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隨著全球化進程的發展,危險廢物越境轉移犯罪越來越成為國際社會關注的問題。目前我國對于危險廢物越境轉移在立法的規定上存在不足,主要體現在罪名的分類標準和體系不科學、犯罪對象范圍狹窄、犯罪既遂標準混亂、刑罰規定不完善、未全面規定國際義務等。考察危險廢物越境轉移的司法實踐,基于國內外廢物越境轉移的典型案例分析,借鑒德國、美國、日本的立法和《巴塞爾公約》的有關規定,我國刑法應當完善歸類標準及體系,拓寬犯罪對象,統一犯罪既遂標準,完善犯罪刑罰體系,全面履行國際責任。
關鍵詞:危險廢物;越境轉移;《巴塞爾公約》;規制方法
中圖分類號:D924.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2)05-0059-04
一、我國規制危險廢物越境轉移的刑事立法
國際社會于1989年簽訂了《控制危險廢物越境轉移及其處置巴塞爾公約》,簡稱《巴塞爾公約》,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轉移危險廢物,但是不能從根本上杜絕這一現象。在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的矛盾日益突出的背景下,我國相繼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固體廢物污染防治法》《固體廢物進口管理辦法》《中華人民共和國促進清潔生產法》《放射性污染防治法》等一系列法律法規。可以說,目前我國已經形成相對完備的法律體系,但立法中存在的漏洞使實務中打擊危險廢物越境轉移犯罪行為力度有限。
(一)我國危險廢物越境轉移犯罪的立法沿革
中國于1990年簽署了《巴塞爾公約》,成為該公約的締約國,但直到1995年,才通過法律來規范危險廢物污染環境的行為,這中間五年立法的空白使我國認識到僅依靠《巴塞爾公約》來規制國內的相關犯罪是不可能的。1997年修改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增加了“破環環境資源保護罪”,其中第一百五十五條規定了“走私固體廢物罪”①的含義和刑事責任,其他涉及走私的內容規定在第三百三十九條中②。由法條可以看出當時的走私犯罪規制的對象僅限于固體廢物。此外,第三百三十九條增加了“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③和“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④這兩個罪名。
1997年到2002年,立法者在實務中探究完善規制危險廢物走私犯罪的方法。2002年通過的《刑法修正案(四)》對1997年《刑法》的第一百五十五條⑤和第三百三十九條第三款進行了修改,將犯罪對象擴大為“固體廢物、液態廢物和氣態廢物”。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此次修改僅僅針對“走私固體廢物罪”,而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僅規制國家禁止進口和限制進口的固體廢物,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僅規制國家限制進口的固體廢物。
(二)我國危險廢物越境轉移犯罪的立法不足
一是罪名的分類標準和體系不科學。我國以犯罪對象和犯罪所侵害的法益作為刑法分則分類的標準,規制危險廢物越境轉移犯罪的四個罪名沒有處于刑法分則的同一章節。如“走私廢物罪”位于刑法分則第三章“走私罪”中,而實踐中大量司法判例顯示該罪名主要用于規制危險廢物越境轉移犯罪。就此罪而言,其侵犯的環境權更為重要。
二是犯罪對象范圍狹窄且不統一。實踐中,危險廢物越境轉移的對象包括固體廢物、液態廢物和氣態廢物,但是目前規制該犯罪的罪名并未完全包括上述范圍。具體來說,“走私廢物罪”規制國家禁止進口和限制進口的固體廢物、液態廢物和氣態廢物,“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規制國家禁止進口和限制進口的固體廢物,“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規制國家限制進口的固體廢物,這都不利于調動刑法體系的協調性,從而削弱了刑法體系化的打擊力度。
三是犯罪既遂標準混亂。“走私廢物罪”和“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是行為犯,而“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是結果犯。“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以“造成重大環境污染事故,致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或者嚴重危害人體健康”為客觀構成要件,如果未能證明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的行為造成上述危害結果,則不能認定其構成該罪。此外,“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相比于此類犯罪的后續行為“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具有更大的社會危害性,不應當比下游犯罪的入罪門檻更高。
四是刑罰規定不完善不科學。《刑法》第三百三十九條規定的兩款犯罪量刑幅度幾乎相同,但是二者的入罪條件以及社會危害性存在很大的區別。此外,我國目前設置的刑罰手段較為單一,只有拘役、有期徒刑和罰金三種,對于嚴重危害到生態環境以及不特定多數人的公共利益的犯罪行為,目前規定的刑罰有失偏頗。
五是未全面規定國際義務。危險廢物越境轉移犯罪緣起于《巴塞爾公約》,我國通過一系列立法對公約規定的內容進行落實,目前在承擔國際義務上存在的主要問題體現在僅禁止危險廢物從我國境外轉移至我國境內,而沒有禁止從我國境內轉移至境外。
二、處罰危險廢物越境轉移行為的司法實踐
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選取2013年以來較為典型的十個危險廢物越境轉移案例進行分析,分別為徐某、肖某、袁某案,紀某、王甲、王乙案,王甲、陳甲、王乙、寧波錦智國際貿易有限公司案,耿某、合肥合普貿易有限公司案,程某案,吳某案,林某案,曾某案,楊某、沈某案,王某、李某案⑥。
就危險廢物越境轉移的方式來看,主要有以下幾種:第一是偽報品名申關,如將我國禁止進口的固體廢物礦渣偽報為金屬礦物通關;第二是借用他人的許可證或者冒用他人的許可證申關,更有甚者直接冒用他人的許可證通關;第三是在沒有設置關卡的地方將危險廢物直接運輸至境內。
就越境轉移危險廢物的內容來看,跨境運輸目標主要是固體廢物,包括塑料廢棄物、礦渣、廢紙、粉末涂料等國家禁止進口的固體廢物和廢舊筆記本電腦、廢舊機件、廢五金等國家限制進口的固體廢物,很少涉及液態廢物和氣態廢物。
就危險廢物越境轉移的主體來看,當前多為單位犯罪或者是團伙作案,其內部有嚴密的利益鏈條和明確的分工。相對于單純的境內犯罪,危險廢物越境轉移犯罪難度更大,很難通過單獨犯罪實現,犯罪團伙之間一般存在著購買、運輸、承攬、銷售等明確的分工。
就危險廢物越境轉移行為的定罪與量刑而言,在司法實務中主要通過“非法處置進口的固體廢物罪”和“走私廢物罪”來規制,界分這兩者的主要標準在于是否“情節嚴重”。雖然當前并沒有明確的司法解釋和具體案件說明“情節嚴重”的具體判斷標準,但是從大量的案例中可以發現,法官主要是參考走私廢物的數量以及次數,如果這兩項標準情節嚴重便構成“走私廢物罪”,而造成嚴重的損害后果便成為法定刑升格條件。此類案件中罰金的數額從兩萬元到一百萬元不等,數額一般根據犯罪情節的嚴重程度和犯罪所得確定。
三、外國及國際相關刑事立法及經驗
(一)德國、美國和日本的有關經驗
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與自然環境保護之間的矛盾不斷升級,發達國家紛紛立足于本國國情開始環境立法,無論是法典化模式、附屬環境刑法的模式還是特別環境立法的模式[1],都有著優勢和不足,其典型代表分別為德國、美國和日本。
在國際條約的鞭策作用下,德國制定了《垃圾處理法》《聯邦大氣保護法》等行政法律法規,但是在施行之后發現存在弊端,因此德國刑法設立了單獨“針對環境的犯罪”章節。其中第三百二十四條至第三百三十條詳細規定了各種有關環境犯罪的具體罪名的概念和犯罪構成要件,內容覆蓋了水污染、大氣污染、土壤污染、噪音污染和放射物污染等方面的環境犯罪問題[2]。
在美國,最早頒布治理環境污染的法律是1899年的《廢物法》,此后,采取何種治理模式引起了激烈的討論。1976年修訂的《資源保護回收法》、1980年出臺的《固體廢物處置修正案》和1984年的出臺的《危險和固體廢物修正案》在美國環境保護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其經驗是與其消極抵制,不如主動將廢物加以利用[3]。美國由各個州的法律作為法律適用的對象,但是處罰并不嚴厲,一般判處不超過一年的有期徒刑或者是不超過五百美元的罰金,也會出現兩者并科的情況,此外對部分環境犯罪還會判處資格刑,剝奪犯罪分子的相關從業資格[4]。
日本的立法也經歷了階段轉變的過程。1970年以前,日本社會就已經受到了環境公害問題的嚴重影響,針對這種情況制定了一系列的法律,如1958年的《工廠排水控制法》、1965年的《防止公害事業團法》。但是“四大公害”事件⑦迫使日本在1970年召開第64屆國會的時候專門制定了一系列有關環境保護的法律,如《廢棄物處理和清掃法》和《公害罪法》,并修改了《有毒有害物質管理法》和《公害對策基本法》等法律[5]。這些法律有力地打擊了環境犯罪,為解決當時的環境公害問題發揮了重大的作用。
(二)《巴塞爾公約》的簽訂
1989年簽訂的《巴塞爾公約》是打擊危險廢物越境轉移訂立最早、內容最全面和最具影響力的國際公約[6],在國際環境立法界有著里程碑式的作用。《巴塞爾公約》規定了危險廢物無害化環境管理、越境轉移事先知情同意兩項重要的制度。
危險廢物無害化環境管理制度要求凡是公約的締約國在轉移危險廢物時,在遵守本國和他國的國內法律的條件下應當盡可能采取一切行之有效的措施,使管理和處置危險廢物不會給輸入國帶來人體健康的損害和生態環境的破壞[7]。這一制度對完全禁止危險廢物越境轉移的問題做出了讓步,同時規定轉移的條件,以期實現在危險廢物越境轉移的過程中將損害降到最小。
越境轉移事先知情同意制度指一個國家在從一國運出廢物之前需要事先征得進口國同意,否則不允許轉移。這一制度包括事先通知和允許過境兩部分,它使進口危險廢物的國家在決定中具有更大的自主權。如果輸入國認為危險廢物的輸入會嚴重危害到本國國民的身體健康以及生態環境,可以禁止輸出國將危險廢物運至本國境內;如果已經發生了運輸行為,也可以根據公約的規定進行退運。
四、我國危險廢物越境轉移的刑法完善
(一)完善歸類標準及體系
在司法實踐中“走私廢物罪”打擊危險廢物越境轉移犯罪的力度最大、應用最廣,其著重于保護環境權,因此將其放在“走私罪”下,脫離第六節“破壞環境資源罪”是不妥的。為了刑法典罪名的協調一致,應當將“走私廢物罪”置于第六節中。為了明確“走私廢物罪”保護法益并保持刑法典體系的協調性,可以將“走私廢物罪”更名為“非法越境轉移廢物罪”。在這種情況下,“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便顯得累贅而多余,可以將其刪除。將“非法越境轉移廢物罪”規制的對象規定為國家禁止和限制進口的廢物可以更系統全面地打擊犯罪。
(二)拓寬犯罪對象范圍
目前除走私廢物罪外,其余犯罪的規制對象僅為固體廢物,不利于打擊目前存在以及將來可能出現的液態廢物和氣態廢物越境轉移犯罪,所以應當將液態廢物和氣態廢物一起納入我國刑法懲治的范圍,在法條上設置為“非法越境轉移廢物罪”和“非法處置越境轉移廢物罪”。
(三)統一犯罪既遂標準
既遂標準的不統一削弱了刑法的懲治力度,為了更好地保持刑法的謙抑性、實現罪責刑之間的協調,應當將此類犯罪統一設置為行為犯。現行法中將“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規定為結果犯具有極大的不合理性,因為環境犯罪的結果影響深遠,將“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罪”規定為結果犯很可能會出現“無人可罰”的困境。
(四)完善犯罪刑罰體系
我國目前規制該犯罪的刑罰種類較為單一,且缺乏明確具體的規定。當前國際社會普遍設置罰金刑,而我國的罰金規定不夠細致,沒有明確規定罰金的數額和處罰標準,沒有明確的檔次,法官自由裁量的回旋余地太大,可能導致司法不公。建議借鑒其他國家的做法,如出臺適當的司法解釋確定罰金的標準;在確定罰金數額時可考慮犯罪嚴重程度、事實、性質和環境損害的影響等因素[8]。此外,如果由于犯罪分子的行為給環境造成難以修復的損害,那么應當處罰其支出必要的費用進行環境修復建設。
鑒于當下犯罪的主體多為團體犯罪和單位犯罪,應在司法實踐中引入資格刑,使得有組織的犯罪團伙失去反復作案的機會,例如對于明知是危險廢物越境轉移而幫助其進行運輸的司機,可以吊銷其駕駛證,使其充分認識到犯罪的重大代價。
(五)全面履行國際義務
我國目前的法律規制僅限于從境外轉移到我國境內,并沒有規制從我國向國外轉移危險廢物的行為,這種做法實際上比較普遍,是各個國家趨利避害、逃避責任的體現。但是危險廢物越境轉移犯罪作為一個國際性的犯罪,僅僅依靠各個國家自己打擊非法進口行為是遠遠不夠的,需要各個國家聯合起來攜手共同打擊危險廢物的轉移,從根本上解決這一嚴峻的環境問題。為了人類的可持續發展,我國應當積極打擊危險廢物轉移出境的問題,如設置“非法出口廢物罪”,樹立負責任的大國形象。
五、結語
經濟全球化給我國提供了發展機遇,也給環境保護帶來了不可忽視的挑戰,危險廢物越境轉移犯罪所帶來的環境污染問題就是鮮明的例子。我國應當完善相關立法以期更好應對司法實踐中的問題,實現經濟發展和環境保護齊頭并進。
注釋:
①參見199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五十五條:下列行為,以走私罪論處,(一)……(三)逃避海關監管將境外固體廢物運輸進境的。
②參見199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三十九條第三款:“以原料利用為名,進口不能用作原料的固體廢物的,依照本法第一百五十五條的規定定罪處罰。”
③參見199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三十九條第一款:“違反國家規定,將境外的固體廢物進境傾倒、堆放、處置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罰金;造成重大環境污染事故,致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或者嚴重危害人體健康的,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
④參見199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三十九條第二款:“未經國務院有關主管部門許可,擅自進口固體廢物用作原料,造成重大環境污染事故,致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或者嚴重危害人體健康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處罰金。”
⑤參見2002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四)》第二條:“逃避海關監管將境外固體廢物、液態廢物和氣態廢物運輸進境……”
⑥十個案例的判決書分別為:(2015)鄂下陸刑初字第00076號刑事判決書、(2016)桂刑終178號刑事裁定書、(2017)粵刑終382號刑事裁定書、(2016)蘇04刑更3898號刑事裁定書、(2014)蘇刑二終字第00040號刑事裁定書、(2014)汕陸法刑初字第248號刑事判決書、(2018)粵01刑初496號刑事判決書、(2018)粵01刑初450號刑事判決書、(2020)云刑終1123號刑事裁定書、(2020)粵刑終798號刑事裁定書。
⑦“四大公害”事件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日本經濟高速發展時期,由于工業生產導致嚴重危害引起的群體性事件及其訴訟,包括熊本縣“水俁病訴訟”、富山縣“疼疼病訴訟”、三重縣“哮喘病訴訟”、新瀉縣“水俁病訴訟”,事件均以原告方(受害方)勝訴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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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湘露(1998—),女,漢族,河北承德人,單位為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研究方向為刑法學。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