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為人后者為之子”是對宗藩繼統影響最大的禮法依據,兩漢以宗藩入嗣者皆在這一原則的指導下構建其權力的合法性。然而“為人后者為之子”實則是由公羊學家誤讀《春秋經》所闡發出的錯誤的禮法原則,其在漢桓帝以宗藩入嗣前,多是應用于以侄繼叔(伯)完成變相的“父死子繼”這種隔代繼承上,沒有引起較大的爭論。漢質帝駕崩后,為維護自己的利益,梁氏外戚強行以蠡吾侯劉志依詔“為孝順皇帝嗣”繼承皇位,是為漢桓帝。桓帝與順帝原是同輩的族兄弟,這一漢朝僅有的一次降輩繼承的現象,與當時外戚專權的現狀實密不可分。漢桓帝由降輩繼承引發了入嗣者與本生父母、嗣父母及其親屬在倫理與輩分上的混亂,對于漢朝以后的皇位繼承與其他階層的立嗣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關鍵詞:為人后者為之子;宗藩繼統;兩漢
中圖分類號:K23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2)05-0082-04
一、兩漢宗藩繼統與禮法要求
兩漢時期,自高皇帝劉邦以來便確定了皇位繼承的主要原則是“父死子繼”[1],一旦發生皇帝沒有子嗣的情況,皇位繼承只能通過擇取血緣最近的宗藩支庶子弟以入嗣大宗的方式進行。宗藩支庶子弟得以宗藩繼統的首要前提是:入嗣大宗者在宗法上與先皇帝建立父子關系,但同時為了維護大宗的絕對地位,要求入嗣大宗者嚴格按照儒家宗法禮制中“為人后者為之子”的原則處理“宗法父子”與“本生父子”的關系。總的來說,儒家宗法禮制對于入嗣者要求無外乎以下兩點:一是入嗣者必須尊奉大宗、自覺維護大宗的絕對地位;二是入嗣者需要抑制對于親生父母的情感,不應該過度顧念私親。
為了遵守漢室“父死子繼”的傳位原則,兩漢以宗藩繼統者多以通過侄繼叔(伯)的方式首先在宗法上建立“宗法父子”的關系,進而作為先皇帝的嗣子擁有繼承皇位的合法性。僅有一個特例,即漢桓帝與漢順帝這一同輩兄弟是通過桓帝降輩與順帝成為“宗法父子”,進而獲得皇位繼承的權力。本文現就此作一分析。
二、“為人后者為之子”理論的出處與誤解
“為人后者為之子”這句話出自《春秋公羊傳》,其傳曰:
公孫嬰齊,則曷謂之仲嬰齊?為兄后也。為兄后,則曷謂之仲嬰齊?為人后者,為之子也。為人后者,為其子,則其稱仲何?孫以王父字為氏也。然則嬰齊孰后?后歸父也。……徐傷歸父之無后也。于是使嬰齊后之也[2]。
這段記載中的解釋就是“為人后者為之子”的出處。《春秋公羊傳》這段話的前兩個設問,是個三段論式的推理:“為人后者為之子”作為大前提,“仲嬰齊為兄后”作為小前提,“仲嬰齊為兄之子”是結論。第三個設問,是從孫輩可以祖父的字作為自己的氏反推,認為仲嬰齊既然以仲為氏,就一定是仲遂的孫輩,這印證了前面仲嬰齊是歸父之子、仲遂之孫的結論。
然而,這一推論是建立在仲嬰齊和公孫嬰齊是同一人的基礎上,這實際上應是《春秋公羊傳》對《春秋》的誤讀,把仲嬰齊與公孫嬰齊誤當作同一個人。事實上,仲嬰齊是仲遂之子,公孫歸父之弟。而公孫嬰齊則是叔肸的兒子、魯文公的孫子,故多稱公孫嬰齊,也被稱作子叔聲伯。
很明顯仲嬰齊與公孫嬰齊是兩個不同的人,更不是公孫嬰齊因為作為其兄歸父的嗣子,降為仲遂的孫輩,而以祖父之字為己氏,所以由公孫嬰齊改為仲嬰齊[3]。清朝學者任啟遠著有《為人后者為之子辯》三篇,其在上篇中提到,子以父字為氏的例子,即“子國之子稱國僑,叔牙之子稱叔孫戴伯”來批駁所謂的孫以王父字為氏的說法。
《春秋公羊傳》根據對《春秋》的誤讀,提出“為人后者為之子”的觀點,卻被后世儒家奉為禮學經典原則,被廣泛應用于大宗無嗣需要小宗過繼為嗣的事件之中。歷代皇朝一旦有宗藩過繼的情況出現,必然會出現許多連帶問題,諸如輩分問題、本生父母與宗法父母地位問題、喪服與祭祀問題等。但若遵從“為人后者為之子”的禮法原則,這些問題都不會出現。
漢元帝以后,漢儒經學大行其道,受到統治集團的重視和推崇。成帝之后,皇帝子嗣不旺,又多年幼早夭,為了延續皇統自然要以近支宗藩入繼。在數次以宗藩繼統的情況中,漢朝掌權者皆以儒家經學中“為人后者為之子”的理論作為依據,為先皇帝立嗣,進而以先皇帝嗣子身份繼承皇統[4]。
三、“為人后者為之子”在漢桓帝繼統中的應用
(一)外戚權力斗爭與漢桓帝之立
漢質帝劉纘乃是漢章帝劉炟的玄孫、渤海孝王劉鴻的兒子。在漢順帝劉保的獨子漢沖帝劉炳病逝后,在外戚權臣梁冀的擁立之下,他先以宗室近支身份入繼堂伯漢順帝為嗣,進而以皇子身份繼承皇帝位。但不久,沖帝被梁冀毒死于宮中。此時,由于順帝、沖帝、質帝皆無子嗣,皇位的繼承必然要從近支宗室再度擇取一人,圍繞著繼位人選,梁氏外戚、宦官集團與文臣集團產生了激烈的爭論。
在當時,清河王劉蒜作為孝章皇帝的玄孫、千乘貞王劉伉的曾孫、樂安夷王劉寵的孫子、清河恭王劉延平之子,與沖帝、質帝是宗法上同處一輩的堂兄弟,并且是血脈上與順帝最為親近者,作為族侄可過繼漢順帝為嗣子,進而以順帝嗣子身份繼承帝位,這也符合漢家歷代以“父死子繼”為主的傳位舊制。但以清河王劉蒜繼統對梁氏兄妹而言實非最佳選擇,原因如下:
其一,清河王劉蒜業已成人,較之于立幼君,實難以掌控。
其二,梁氏外戚與清河王劉蒜有嫌隙在先。當初沖帝崩殂后,文官集團曾欲推清河王劉蒜為順帝嗣子繼承君位,但梁氏外戚為了更好掌控朝政,謀立更年幼的質帝,放棄了清河王劉蒜。
其三,梁氏外戚長期把控朝政,抑制文官朝臣,雙方矛盾已經激化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清河王劉蒜素與以太尉李固為首的文官親近,一旦其成為皇帝,梁氏外戚將面臨皇權與朝臣的雙層壓迫,必然走向失勢。
其四,立清河王劉蒜將失去宦官集團的支持。以曹騰為首的宦官集團與清河王素有嫌隙,清河王一旦為帝,宦官集團也將失勢,其必然極力阻撓清河王以宗藩繼統之事。
面對內外壓力,梁太后與梁冀最終以罷免太尉李固等人的威勢壓迫眾臣,平息眾臣的反對浪潮,擁立蠡吾侯劉志為皇帝,即漢桓帝。據《后漢紀·后漢孝質皇帝紀卷第二十》載:太后詔曰:“孝質皇帝胤嗣不遂,奄忽天昏。以社稷之重,考宗室之賢,莫若蠡吾侯志。年已十五,嘉姿卓茂,又近為孝順皇帝嗣。”[5]
漢桓帝劉志是漢章帝之曾孫、河間孝王劉開之孫、蠡吾侯劉翼之子,在宗法上與順帝為族兄弟,也是沖帝、質帝、清河王劉蒜的族叔,也屬皇室近支宗室成員。
此前沖、質二帝均作為順帝嗣子繼承皇位,在當時因循沖、質二帝舊例,應當從宗室近支與沖、質二帝同輩的兄弟中選取一人作為順帝的嗣子,進而繼承皇位,這也符合漢室傳統的以“父死子繼”為主的繼承原則。從宗法上講,梁冀與梁太后兄妹要立蠡吾侯劉志為皇帝,就必須先立其為安帝劉祜的嗣子,從而建立宗法上的父子關系,以此作為法理依據繼承皇帝位。一旦蠡吾侯劉志成為安帝的嗣子,從宗法意義上就成了順帝的兄弟,順帝正妻梁皇后則隨之變為皇嫂。
關于皇帝母系親屬的尊號與攝政舊例在《古今圖書集成·明倫匯編》記載道:“漢制,帝嫡妃曰皇后,帝母曰皇太后,帝祖母曰太皇太后,其眾號皆如帝之稱。秦漢以來,少帝即位后,代而攝政稱皇太后,詔不言制。”[6]
漢室舊制就是皇太后在皇帝年幼未親政時,享有攝政的權力,作為皇太后直系親屬的家族外戚亦將隨之掌權,配合皇太后掌控內外朝政。但梁后(順帝妻梁皇后)若作為皇嫂,依據漢室舊制“嗣帝與先帝同輩、甚至較先帝為尊輩者,以皇帝本人的母親作為皇太后,至于先帝皇后則由嗣帝上徽號,稱某某皇后”,梁氏將失去皇太后的尊號與攝政的權力,梁氏外戚把控內外朝政的權力將隨之失去合法性,其必將遭到反對勢力的反撲和倒算。
為了避免上述情況,梁太后兄妹另辟蹊徑,雖沒有選擇擁立與沖帝、質帝同輩的族兄弟,但在傳位詔書中直接以蠡吾侯劉志“為孝順皇帝嗣”,蠡吾侯劉志與漢順帝雖然在血緣與宗法上是同輩的族兄弟,但此刻卻降輩成為順帝的嗣子,與順帝形成了宗法上的父子關系。
梁太后兄妹不僅在詔書中明確了桓帝以宗藩繼統的前提是“為孝順皇帝嗣”,并且在迎立漢桓帝即位前的禮節,也嚴格按照皇太子、皇子繼位前的禮儀規制,乘坐皇太子、皇子才能使用的“王青蓋車”。關于迎立桓帝即位前的禮制,《后漢書·桓帝紀》記載:“使冀持節,以王青蓋車迎帝入南宮,其日即皇帝位,時年十五。”[7]
桓帝繼位之后,由于其與順帝在宗法上確立了父子關系,便應當履行作為嗣子的義務,順帝早已崩逝且過了喪服期,故未涉及喪服禮制上的問題。但作為嗣子除了要遵循喪服禮制外,入嗣大宗者還需要奉養先帝的嫡妻乃至先帝的母親等親屬,故此,梁太后作為桓帝宗法意義上的嫡母,桓帝仍尊其為皇太后,以侍母禮待之。在服私親方面,桓帝僅尊其生母為孝崇園貴人,在梁太后崩逝之后,也僅尊其生母為孝崇皇后。
此外,在后世漢順帝與桓帝的祭祀上,遵循父子異昭穆(禮法中父為昭,子為穆),由此可見,順帝自降一輩作為其族兄順帝的嗣子,處處恪守“為人后者則為之子”的禮法原則。
(二)桓帝繼位引發禮法與人倫的沖突
西漢的宗藩繼統皆遵循“為人后者為之子”的理論,多數通過以侄繼叔(哀帝、平帝過繼成帝,孺子嬰過繼平帝),或是侄孫入繼叔祖父(漢昭帝是漢宣帝叔祖父),但畢竟是隔代立嗣,完成宗法上變相的“父死子繼”來繼承皇位,雖有本生父母與入繼父母等廟制、祭祀、尊奉等禮法上的爭議,但沒有引起較大倫理與輩分上的沖突。
東漢更是漢儒經學昌明繁盛之時代,以宗藩身份繼統者皆須恪守儒家傳統禮法上的要求,一如東漢安帝、沖帝、質帝繼位之詔書均援引“《春秋》之義,為人后者為之子”作為禮學依據,在血緣上此三帝均以侄子的身份首先過繼其叔伯(比入繼者長一輩分的先皇帝)為嗣子進而繼承大統,作為一種變相的“父死子繼”并不會產生特別大的禮制和倫理問題。但到了桓帝繼位之時,情況迥然不同,桓帝依梁太后詔先“為孝順皇帝嗣”進而繼承君位,但實際上桓帝與順帝同為漢章帝曾孫,是血緣和宗法上的族兄弟,以桓帝為其族兄順帝嗣子,即是以弟為兄之嗣子,此舉顯然有悖人倫。此外,桓帝通過降輩完成宗藩繼統后,顯然會出現“以兄為父,以嫂為母”造成的倫理、輩分錯亂現象,但梁氏外戚援引“為人后者為之子”的禮法原則作為桓帝降輩繼統的理由,這使得文官集團等其他勢力無力爭辯。按照儒學者“為人后者為之子”錯誤的理解,有仲嬰齊過繼其兄歸父為嗣子繼承家業的例子在前,桓帝“為孝順皇帝嗣”作為其族兄順帝的嗣子繼承皇統合乎所謂的儒家經學禮法之舊例。
(三)外戚專權對儒家禮法的誤用
東漢時期,女主當政,繼位者年幼且多早夭,太后與外戚勢力長期把持著皇帝的廢立大權,而桓帝得以繼位更是外戚權力斗爭下的產物。當時外戚權力斗爭的嚴重裹挾帶來了如下兩個結果:其一,面對經典內部歧義或經學禮法與漢家舊制的沖突,外戚勢力采取的策略是選擇于己方有利的經典或舊制作為理論支撐,借助掌權的契機打壓異己。外戚權力斗爭的勝負輸贏成為判定經學禮法或漢家傳統是否具有合理性、權威性的標準所在。其二,儒生或經學家喪失了經典的解釋權,部分深明經術者如師丹對“為人后者為之子”的恰當詮釋在實踐中產生嚴重偏差,并不危及大宗獨尊地位的適度榮寵私親行為被全面否定,禮法的核心要義遭到政治閹割。
可以說,梁太后與梁氏外戚明知“為人后者為之子”這一禮學原則存有歧義或經學禮法與漢家“父死子繼”舊制的沖突,但為了贏得權力斗爭,保有皇太后攝政、外戚干政的權力,仍舊以“為人后之者為之子”這一由誤解產生的錯誤禮法原則為依據,強行令桓帝降輩作為其族兄的嗣子,以滿足其把控朝政的私欲,雖沒有在沖帝、質帝的繼位詔書一樣中援引“《春秋》之義,為人后者為之子”作為桓帝繼承君位法理依據,但詔書中所言“為孝順皇帝嗣”暗含“為人后之者為之子”之意,在桓帝繼位前后更是嚴格遵循作為嗣子的禮制。很明顯,桓帝與其他宗藩繼統者一樣,是在繼嗣的基礎上,進而完成了繼統。
四、結語
漢桓帝以“為人后者為之子”這一禮學原則為指導,通過降輩成為族兄的嗣子,繼而完成以宗藩繼統一事給后世皇位繼承和民間過繼立嗣做出了錯誤的示范,降輩過繼不僅造成了嗣子過繼之后與本生父母、嗣父母及其親屬在輩分與倫理上的沖突和矛盾,使得漢儒經學傳統的禮制規范飽受爭議。
“弟后兄”“兄后弟”這種與倫理相沖突的輩分混亂的現象,與儒家一貫推崇的“三綱五常”相悖,在古人眼里,“禮”本來應該起到“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的作用,然而“為人后者為之子”這一規定非但沒有起到這一作用,反而屢屢引起朝廷的混亂,并且給社會上收繼制度產生了極其不好的示范。在曹魏之后的歷代王朝雖仍沿用“為人后者為之子”作為宗藩入嗣、維持皇統的原則,但為了減少倫理、輩分上的沖突,“弟后兄”“兄后弟”這類繼承亂象沒有再發生于皇位以宗藩繼統之事中。但“為人后者為之子”這一禮學原則在宗藩繼統上的應用卻不勝枚舉,由此引發的本生父母與嗣父母及其親屬各種輩分、倫理、禮儀規制方面的問題層出不窮,不外乎集中于是否尊奉大宗、服私親兩方面,最著名的當屬北宋“濮議”與明朝的“大禮儀之爭”,各派圍繞著“為人后者為之子”理論的解釋互相攻訐,持續經年且不能平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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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陳夢雷.古今圖書集成·明倫匯編:宮闈典[M].北京:中華書局,1985.
[7]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
作者簡介:閆德宇(1995—),男,漢族,山東濟寧人,單位為曲阜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研究方向為史學理論及史學史。
(責任編輯:王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