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洵 肖遠琴
1930年,為收集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相關情報,日本政府專門派人前往中國,整合駐華各領事館力量,對華中華南地區(qū)的共產主義運動進行為期近3個月的調查。這是中共成立后日本政府組織的針對紅軍和蘇維埃政權一次較大規(guī)模且較為系統(tǒng)的實地調查,具有較高研究價值。學界關于日本針對中共的情報收集以及調查的研究已取得一定成績(1)〔日〕谷拓彌著、喬君譯:《全面抗戰(zhàn)時期日本華北方面軍的對共情報活動》,《中共黨史研究》2019年第12期;祁建民:《日本全面侵華戰(zhàn)爭前對中共的情報調查與認識》,《中共黨史研究》2020年第4期;祁建民:《抗日戰(zhàn)爭期間日本對中國共產黨的情報調查及對策》,《近代史研究》2021年第1期;等等。,但關于1930年日本對中共、紅軍和蘇維埃政權的專項調查,尚未有專門的論述(2)彭程的《論紅三軍團一打長沙的影響——以日本館藏檔案為視角》(《中共山西省直機關黨校學報》2017年第1期)、霍耀林的《土地革命初期日本對南方中國共產黨的調查研究述略》(《井岡山大學學報》2020年第6期)、孫波的《日本外務省及駐華領事館對紅軍的調查研究(1928—1932)》(《日本侵華南京大屠殺研究》2022年第2期)等有簡要論及。。本文擬主要根據日方資料,系統(tǒng)梳理和簡要分析此次調查的具體情況及其影響,為中國革命的國際傳播和日本侵華史、近代中日關系史研究提供另一面相。
明治維新后,日本為“開拓萬里波濤,布國威于四方”,視朝鮮、中國為國家“利益線”的焦點(3)參見米慶余:《近代日本大陸政策的起源及其形成期的特征》,中國日本史學會編:《日本史論文集》,遼寧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10—224頁。,將中國作為其大陸政策的重要目標。1927年,田中義一出任日本首相。面對嚴重的經濟危機,日本確立了將滿蒙從中國領土分裂出去的侵略政策(4)參見金成民主編:《日本涉華密檔總目錄 外務省卷(1931—1945)》第1冊,線裝書局,2014年,“前言”,第1—2頁。,迅速走上對外擴張的道路,并一直將蘇聯(lián)視為“假想敵”和主要威脅。尤其是十月革命后,蘇俄和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興起,引起日本政府的高度警惕。一方面,日本擔心蘇聯(lián)的共產主義運動與中國的革命勢力進行聯(lián)合(5)參見祁建民:《抗日戰(zhàn)爭期間日本對中國共產黨的情報調查及對策》,《近代史研究》2021年第1期。,損害其在華既得利益和擴張行動。另一方面,日本還擔心蘇俄和中國的共產主義運動擴散到日本,引起國內政治的變化及天皇制的崩潰(6)參見彭程編:《日本館藏涉中國共產主義運動檔案及編譯(1921—1945)》第1冊,(香港)蝠池書院出版有限公司,2016年,“前言”,第1頁;王美平:《日本對中國的認知演變——從甲午戰(zhàn)爭到九一八事變》,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第369頁。。為抵制共產主義運動的“革命輸出”,日本專門制定法律,明確將共產主義定為非法(7)參見祁建民:《從日本“防共回廊”計劃看中共大青山游擊根據地的戰(zhàn)略意義》,《中共黨史研究》2019年第6期。。
第一次國共合作失敗以后,中共走上武裝革命和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引起長期窺察中國動向之日本的關注。特別是在20世紀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中共領導的革命和國共斗爭主要集中在華中華南地區(qū),日本的關注也隨之由過去的北京、東北等地轉向華中華南(8)「中南支地方共産黨及共産匪行動狀況實地調査方ニ関スル件」、『1 昭和5年7月28日から昭和5年8月14日』、1930年7月29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16200。。在此階段,日本外務省授意駐華領事館收集并隨時向國內報告中共情況(9)1928年9月11日,田中義一要求日本駐上海總領事館調查中共情況(上海総領事矢田七太郎『中國共産黨狀況』、1928年12月18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10070247600);1930年4月18日,幣原喜重郎要求日本駐廣州、福州、漢口、汕頭、九江、長沙、沙市、廈門、宜昌等地領事館及時報告中共的行動、活動區(qū)域、中共組織及兵力情況(『支那各地共匪関係雑纂 第二巻』、1930年11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1984000)。,駐華中華南領事館提供了諸多涉及中共及紅軍的情況報告。例如,1928年3月至1930年12月,日本駐沙市領事館向外務省提交多份報告,介紹湖北的紅軍活動,稱“其狀令人震驚”,國民黨軍不易“圍剿”。這些報告內容涉及石首紅軍及“北伐與當地駐軍的轉移計劃”;通過何鍵而獲悉的彭德懷、黃公略領導的軍隊概況以及國共雙方的戰(zhàn)事情形;紅軍在當地積極推行共產主義政策情況;紅軍與反動派及共產國際的關系。特別是關于賀龍率領的紅軍,該領事館連續(xù)報告稱,公安縣已經被賀龍率領的中共軍隊占領,該地守備薄弱,紅軍的活躍到了令人無法想像的地步,經常傳來紅軍攻陷沙市的消息;賀龍與李鳳山的軍隊占領彌陀寺并襲擊了沙市洋碼頭對岸,部隊直指沙市市區(qū)。(10)『2.在沙市領事館』、『支那各地共匪関係雑纂 第一巻』、1928年3月25日—1930年12月8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1982900。此外,駐宜昌領事館也報告賀龍部紅軍以鶴峰為根據地進擊長陽、五峰,稱“此舉令當地倍感不安”(11)『3.在宜昌領事館』、『支那各地共匪関係雑纂 第一巻』、1930年3月31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1983000。。1930年 5月,上海總領事館提交題為《中共軍隊與蘇區(qū)》的報告,明確指出紅軍破壞舊封建秩序,將導致社會越來越不安定,最終會損害日本的國家利益(12)『1支那ニ於ケル共産軍並ニ蘇維埃區(qū)域ノ情況ニ関スル件1』、1930年8月22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1981000。。11月,駐長沙領事館強調,紅軍問題非常重要,倘若紅軍取得成功,中國將被“赤化”為與蘇俄一樣的共產主義國家(13)『1.在長沙領事館』、『支那各地共匪関係雑纂 第一巻』、1930年11月14日—23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1982700。。顯然,由駐中國各地領事館提交的報告可以看出,日本部分駐華外交人員已觀察到,紅軍正在華中華南地區(qū)不斷壯大,中共建立的蘇維埃政權推行共產主義政策,中共將是一支不可忽視的政治力量。
紅軍攻打長沙等城市武裝暴動,是促成日本政府決定對華中華南地區(qū)共產主義運動開展實地調查的直接原因。1930年,趁蔣馮閻中原大戰(zhàn)、湘桂軍閥廝拼之際,中共中央提出“會師武漢、飲馬長江”的軍事計劃,彭德懷領導的紅三軍團先后攻占岳州、平江,并于7月27日一舉攻克湖南省省會長沙,到8月6日退出,占領長沙達11天之久。其間召開10萬多人的群眾大會,成立省蘇維埃政府、總工會,擴大紅軍約七八千人,籌款40萬銀洋,解決了紅軍被服、醫(yī)藥困難,繳獲大量槍炮彈藥和軍用電臺,武裝了主力紅軍和地方部隊。同時還沒收帝國主義和地方豪紳財產分發(fā)給貧苦民眾,處決一批反革命分子,放出幾千名政治犯。(14)彭德懷:《彭德懷自述》,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9年,第156頁。攻占長沙,“在紅軍的戰(zhàn)爭史上第一次攻占了一個省城,使中外反動派為之震驚”(15)楊尚昆:《中國工農紅軍第三軍團史》,國防大學出版社,1992年,“序言”。。據日本陸軍調查班的觀察,“日本領事館被毀,給外國勢力造成巨大的損害”(16)陸軍省調査班『支那に於ける共産黨の活動』、1932年、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C15120458400。。在西方列強中,日本受到的震動最大。一是日本一直視中國為“最有利害關系的國家”,對共產黨在中國得勢“斷難袖手旁觀”(17)《田中義一與蔣介石會談記錄》,《近代史資料》1981年第2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第220頁。;二是日本在長沙事件中遭受重大損失,“日領事署及三井洋行被燒”(18)翟學超:《紅軍第三軍團第一次奪取長沙史料選》,《歷史檔案》1985年第3期。;三是日本與英美各國直接干涉中國革命,日艦“二見號”“小鷹號”等與紅軍發(fā)生直接軍事沖突(19)“Consul Harding to Sir M.Lampson”, August 14, 1930, Foreign Office, Confidential Prints, Further Correspondence Respecting China, 1921-1930, FO 405/266, p.136; 《長沙ニ於ケル共匪暴動事件/情報関係》, 1930年8月1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 B02032023000。關于長沙之戰(zhàn)中紅軍與日本軍艦之軍事沖突,中方文獻較少。《中國時局與各國輿論》一文中論及“長沙外艦日前均有向共黨軍開炮轟擊之舉動”(《國聞周報》第7卷第32期(1930年8月18日);中共湖南省委在總結退出長沙的原因時提到:“英日美帝國主義共五條兵艦和中國軍閥兵艦兩條,從5日半夜到翌日中午,從新河江面轟擊到猴子石,再轟擊打轉,炮聲如炸雷,離長沙六十里之靖港都可聽見。長沙商店、學校與市民被大炮轟毀擊斃者甚多”(《湖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0—1931):省委文件》,1988年印行,第219頁)。,日本海軍還命令佐世保鎮(zhèn)守府所屬第24驅逐隊艦船緊急待命前往上海,并由上海調陸戰(zhàn)隊及軍艦“浦風號”趕往武漢(20)「幣原外務大臣より在漢口坂根総領事宛 第51號」、『日本外交文書』(昭和期I第1部第4巻)、1930年8月1日、859—860頁;《各國軍隊種種活動》,《大公報》1930年8月2日。。日方通過對紅軍攻占長沙的密切觀察,初步認識到中共“現有勢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語”(21)『中南支地方共産匪行動狀況ニ関スル調査報告書 4』、1930年12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1986300。,“湘鄂贛蘇維埃的發(fā)展真是令人刮目相看”(22)『中南支地方共産匪行動狀況ニ関スル調査報告書 3』、1930年12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1986200。。
在紅軍攻占長沙后僅2天,即7月29日,日本外務大臣幣原便迫不及待地向日本駐上海代公使重光葵發(fā)出對華中華南地區(qū)共產主義運動情況進行實地調查的指示。該指示對如何開展調查作出明確安排,如擬派外務省官員前往中國,倘若因地方治安及交通原因導致派遣人員不能直接前往當地進行實地調查,可雇傭值得信任的中國人代為調查,對在各項調查中發(fā)揮作用的中國人支付必要的工資及路費,提供部分費用,同時要求駐中國各地的領事館積極配合。該指示還特別強調開展此次調查的兩個原因,一是對中國共產主義運動形勢的判斷。幣原認為,中共此前一直在江西、福建、湖南、湖北、廣東、廣西以及安徽等省的窮鄉(xiāng)僻壤進行游擊活動,并推行共產主義政策。但中原大戰(zhàn)爆發(fā)后,國民黨軍防備薄弱,有游擊隊趁機進攻大冶、城陵磯、岳州、長沙等長江沿岸城市,呈現向城市進軍的態(tài)勢。這些游擊隊之間相互聯(lián)絡,接受中共指揮,好像還接受共產國際的指導和援助,在其控制區(qū)內建立蘇維埃政權,巧妙避開國民黨政府的“取締”,并發(fā)動極具潛力的底層農民、工人和青年學生,中共勢力日漸壯大。二是對日本此前相關情報工作的不滿意。幣原認為,既往調查報告中的許多內容有夸大之嫌,此次調查必須查明事實,并據此采取對策。(23)『中南支地方共産黨及共産匪行動狀況實地調査方ニ関スル件』、1930年7月28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16200。
毫無疑問,日本政府在長沙等地被占后匆忙決定指派專人來華實地調查絕非偶然。他們從紅軍攻占岳州、長沙等事件中認識到,中共領導的武裝力量已由偏遠農村向中心城市發(fā)展,故絕不能小覷中共及其領導的共產主義運動。而且,在廣大的華中華南地區(qū),日本尚未開展對共產主義運動的大規(guī)模調查,對該地區(qū)的共產主義運動到底發(fā)展到何種程度、傳言是否已成為事實尚不明確。正是在這些因素的推動下,日本政府決定采取直接調查行動。
為開展此次調查,日本外務省在短時間內制定了詳盡的工作計劃。外務大臣幣原親自指揮,指派外務省歐美局事務官好富正臣和參事官桑島主計來華主持調查工作,并向駐中國各地領事館發(fā)出調查指示。在外務省官員抵華前,由駐上海總領事館外務事務官兼警視的赤木親之為本次調查進行前期準備,收集中共的通告、期刊、報紙等參考資料,撰寫《關于中國紅軍與蘇區(qū)的情況報告》(24)赤木親之『1支那ニ於ケル共産軍並ニ蘇維埃區(qū)域ノ情況ニ関スル件1』、1930年8月18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1981000。。從7月29日外務大臣發(fā)出實地調查指示,到8月18日好富正臣和桑島主計抵華,為調查準備階段;從8月18日至10月26日兩人回國,為實地調查階段。在歷時近90天的調查期間,好富與桑島先后實地調查了上海、南京、九江、漢口、長沙、大冶、蕪湖、杭州、福州、基隆、廈門、汕頭、潮州、香港、梧州等地,并在九江、廈門、廣東派員對東固、龍巖和海陸豐等地紅軍和蘇維埃政府情況進行調查。
關于調查的方法與途徑,外務省明確規(guī)定:一是派遣調查員之事對外一律保密,調查目的不能讓其他任何無關人員知曉;二是事先將調查事項通知所在地區(qū)的領事館,做好調查準備;三是所派調查員與相關領事館負責人根據實際情況協(xié)商最有效的調查方法;四是相關領事館應全力協(xié)助,在調查員到達之前準備好參考資料;五是調查員必須從當地日方海軍當局、特務機關、朝鮮總督府及臺灣總督府特派員、日本企業(yè)家,以及工部局、國民黨政府等處全面收集情報或資料;六是在調查員由于交通和政治等原因不能前往當地時,由相關領事館雇用中國人完成調查;七是向所雇中國人逐一明示調查事項,要求其必須以實際見聞為基礎完成調查報告;八是雇用中國人應考慮調查日程和調查區(qū)域的地理關系,采用最節(jié)約的方法;九是全力收集可以作為調查事項參考的資料,如出版物、印刷品、宣傳資料和照片等。(25)『中南支地方共産黨及共産匪ノ行動調査方法』、1930年8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16300。顯然,日本政府是秘密開展此次調查的,幣原反復強調一定要注意保密,不能讓中國人發(fā)現日方調查目的(26)『中南支地方共産黨實情調査ニ関スル件』、1930年8月8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16200;『中南支地方共産黨及共産匪行動狀況実地調査ニ関スル件』、1930年8月13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16200。,其調查的性質不言自明,此次調查無疑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外務省還將此次調查分為重點調查與共同調查兩種類型。重點調查是指外務省根據前期情報分析,確定重點地區(qū)的調查內容。主要安排如下:在上海地區(qū),重點調查共產國際特派員的行動;中共江蘇省委的組織與活動;紅軍在江蘇省東北部的行動與國民黨軍隊的“圍剿”;5月下旬召開的蘇區(qū)代表大會;駐華日企中工人的共產主義運動;在華日僑、朝鮮人、臺灣民眾與中共的聯(lián)系,以及租界工部局和國民黨政府對共產主義運動的“取締”。在蘇州、杭州及梧州,重點調查該地區(qū)土匪的行動及其與紅軍的關系。在南京,重點調查國民黨政府對共產黨的“取締”情況,以及中共與國民黨左派的關系。在九江,重點調查南潯鐵路和武昌鐵路地區(qū)紅軍的行動及蘇區(qū)情況,尤其是彭德懷的軍隊;江西省東部地區(qū)紅軍的行動及蘇區(qū)情況,特別是黃公略的軍隊。在江西南部,重點調查朱毛紅軍的行動及蘇區(qū)情況。在漢口,重點調查河南省商城、光山、羅山地區(qū)紅軍的行動及蘇區(qū)情況;漢江流域紅軍的行動;湖北北部正在組建的紅軍情況。在長沙,重點調查賀龍的部隊及其他紅軍的行動;紅軍占領岳州和長沙時賀龍、彭德懷及黃公略部隊的聯(lián)合行動以及占領后的軍事、政治情況;紅軍占領區(qū)及蘇區(qū)情況。在福州,重點調查當地紅軍行動及蘇區(qū)情況。在廈門,重點調查福建省西南部紅軍行動、蘇區(qū)和廈門黨團組織等情況。在汕頭,重點調查廣東省東北部紅軍行動及蘇區(qū)情況。在廣州,重點調查廣西西部紅軍和廣東、江西、湖南各省的紅軍行動及蘇區(qū)情況,以及1927年12月廣州起義的影響。(27)「中南支地方共産黨及共産匪ノ行動調査項目」、1930年8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16300。
而共同調查是指此次調查涉及的所有區(qū)域均需調查的內容。主要有12項:中共情況,包括中共組織、系統(tǒng)團體、主要人物、宣傳及工作方法、實力、與蘇聯(lián)的關系等;紅軍部隊的名稱、指揮官、編制、兵種及兵力、武器彈藥的種類和數量,特別是要對步槍、機關槍、迫擊炮、野炮等加以區(qū)別;紅軍部隊的構成及訓練,特別是由散兵、工人、貧農、土匪組成的軍隊素質及控制情況;紅軍的行動,特別是其對城市或者農村的進攻;紅軍各部之間的聯(lián)系及策應;紅軍與中共、蘇聯(lián)的關系,尤其是中共或共產國際的指導以及軍費、槍支彈藥的供給;蘇維埃政權的組成及其施政;蘇區(qū)民眾在思想、生活上受新政權的影響;赤衛(wèi)隊的組織與行動;因共產主義運動而導致土地、資本和財產的沒收,債權放棄,以及對大商店、銀行及外國企業(yè)的影響;國民黨政府對共產主義運動的“取締”及其對紅軍的“圍剿”。(28)「中南支地方共産黨及共産匪ノ行動調査項目」、1930年8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16300;霍耀林:《土地革命初期日本對南方中國共產黨的調查研究述略》,《井岡山大學學報》2020年第6期。
此次調查分為重點調查和共同調查,除表明外務省對此次調查的高度重視,還反映了此次調查鮮明的目的性和針對性。共同調查注重面面俱到,聚焦總體把握,而重點調查則強調對重點內容的深入挖掘。事實上,這種調查任務的劃分,既是對華中華南地區(qū)共產主義運動日益高漲的直接回應,也是日本企圖深入了解真相,尋求現實對策的具體體現。
由外務省主持的此次調查,主要調查力量由3個部分組成:一是參事官桑島主計和事務官好富正臣由日本赴華主持調查;二是日本駐華中華南的各領事館配合調查;三是在日本人無法前往的地區(qū)雇傭值得信任的中國人完成調查。
調查陣容看似不大,其實不然。參與調查的人員不僅范圍廣且極為復雜。據不完全統(tǒng)計,除外務省所派人員外,有超過15個領事館的人員參與此次調查。例如,上海總領事館代公使重光葵、廈門領事館領事寺島廣文、南京總領事館領事上村伸一、廣州總領事館代理領事須磨彌吉郎、九江領事館代理領事河野清、宜昌領事館代理領事浦川昌義、長沙領事館領事糟谷廉二、杭州領事館代理領事米內山庸夫、香港總領事館代理領事吉田丹一郎、南潯鐵道顧問高比良勝、廣東實業(yè)公司社長澀谷剛等,以及雇用的中國調查人員周乘龍、陳祖貽、江文祉等(29)『中南支地方共產黨及共産匪行動狀況調査日記』、桑島主計、好富正臣『6 中南支地方共産黨及共産匪行動狀況調査方ニ関スル復命書提出ノ件2』、1930年11月1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16700。。調查還涉及一些國民黨政府官員,如上海市公安局局長袁良、漢口市政府衛(wèi)生局局長李博仁、湖南省政府主席兼清鄉(xiāng)司令何鍵、國民政府軍政部部長何應欽等。他們雖然不是日方雇用的調查人員,但間接幫助了此次秘密調查。
綜上,無論是調查計劃的制定、調查方法的設計、調查范圍和調查內容的確定以及調查力量的組織,外務省都作了周密的部署和安排。毋庸置疑,這是日本政府精心策劃的一次專項調查行動。
此次調查行動的成果,主要體現在調查人員提交外務省的《關于華中華南地區(qū)中共及其軍隊行動的調查復命書》和《關于華中華南地區(qū)中共及其軍隊行動的調查報告書》。通過調查,日方對于中共及其領導的紅軍、蘇維埃政權、中共與蘇聯(lián)(共產國際)的關系以及國共關系等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并在此基礎上對中國未來的共產主義運動作出分析和判斷。
關于中共領導的紅軍,調查人員初步估算了紅軍的力量。調查報告稱,根據中共發(fā)布的信息,被視作正規(guī)紅軍的只有10支部隊和獨立第一團,總兵力約有78860人,槍約55700支。另有情報顯示紅軍總人數已達10萬、槍5萬多支。但經過分析,日方認為,上述數字源自中共或與之關系密切的蘇聯(lián)情報,多少帶有宣傳的目的,數字有所夸張。紅軍有六七萬人、四五萬支槍是適當的。(30)桑島主計、好富正臣『中南支地方共産黨及ヒ共産匪行動狀況ニ関スル調査報告書分割1』、1930年12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10070196100。事實上,1930年初,紅軍已有13個軍,62700多人,38900多支槍(31)周恩來:《紅軍數目與區(qū)域》(1930年3月),記工編著:《歷史年鑒 1930》,吉林文史出版社, 2006年,第81頁。;到同年夏,全國紅軍發(fā)展到約7萬人,連同地方革命武裝共約10萬人。(32)《中國共產黨歷史》第1卷上冊,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第280、314頁。由此可以看出,日方關于紅軍人數和武器數量的調查與分析基本準確。
調查報告將中國武裝力量分為徹底的土匪、單純的軍閥、純粹的紅軍(共產主義者組織的以實現共產主義為目的的軍隊)三類,但紅軍不屬于其中任何一類。調查人員認為,朱毛紅軍及其他正規(guī)紅軍具有一定的訓練和組織水平,并實施一些共產主義政策。紅軍占領長沙、景德鎮(zhèn)等地后,維持當地治安并建立政權,與普通的流寇大相徑庭;對無產階級和普通百姓秋毫無犯,紅軍打倒軍閥和國民黨、反對帝國主義、嚴懲土豪劣紳,完全不是土匪的行徑。紅軍也不同于一般軍閥,他們在根據地實行的各種社會政策與普通軍閥完全不一樣。但是,日方人員并不認為紅軍是正規(guī)的共產主義隊伍,盡管紅軍是根據共產黨的指示組建的,行動也具有共產主義色彩。這是因為紅軍并不完全由共產主義者構成,紅軍軍官大多是共產主義者或其追隨者,但多數士兵出身貧農。報告稱,較為接近事實的是,“實際上共產黨希望在革命運動中發(fā)揮紅軍的實力,通過派遣黨代表及政治委員,指導紅軍進行游擊運動,宣傳并推行共產主義”(33)桑島主計、好富正臣『中南支地方共産黨及ヒ共産匪行動狀況ニ関スル調査報告書分割1』、1930年12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10070196100。。
通過對紅軍控制區(qū)的調查,報告認為,紅軍的革命內容十分豐富,大體包括“反對帝國主義,打倒軍閥,嚴懲土豪劣紳,破壞國民黨政府機構、銀行、軍閥府邸、大商店等;沒收土地分給貧農,豁免債務,燒毀地契,崇尚自由結婚,禁止聘禮,增加無產者結婚的機會;降低米、鹽、油等生活必需品的價格,或改變銅幣和銀幣的兌換率,提高銅幣的價值;維護無產階級的利益,設立農會、工會,將工人和農民組織起來;設立平民學校、信用合作社,消費合作社、公共藥店等,實施社會救濟”(34)桑島主計、好富正臣『1.一般/3中南支地方共産匪行動狀況ニ関スル調査報告書1』、1930年12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1986000。。總體而言,日方對紅軍革命斗爭內容的調查是比較全面和符合實際的。但關于紅軍性質的認識,由于受意識形態(tài)的限制,無疑是片面和錯誤的。
對于中共領導的蘇維埃政權及其施政情況,報告認為,1927年11月8日中共在廣東省海豐縣海城鎮(zhèn)建立中國第一個蘇維埃政權,之后在江西、福建、湖北、湖南、廣東、廣西、河南、四川、安徽、江蘇、浙江等地建立的蘇維埃政權達200余個,但這些蘇維埃政權大多存續(xù)時間很短。只有江西省南部、東部、西部,福建省的西南部、廣東省東部等地的蘇維埃政權,存在時間比較久,且基礎牢固,實施了共產主義政策,可稱之為真正的蘇區(qū),其他基本可以忽略。他們甚至認為大多數蘇維埃政權并未施政,徒有其名。各地蘇維埃政權的組織形式也各不相同,并非整齊劃一。(35)桑島主計、好富正臣『中南支地方共産黨及ヒ共産匪行動狀況ニ関スル調査報告書分割1』、1930年12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10070196100。此次調查正是蘇維埃政權初創(chuàng)時期,在殘酷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蘇維埃政權機構不健全、制度不規(guī)范的情況在所難免。日方調查人員不可能認識到蘇維埃政權建設的重大價值和戰(zhàn)略構想,也未觀察到鄉(xiāng)、區(qū)、縣、省多層級的蘇維埃政權建設(36)例如,1929年11月,中共閩西特委統(tǒng)計,閩西地區(qū)6個縣中建立了4個縣蘇維埃政府、50多個區(qū)蘇維埃政府、400多個鄉(xiāng)蘇維埃政府。《中共閩西特委通告第十四號——中共閩西特委第一次擴大會關于蘇維埃工作問題的決議》(1929年11月2日),中共龍巖地委黨史資料征集領導小組等編:《閩西革命史文獻資料》第2輯,1982年,第289頁。,更遑論準確把握蘇區(qū)發(fā)展的可能趨勢,他們看到的只是蘇維埃政權和蘇區(qū)的若干表象。
關于中共與蘇聯(lián)(共產國際)的關系,報告稱,“中共與蘇聯(lián)關系密切”,中共成立、1924年國共合作與此后的中共革命都是在蘇聯(lián)直接指導下進行的。蘇聯(lián)通過共產國際、紅色工會國際、對華不干涉協(xié)會以及駐華外交機構,對中共下達指令并提供活動資金。此外,蘇聯(lián)還創(chuàng)辦中國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招收中國的共產主義者和左派分子進行共產主義教育。同時,報告認為,在指導中共革命時,共產國際的方針朝令夕改,甚至關于中國革命性質的認識也前后不一,暴露了共產國際對中國革命缺乏定見,中國大革命的失敗雖然是中共在革命中所犯過失所致,但根本原因在于共產國際屢屢不合時宜的指導方針。(37)桑島主計、好富正臣『中南支地方共産黨及ヒ共産匪行動狀況ニ関スル調査報告書分割1』、1930年12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10070196100。不可否認的是,日方長期關注中共與共產國際的關系,調查報告對二者關系的認知和判斷,尤其是對共產國際指導因素對大革命失敗影響的分析,是切中要害的。但需要指出的是,日方的調查只是觀察到共產國際對中共影響的一面,而沒有注意到中共開始嘗試獨立自主探索革命道路的努力。
關于國共關系,報告指出,國民黨政府對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取締”非常嚴厲,制定了“取締”共產黨的方針和專門法律。1927年2月國民黨召開的寧漢聯(lián)席會議決定“清黨”,隨即公布《懲治反革命條例》,翌年又公布《暫行反革命處罰法》。此后,國民黨還先后實施《共產黨人自首法》《反革命案件陪審暫行法》等規(guī)定。另外,國民黨在“取締”南京等重要城市的共產主義運動時,采取較為系統(tǒng)的措施,如戶口調查、鄰里連坐、旅客及貨物檢查、旅館檢查及電報檢舉等。(38)桑島主計、好富正臣『中南支地方共産黨及ヒ共産匪行動狀況ニ関スル調査報告書分割1』、1930年12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10070196100。報告還認為,在革命運動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紅軍,狀態(tài)、兵力及武器都比較差,而且除蘇聯(lián)之外的其他國家和中國所有有產階級都反對紅軍,其軍費及武器的供給補充十分困難,根本不是國民黨的對手。同時,中國是一個農業(yè)大國,工業(yè)發(fā)展尚不成熟,實現共產主義革命的絕對條件不如蘇聯(lián)。中國主要開放口岸都在外國軍隊及其軍艦的防衛(wèi)之下,中共依靠占領重要城市一舉實現全國革命是極其困難的。因此,在不久的將來,中共及紅軍實現赤化全中國基本上是不可能的。(39)桑島主計、好富正臣『5 中南支地方共産黨及共産匪行動狀況調査方ニ関スル復命書提出ノ件1』、1930年11月1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16600。雖然日方調查人員看到了國民黨政府與中國革命勢不兩立的現實,觀察到中國共產主義運動不利的外部條件,但由于缺乏對中國社會矛盾和階級矛盾的基本把握,以及對國共兩黨性質和路線方針政策的深入理解,必然低估中國革命的發(fā)展前景,也就不可能準確預測國共關系的未來趨勢與變化。
此外,調查報告還認為,中國的共產主義是在自由平等的基礎上實現共同富裕,現實化的共產主義運動并不是烏托邦。如果現實中因財產分配不均衡,那么心懷不平的無產階級將會打倒有產階級,實現自己社會的、政治的、經濟的愿望。因此,該運動的消長與消除不平等息息相關。日方調查人員按照對待共產主義運動的不同態(tài)度,區(qū)分上層、下層兩類人群。上層是“有產階級”,下層是“無產階級”。“有產階級”在“利己心”的驅使下會捍衛(wèi)上層利益而阻礙代表“無產者”的共產主義運動。但是,盡管“無產階級”不懂“主義”是什么,但同樣在“利己心”的驅使下,更多的下層人士加入到共產主義運動中來,有助于共產主義運動的成功。因此,中國未來的共產主義運動會繼續(xù)呈現一進一退的態(tài)勢,日本政府不能隔岸觀火,必須密切關注。(40)桑島主計、好富正臣『5 中南支地方共産黨及共産匪行動狀況調査方ニ関スル復命書提出ノ件1』、1930年11月15日、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2016600。
20世紀30年代前后,正是中共及其領導的共產主義運動發(fā)生重大轉折,不斷擴大和鞏固農村革命根據地,開創(chuàng)農村包圍城市、武裝奪取政權革命新道路的重要時期。彼時,由日本外務省主持的對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實地調查,是日本政府對正在日益壯大的中共進行的一次較為系統(tǒng)的摸底,是發(fā)動九一八事變前夕對中國進行的一次較大規(guī)模的調查。此次調查得以順利實施,除了日本外務省的強力推動外,更得力于近代以來日本在中國建立的以駐華領事館為橋頭堡、“官民一體”的情報調查網絡。
外務省是日本官、軍、民、學等一體化對華情報調查體制的重要組成,而駐華領事館則是開展具體調查和收集、接收、整理涉華情報的主要據點,在近代日本對華調查活動中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據日本政府公布的《在外公館一覽表》顯示,截至1931年3月,日本在華共設有51個領事機構(41)『1.本省』、『支那各地共匪関係雑纂 第六巻』、1931年3月、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B02031991600。,遍布中國沿海、沿江和內陸主要通商口岸, 利用其領事特權,形成一個龐大而互聯(lián)的網絡。翻檢各領事館呈送的報告,其所調查的中國情報,涉及面之廣和程度之深令人震驚。在此次調查中,外務省不僅專門派出得力“欽差大臣”好富正臣和桑島主計到中國主持調查,而且還向領事館發(fā)出明確的任務指示和工作要求。而各地領事館更是“功不可沒”,無論是調查前的資料和人員準備,還是調查方案的制定與實施,都扮演了特殊而關鍵的橋頭堡角色。
從表面看,日本其他在華官方和民間情報機構并未參加此次調查,但鑒于紅軍活動多處于幾省交界的偏遠山區(qū),加之不斷被國民黨軍隊“圍剿”,獲取情報面臨諸多困難,外務省仍然要求調查員須從日方海軍當局、特務機關、朝鮮總督府及臺灣總督府特派員、日本企業(yè)家等各種可能的官方和民間渠道獲取情報。而此次調查所獲取的情報,既有源自國民黨政府發(fā)布的“圍剿”公文公告,國民黨黨部、行政部門和軍隊的往來電報,也有來自于中共的通告、軍事通訊、布告、告示、通電及傳單、宣傳冊及出版物等,還有取之于各國使領館和報刊的信息。而且,在實際調查中,各領事館也按照外務省要求選派合適的、日語良好的南方人協(xié)助調查,如漢口的沈染春、九江的周乘龍、廈門的江文祉和廣東的呂偉東。不僅如此,桑島主計和好富正臣還到訪過正在與紅軍作戰(zhàn)的何鍵司令部,并與何應欽面談,就中共情況聽取意見。因此,日本“官民一體”的情報調查體制,不僅體現在情報調查主體的“官民一體”,情報調查客體的“官民一體”也是其顯著特征。
正是在強有力的情報調查體制的保障下,此次調查能夠在不到3個月的時間內順利完成。通過調查,日方判斷,中共和紅軍既不可能被消滅,短時間內也不太可能擴張至全國。日本與中國利益攸關,共產主義運動作為中國的重大問題之一,日本不可能隔岸觀火,更不能忽視,必須密切關注中共力量的消長,適時推出適當的應對政策。此次調查發(fā)生在九一八事變前夕,不僅暴露了日本政府“反共反蘇”的本性,其刺探中國情報并干涉、影響和控制中國內政的企圖也昭然若揭。事實上,九一八事變后,在應對國聯(lián)調查團的調查中,中國共產主義發(fā)展及其所造成的中國內政事實,也成為日本解釋其侵略“合理性”的重要因素(42)參見陳海懿、郭昭昭:《九一八事變中的“共產主義”因素研究——基于李頓調查團的視角》,《中共黨史研究》2021年第4期。。隨著日本國內軍國主義勢力的崛起,“侵略”與“反共”成為日本對華政策的主基調,并貫穿于14年侵華戰(zhàn)爭之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