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莉

北京冬殘奧會上的中國運動員郭雨潔(左一)、張夢秋(上)、朱大慶(左二)及指導嚴寒涵(右)。
殘奧會是僅次于奧運會的世界第二大體育賽事,但是社會關注度的差別卻很大,甚至我們還會聽到各種質疑:為什么要讓殘疾人進行體育比賽?殘疾人的比賽有什么好看的?
也許國際殘奧委員會前主席菲利普·克雷文的一段話可以提供解釋:“人們對殘疾人的看法總是趨于負面和消極的。這種看法和觀念是無法強行改變的,需要一個顛覆認知的絕佳體驗。殘奧會就給人們提供了這種體驗的機會。在觀看殘奧會比賽時,人們會驚嘆于選手的出色表現,進而受到鼓舞……殘奧會比賽會給予世界上的每個人勇氣。”
在北京冬殘奧會的高山滑雪回轉比賽中,運動員需要在500米的賽道中滑降180米的高度,沿途需完成49次轉向,通過50個旗門。視力障礙組選手只能根據引導員的提示和自身其他感官來完成比賽;站姿組的許多運動員通常有手或手臂傷殘,有些只能依靠一側手臂發力,有些則完全需要靠軀干控制身體;坐姿組運動員固定坐在滑雪器上,腿腳無法施力,主要使用手臂力量。
在輪椅冰壺比賽中,運動員需坐在輪椅上,身體前傾,用長2米左右的投壺桿推出44磅(約19千克)重的冰壺,賽道長度44.5米。本壘是賽道另一端一個直徑1.8米的圓,冰壺需要盡量靠近圓心,同時將對方的冰壺打離圓心。他們無法在擲壺后調整滑道的摩擦力,精準度完全由投擲的時刻掌控。
在殘奧冰球項目中,運動員需穿著厚重的護具坐在冰橇上,借助球桿較尖的一端推行冰橇,用像船槳的一端擊打冰球。為了爭奪冰球控制權,運動員需進行競速,這樣極易發生沖撞、拼搶,而冰球直徑僅3英寸(約7.62厘米)、厚度僅1英寸(約2.54厘米)。
許多項目光聽描述就知道連健全的人都很難完成。在冬殘奧會的比賽中,護目鏡、服裝、設備等很容易遮掩住運動員的殘疾特征,看他們的比賽,觀眾也非常容易忘記他們是殘疾人,因為他們的技術并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當他們停下動作,離開滑雪器械,你可能才會注意到他們的殘疾:剛剛那個在雪道上速降、急轉彎、過障礙的人是沒有視力的,而那個以坐姿完成比賽的人需要別人的幫助才能離開滑雪器,因為他自己沒有雙腿……
如果看夏季殘奧會,這種震撼會更加直觀——運動員的肢體殘缺毫無遮掩。沒有雙臂的游泳運動員在仰泳比賽出發時必須用牙咬住一條毛巾或繩帶,才能維持住出發姿勢,而發令槍響后,他便化身為飛魚,“嗖”地一下就到了終點,而這時,他只能以頭去撞泳池池壁上的感應器。
有些人想當然地認為殘疾人運動比賽不夠激烈,沒什么看頭,這純粹是沒看過比賽的人想象而已。國際殘奧委員會前主席菲利普·克雷文曾說:“人們對殘疾人的能力難免懷疑,我來舉個例子吧。肯尼亞有個盲人長跑運動員,他最大的問題不是能跑多快,而是找不到一個和他跑得一樣快的健全人作為領跑員。”
這些存在身體障礙的人,到底如何完成如此激烈的比賽?無需多言,正是運動員的汗水與堅持。先天沒有雙臂的殘奧高山滑雪運動員孫鴻勝說:“滑雪就是摔,你想突破、想嘗試新的東西,你就要不停地摔了爬起來,爬起來繼續摔。這種摔打是所有運動員都要面對的,只是殘障運動員需要克服的困難更多。”
“奧林匹克”不僅僅是比賽,更重要的是超越自我的精神。2018年平昌冬殘奧會,中國第一位,也是當年唯一一位參加殘奧高山滑雪的運動員劉思彤,在滑降比賽中雪橇失去平衡翻倒,僅有一條腿的她依靠雙臂力量恢復姿勢,堅持完成比賽。在2015年殘運會田徑男子T42級100米決賽中,李茂大的右腿義肢意外脫落,他重重摔倒在地,但他毫不猶豫地撿起義肢,在全場觀眾的掌聲中艱難地單腳跳到了終點。
斯蒂芬·霍金曾說:“殘奧會告訴我們,世界上并沒有所謂的標準的人或普通人,我們有的是相同的人類精神。”
在根據殘奧徑賽金牌得主、中國香港殘疾人運動員蘇樺偉的真實經歷拍攝的電影《媽媽的神奇小子》中有這樣一個細節:蘇樺偉在拍攝廣告的過程中被要求做出傻兮兮的表情,以凸顯他的殘障。這個很真實地展現了相當一部分人對殘疾人的刻板印象。
對于殘疾人,社會上一般有兩極化的刻板印象:一方面將殘疾人想象成無法應對生活、悲觀消極的弱者形象,而另一方面又將他們想象成克服了重重困難障礙、樂觀開朗的強者形象。我們似乎忘記了他們也是“人”,擁有日常的生活。
在北京冬殘奧會上,我們看到了很多非常不一樣的畫面:殘奧冬季兩項男子中距離站姿決賽頒獎典禮上,冠軍——加拿大運動員馬克·阿倫茲在主持人宣布亞軍和季軍得主時,用僅有的一只手輕輕地拍打大腿“鼓掌”,向對手致意,此時的他是一個充滿體育精神、尊重他人的人;中國殘奧高山滑雪隊的張夢秋5次登上領獎臺,每次都精心準備了自己的發型:從麻花辮、桃心雙馬尾,到小碎辮、紅色蝴蝶結盤頭,此時的她是一個愛美的少女;在殘奧會的宣傳片中,記者隨孫鴻勝到他的宿舍進行采訪,進門后,孫鴻勝用雙腳匆匆忙忙地收拾起地上亂七八糟的雜物,此時的他是一個略顯邋遢但卻可愛的大男孩;中國代表團開幕式旗手、贏得冬季兩項短距離站姿組金牌的郭雨潔,在接受視頻連線采訪過程中,她的室友、剛剛在兩項女子中距離視障比賽中取得銅牌的王躍回到宿舍,郭雨潔一時忘記了采訪,兩個女孩抱在一起又哭又笑,此時的她們是一對關心彼此的好友;在比賽間隙,運動員們爭相和冬殘奧會吉祥物“雪容融”合影,和吉祥物一起跳廣場舞,此時的每一個人都是歡樂簡單的追星者……
除了官方的報道,運動員們也很樂于在社交平臺展示自我。許多運動員都拍攝了視頻博客(vlog),記錄自己和隊友們的冬奧日常。在德國運動員克里斯托弗·格洛茨納的視頻中,有隊友在車上昏昏欲睡的畫面,也有他自己在入住殘奧村后一躍跳上床的喜悅;在法國代表隊的視頻中,運動員們在高鐵上做“人浪”,折騰不休;在美國運動員格蕾斯·米勒的視頻中,她向網友們展示自己帶來的無數件衣服,充滿元氣和活力;在日本運動員岡本圭司的視頻中,運動員們紛紛比拼著自己在殘奧村中打卡體驗獲得的各種紀念徽章。
這些瞬間中展示的每一個人都有著自己的偏好和興趣,有著優點和缺點,生活中也會有疲憊和低潮——殘疾人也是平常人。
曾在暴力傷醫事件中受傷的眼科醫生陶勇,左手神經嚴重受損,如今是一名持證的殘疾人。他曾在一檔真人秀節目中說:“在比較中失去的,要在存在中找回來。”盡管這話并不是針對殘疾人而言,但這正是許多殘疾人的生命經驗,相對于身體健全的人他們是缺失的,而存在感令他們找回了人生。奪冠的瞬間是存在,生命中一個個的瞬間同樣是存在。殘疾人希望其他人看到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殘疾,還包括完整的自己。就如劉雨彤所說:“我的殘疾并不在我身上,而是在大家的眼里,我身體有沒有殘疾,取決于你怎么看我。”
《“十四五”殘疾人保障和發展規劃》指出:“殘疾人事業仍然是經濟社會發展的短板,欠發達地區、農村和基層為殘疾人服務的能力尤其薄弱。”
中國運動員在北京冬殘奧會上共取得18枚金牌、20枚銀牌和23枚銅牌,位列獎牌榜第一。然而,大眾對殘疾人運動的關注仍然相對較少,對殘疾人運動的重視也是在2001年申辦北京奧運會成功后才逐漸發展起來的。
在1984年洛杉磯殘奧會上為中國奪得首金的跳遠運動員平亞麗,回憶當年的訓練情況時說:“殘疾人集訓隊沒有編制,所有隊員都是兼職訓練,也沒有專門的訓練場地。人家(指奧運會集訓的運動員)是上下午練,我們就撿中午或晚上練。人家吃著50塊標準一餐的自助,我們訓練完了吃著干烙餅,拿軍用水壺灌點涼白開,連瓶裝水也沒有。偶爾有好心的教練特意讓出來場地,我們感激得不行。”
電影《媽媽的神奇小子》中,蘇樺偉的教練也曾抱怨香港區別對待普通運動員和殘疾人運動員:“李麗珊(香港帆板運動員,為香港贏得奧運首金)有幾百萬獎金,我們頂多給幾萬塊。”蘇樺偉出于生活所迫不得不去送快遞,平亞麗在退役后也一度面臨失業和生活困難。不過,隨著國家對殘疾人運動的日益重視和對退役運動員生活的關注,這些情況漸漸得到了改善。

2018年11月,中國殘疾人藝術團在加拿大多倫多FC8DAcbgx+u1gJl1w8g3SA==演出《舞動中國·我的夢》。

中國殘疾人藝術團在加拿大巡演。圖為聾人演員表演手語京戲《三岔口》。
“殘廢”是對殘疾人的貶稱,這個詞基本上能代表過去很長時間中人們對待殘疾的態度:有了殘疾就等于是成了廢物。認為殘疾即等于廢物的觀念在過去并不罕見,甚至現在依然有很多人這么看。
2016年7月26日,日本神奈川相模原市發生了一起惡性案件,兇犯植松圣在深夜潛入一家福利院,用匕首、錘子和雙手殺害了19名殘疾人,另有26人受傷。他并不是什么精神變態,而是思維清晰、愛表達,在等待審判期間,經常給那些批判他的媒體寫信闡述自己的觀點:“理解不了他人意思的人,沒有活著的價值。這個國家沒有多余的資源去幫助那些連生產能力都沒有的人。”
如此惡性的事件是罕見的,但日常的歧視依然是廣泛存在的。郭雨潔先天左手殘疾,沒有手指,她說自己“小時候很自卑,出門就會把手藏起來”。意大利殘疾人跳遠選手羅伯特·拉巴爾貝拉在18歲時因車禍右腿截肢,他在出院前佩帶了假肢,在醫生的建議下出門散步適應,路人其實看不出來穿著長褲的他只有一條腿,然而他依然充滿恐懼,“只想成為一個隱身人。”
隨著殘疾人越來越多地展示自我,越來越廣泛地參與社會活動,人們的觀念正在慢慢發生改變。但由于各方面的原因,現實生活中有許多因素阻礙著殘疾人享有正常生活。

2018年,河南中牟縣的云客服培訓基地,有3000多位殘疾人靠自己的努力拿到了3倍的加班費。

2020年6月,陜西西安,康復輔助器具中心舉行“科技助力,精準助殘”宣傳推介展示服務活動。
根據《“十四五”殘疾人保障和發展規劃》中的統計,我國有8500萬殘疾人,占我國人口總數的6%,每16人中就有一個殘疾人。而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能看到的殘疾人很少,因為殘疾人的出行非常困難。
在很多城市,大部分老舊建筑沒有無障礙設施,甚至是北京的一些地鐵站,也只有臺階,沒有無障礙通道或電梯;老舊街道人行道過窄,行人通行都有困難,根本無法容納輪椅,盲道被占用或存在斷頭、坑洼不平之類的危險情況;全國有1731萬視力殘疾人士,但導盲犬數量只有200多只,大連導盲犬培訓基地每年只能培訓35只導盲犬,西安培訓基地成立4年僅2只導盲犬畢業,而工作中的導盲犬還經常被公交車、商場、寫字樓等公共場所拒絕進入;很多公廁沒有無障礙衛生間,或空間設計不合理;手機、電腦等日常生活不可缺少的設備的無障礙機型或無障礙模式設計不符合殘疾人的需求,更別提適合殘疾人的扶手高度、臺面高度、盲文標識、坡度警告等細節問題了。
2019年7月,北京截癱者之家創辦人文軍在大理考察無障礙設施,在回酒店的路上,因為無障礙坡道被停車占據,就選擇走另一條道路,但這條路是一條死路,緊鄰的酒店停車場和路面有2米高度差,但毫無警示標識,文軍連人帶輪椅墜落下去,不幸身亡。
中國康復研究中心社會康復科醫生孫知寒,自身也是一名肢體殘障人士,他曾經表示:“這就像一個死循環,社會的無障礙環境不好,殘障人士就不出來。他們不出來,也不會知道無障礙設施建設到什么程度了,還有哪些需要改善的地方。”
除了出行困難,在受教育、就醫、康復保障、就業等多方面,殘疾人也都面臨著困境。我國殘疾學齡兒童的入學率達到95%,但是由于教育資源的限制,特殊學校的學位不足,許多需要進入特殊學校的孩子最終只能進入普通學校,學校教育無法滿足他們的需要。因“巫山童養媳”事件而受到諸多網友關注的馬泮艷就多次在網上發帖,講述自己先天性腦發育不良的女兒的入學難問題。
而在就業問題中,根據中國殘疾人聯合會發布的資料,2020年,全國殘疾人人口基礎數據庫入庫持證殘疾人3780.7萬人,持證殘疾人就業人口為861.7萬。其中有49%的人從事農業,有29%的人為靈活就業,他們真正從事多少工作其實是有一定疑問的。另外還有10%的人屬于按比例就業,也就是根據政策按比例攤派到用人單位的就業形式,他們接受到的職業技能培訓、從事的工種類型以及用人單位的態度也不明朗。
北京冬奧組委副主席楊樹安認為,“一起向未來”不僅是體育競賽本身,社會生活也要“一起向未來”。
在殘奧賽場上,有許多選手需要借助科技的力量,如假肢、輪椅,高科技的引入大大提升了運動員的成績。有“刀鋒戰士”之稱的南非短跑運動員奧斯卡·皮斯托瑞斯,依靠定制碳纖維假肢在殘奧會上多次奪冠,先后27次打破殘疾人世界紀錄。寶馬公司還為美國輪車運動員設計了專門的輪車。有很多人質疑科技的加持會令運動員之間喪失公平。為了公平起見,殘奧委會對設備作出了諸多限制。然而另一方面,我們應該看到的是,圍繞殘疾人的科技不應該受到限制,不應該僅僅局限于運動員的需求,而是該更著眼于普通人的生活。把機器和肉體有機結合起來,讓殘障者毫無障礙地生活。
“科技冬奧”是2022年北京冬奧會和冬殘奧會的一大亮點,除了開閉幕式上展示的締造夢幻的視覺技術外,我們應該更關注那些能改善生活的科技細節。冬殘奧會第17棒火炬手賈紅光佩帶著一款國產智能仿生手,順利完成火炬接力。這款仿生手重約530克,單次向上提起重物最高可達10千克,擁有10個活動關節和6個驅動自由度,能夠輕松比劃出“OK”“666”等手勢。佩帶之后,仿生手可以通過提取手臂上微弱的肌電和神經電信號,識別出佩帶者的運動意圖,真正做到“手隨心動”。奧運村中的“黑科技床”能夠調節多種模式,不僅適應殘疾人的需求,也能令一般人的生活更加舒適。
隨著社會發展,尤其是兩次舉辦奧運會和殘奧會的影響,我國的殘疾人生存環境得到了大幅改善。從2001年申奧成功到2008年奧運會舉辦,這一時期建設的無障礙設施超過之前20年的總和。冬奧會和冬殘奧會也帶動了大批的無障礙設施修建和整改。為殘奧會修建的無障礙設施以及相關經驗都會成為奧運會的遺產,留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
與此同時,也有越來越多的企業承擔起了社會責任。阿里巴巴公司就從2010年開始做“云客服”項目,幫助殘疾人和弱勢群體的職業發展,總計為35萬人免費提供云客服的技能培訓,其中殘疾人有上萬人。白象方便面的員工中有30%的殘疾人,這一信息在網絡上傳播開之后,白象被網友們盛贊為良心企業。
相信隨著社會和科技的進步,所有人都能夠享有一個更美好的未來。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