毛澤東正是以此為背景提出《論持久戰》,基于戰爭經驗作出最后勝利的論斷——“抗日戰爭是持久戰,最后勝利是中國的”(167)《論持久戰》(1938年5月),《毛澤東選集》第2卷,第5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