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琇榮
在魏紅蓮沒死之前,春曉是不打算從窗子前走開的。
她用修長的五根手指觸著窗玻璃的姿勢,好像敲在琴鍵上一樣。顯然玻璃的涼出乎她的意料,她被驚到似的,猛地抽回手,失神地望著窗外被燈火染得光陸迷離的湖水。過了一會兒,她忘了玻璃的涼,頭疲倦前傾,鼻尖幾乎碰到玻璃上,深嘆一口氣,玻璃上的影子便模糊起來。窗內是黑暗,窗外是夜,一張猙獰的面孔映在玻璃上,她為此感到恐懼。但恐懼也就是一剎那的事,她接著對自己呼出的霧氣沉思起來。
春曉經歷過魏紅蓮兩次心梗,知道心梗持續超過六個小時必死無疑,而她從發生心梗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阿司匹林是心梗溶栓最有效的藥品,此時,它被冷汗包裹著緊緊地攥在春曉的掌心。如果它有感覺,能輕易透過她不住顫抖的手,識別出她的心正在瀕臨崩潰的恐懼里煎熬——那畢竟是自己的外婆。
剛才,春曉走進外婆——也就是魏紅蓮的臥室,拿著此刻正躺在她掌心的阿司匹林藥片和一杯溫開水。在俯身準備給她喂藥的時候,春曉還習慣性地把杯子放到唇邊,測試水的溫度是否適中。可就在看到外婆的一瞬間,春曉停住了,眼前好像有什么事突然擊中了她,一種巨大的從沒有過的疲倦和厭惡感或者是逃避情緒,把她從當下以及接下來即將要做的事情里抽離出來。她轉身逃一樣走出房間,仿佛背后有惡獸在追趕著自己。
一想到兩天以后,這張臉將以骨灰的形式存在,春曉心里就感到一絲憂傷。但那只是一剎那的事情,在這個常年封閉散發著濃重潮霉味的房間里,她的離去,竟讓春曉心情輕快明朗,甚至還有一絲悖逆道德的喜悅。春曉沒想到自己內心竟如此平靜,沒有悲喜,沒有慌張。死亡早晚會來,只是現在更恰逢其時而已,她安慰著自己。
仲夏時節很少有這樣的夜,黑漆漆的,像被潑了墨似的黑,沒有云,沒有風,只有幾顆若明若暗的寒星點綴其中。一架夜航班機,閃爍著和星星一樣微弱的光,正由東至西緩慢移動。
春曉盯著飛機,心里卻回想著剛才見到外婆的一幕。那是外婆嗎?她像第一次看到她一樣,覺得眼前那個干癟的女人如此陌生——她的臉因疼痛怪異地扭曲,小而薄的嘴唇使緊抿著,透著一股狠勁。是那股猙獰的狠勁嚇到自己?可自己早已習慣了,不是嗎?這個守寡四十多年又中年喪獨女的乖張老人,她還有什么詭異的言行、舉動沒讓春曉見識過呢?
難道真的是晚飯時自己堅決的態度造成她發生心梗?還是她在用慣常的小伎倆來阻止自己離開?春曉揣測不透。
“他說過要娶你?”外婆語帶嘲諷地問。
她問得很突然,就像她們繼續著之前一直談論的話題。而實際上,她們此前對這個話題沒有任何涉及,并且,她們各自始終保持著沉默的狀態,盡管春曉很希望外婆說點什么,可她一直沉默,對心知肚明的結局保持著一個局外人的觀望。春曉知道,假如因為外婆沉默就以為她思維遲滯或者毫不在意,那可就錯了,自己身體每一次細微的移動,以及脫口而出的嘆息,一絲不漏地都被收入那雙混濁的橙黃色的典型的老年人的眼睛里。當春曉的視線無意間與她相遇,她的目光會慌忙躲開,像個被發現的偷窺者一樣慌亂。
春曉沒有說話,只是繼續一下一下地撕扯著一片吐司面包,卻忘了放進嘴里。
“你想好了和他走?”外婆追問道。
春曉這才發現,餐桌上,被撕成一條一條的吐司面包已經堆成了小山。她很耐心地又一條一條撿拾起來,放到嘴里。在咀嚼的過程中,她聽到自己“嗯”了一聲,鼻音很重,但她確定那是一聲清晰的回答。
沒有聲音。春曉抬頭,發現外婆早已經不知去了哪兒,客廳里空蕩蕩的。她應該聽到了,雖然春曉不確定,但她寧愿相信外婆聽到了,那可是她預謀了很久并積蓄了很大勇氣的結果。
外婆的聽力很好。或者說是在她的直覺引導下,聽力很好。有一次,失蹤了很久的老貓花花,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午夜跑了回來,用前爪刺刺地拼命撓窗玻璃。可誰能聽到呢?轟隆隆的雷在半空炸開,嘩啦啦的大雨啪啪地撞擊著窗玻璃。可外婆聽到了,也不開燈,披著繡花睡衣,在黑暗里隔著玻璃數落、教訓那只落湯貓,說到動情處聲淚俱下,卻不肯讓哆嗦成一團的花花進房間。直到花花幾次跌落濕滑的窗沿摔到地上,而自己又說累了,她這才打開窗子放它進來。
當時春曉就站在客廳角落里,借著一道道閃電刺目的白光看完了整個過程。外婆面部扭曲的憤怒、猙獰、痛苦,像枚生銹的鐵釘,牢牢地楔在了她的腦子里。那時她十一歲,父母雙亡的第二年。也就是從那時,她對外婆產生了莫名的恐懼。是的,她害怕外婆。從小,外婆就恩威并施,用比孫臏更詭譎的辦法,輕易扼住了春曉的七寸。面對她,春曉感覺自己就像被狼盯住的羊,注定是天敵中最弱的那個,位于動物鏈最末端,終日戰戰兢兢只求存身。所以,那聲“嗯”是積蓄了這么多年所有的力量才發出的回答。
一只貓的極限壽命是二十多年,這樣算來,花花已經步入老年了。肥胖的它正蜷縮在客廳的布藝沙發里,吹著夕陽下徐徐的晚風,在愜意地打盹兒。從那次暴雨回來后,花花變得小心翼翼,再也不敢輕易踏出門檻,只在一百三十多平方米的空間里默默追隨著她的腳步,并適時跳到她懷里撒嬌求寵,甜膩得像個小情人。即便這樣,每到外婆心情不好,還是會拿這件事訓斥花花,罰它不給飯吃,直到它馴服在自己的腳下,喵喵喵地唱著討好她的歌謠。外婆認為那是歌謠。
她為什么不去娛樂,像所有老年人一樣去唱歌、跳廣場舞?春曉一直想不明白,外婆每天除了精心調配一日三餐,就是發呆,似乎痛苦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唯一樂趣。她從不笑,從不,平靜的臉上像套了一張橡膠面具。在春曉的記憶里,沒有什么事情可以牽動外婆的情緒,既沒有更喜悅,也沒有更悲傷。如果一定要尋找的話,就是每年祭掃時,在外公的墓前,她偶爾臉上會閃過一絲神秘莫測的略帶譏諷的笑意。
二十九歲的春曉知道,外婆想把她像那只貓一樣捆在身邊。每當意識到這一點,春曉就不寒而栗,感覺這個家像個墳墓,散發著植物分解腐爛的氣味。春曉竊喜自己沒有領東辰進這個門。近十年的時間里,外婆已經用各種令人無法想象的方法,逐一斷了圍繞在春曉身邊男人的念想,這次,她也不會例外。只是春曉不知道,這個和咀嚼聲一起吐出的“嗯”帶來的后果是什么,為此,她心存忐忑、惴惴不安。直到當天晚上,她在睡夢里被擂擊床板的聲音驚醒——外婆發生了心梗。
小區最后一扇窗戶的燈也滅了。不知是眼睛適應了黑暗,還是夜色淡了,窗外白蠟樹、榆葉梅的枝丫漸漸清晰起來。
又一個小時過去了。現在回想起晚飯時的外婆,就像聽死人說話一樣恐怖。
機翼的燈光早已被夜色吞沒得無影無蹤,空蕩蕩的天空,沒有留下一點它劃過的痕跡。阿司匹林正一點一點被汗水溶解,掌心有種黏糊糊的不適感。屋內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多余的呼吸,整個世界陷入黎明前最深沉的酣睡當中。她屏聲靜氣地側耳聆聽,聽到了夜風擠進窗縫的絲絲聲,飛蛾碰撞燈罩的啪啪聲,甚至聽到了夜來香花瓣閉合以及葉子落地的聲音,單單沒有多余的呼吸聲。她確定,并真切地感覺到,這空曠的三居室,只有她一個人的呼吸,除了那只貓。死一樣的寂靜讓她心悸,她感覺自己再次跌進被拋棄的荒野,就像小時候爸媽離開時的那一刻。
“乖,還不能接你回家,你要留下來陪外婆。”爸爸對哭泣的春曉說著,使勁點一下頭,以表示把她留下來的決心。
“你爸怕死了你外婆。”媽媽蔑視地說。
這是春曉印象最深刻,也是和父母最后的一次對話。不久,他們就死了。
春曉對媽媽的印象很模糊,沒有季節變化,沒有具體事例,甚至連一點兒可以用來想象的依據都沒有,只依稀在外婆的語言里得到辨識,“這個裙子是你媽媽給你買的”。后來,媽媽作為時間節點漸漸清晰,“你媽媽走的那一年”或者“你媽媽回來過年的那幾天”。她依稀感覺媽媽是唯一不怕外婆的人,她們之間像不相干的物種,沒有交集,沒有反抗爭執,而是用漠視表達對彼此的憎惡。“草集鎮第一大毒舌婦。”這是媽媽對外婆的評價。
但她對爸爸的感覺就不同,仿佛爸爸的靈魂散落在春曉成長的道路上,等待著她,等待著她的成長,等待著她的理解,等待著與她骨肉血脈相親相融的契合。
這份契合來自外婆同樣的仇視。春曉依稀記得,從爸爸踏進外婆家門,她惡狠狠的眼神就沒離開過他,直勾勾地盯在他身后,從廚房到院落,從喝茶的姿態到喉結抖動,直到春曉爸爸狼狽不堪地從外婆家落荒而逃。當外婆提出春曉由她撫養,爸爸沒敢有絲毫遲疑,忙不迭地答應了她。
春曉不明白,外婆到底受到什么樣的傷害,要對男人像跪在祖先面前發過毒誓一樣仇視。春曉相信,爸爸對外婆順從的態度,更多來自對媽媽的愛。遺憾的是,結婚以后爸爸才發現自己并沒有想象中那么愛媽媽,反而對錯失的某位女人充滿深情眷戀。這讓他變得冷漠、寡歡,失意讓他的發際線迅速推高了足有兩公分。三十多歲的男人,謝頂了。
春曉切身體會到像爸爸那般對外婆的恐懼是在初二。晚自習放學,她自行車爆胎,一個順路的男生載她回家。在家門口,春曉剛從后座跳下來,外婆就從墻角陰影里走出來,風一樣刮到她的面前,抓過春曉的馬尾辮,嘴里罵著“浪貨”,抬手就是一記耳光。嚇得那個男生推著自行車就跑了,直到畢業,沒敢和春曉再說一句話。而春曉,直到大學畢業,也沒敢和男生單獨相處過。
她比爸爸更怕外婆。
所以,大學畢業后,春曉毫不猶豫地選擇去上海尋找工作。那短暫的自由帶給身心的愉悅感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現在回味,春曉依然能清晰地感受那種快樂。科匯公司的面試結束已經下午一點多,同樣來面試的師兄約她一起去維斯塔西餐廳就餐。兩個餓急的人,面對美食暴露出貪婪的本性。刀子切割牛排,不時聽到刀子劃過鐵盤的咯嘰聲。這曾是春曉最不屑的失儀之舉,現在聽起來卻十分悅耳。終于離開家鄉,離開外婆,她有種從沒體驗過的輕松放縱的感覺,甚至幾次故意把刀叉碰得叮當作響,惹得師兄不時偷眼看春曉。但春曉并不為所動,仿佛對方不存在,只一心和牛排較勁,那副吃相,好像不是用嘴在咀嚼,而是饑餓的胃從喉嚨里探出頭來在吞。
師兄剛半塊牛排下肚,春曉的餐盤里只剩下干凈的T形牛骨。他不由分說,把兩個餐盤調換過來,然后看著牛骨長嘆一聲,邊伸著筷子挑餐盤里的意大利面,邊說,“曖昧,就是這樣開始的。”
春曉沒理他。一有人陪,二有食物可以吃,有這兩樣,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嗎?
師兄又敲著牛骨,自語似的說:“這是頭小牛犢,也就大概三四歲吧。哎,你父母還好嗎?”他忽然抬頭很認真地問道。
春曉的心猛地疼了一下,眼前出現側翻在鬲津河里的吉普車,以及困在車內溺亡在水中的一對男女。
春曉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不是因為他問到了自己的痛處,而是從一頭被切割成牛排的牛一下聯想到她父母的思維。飄逸的愉悅感在瞬間消失,春曉忽然對周圍的一切感覺索然無趣,包括談一場戀愛的念頭。
“哦,多大年齡?”他看穿了似的。
春曉最討厭在葬禮上問及死者的年齡,一個不經意的“哦”,似乎表示死者大限當至死得其所,而悲戚就成了多余的事。雖然父親定格的三十六歲,正是意氣風發令人唏噓的年齡。她用沉默表達對這個問題的抗拒,但思緒,卻一下子被牽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場車禍現場。
春曉原本并不想去認領尸體,岸邊濕漉漉的綠色吉普車,車型、車號以及打撈上來的遺物,已經確鑿無疑地表明死者身份,但她還是去了。那是被寄養在外婆家的第七年,沒有歸屬感讓她變得孤僻、冷漠、麻木,她想從父母那里尋找一點兒與愛有關的細節,哪怕這愛與自己無關,只屬于他們彼此。警察打開車門,指點著介紹車禍經過和死亡原因。看著主、副駕位置的車窗玻璃上血跡斑駁,春曉仿佛看到了瀕死時他們絕望的掙扎和強烈的求生欲望。但遺憾的是他們各自求生,從遺體的形態看,臨死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轉身去幫助對方,當然更談不上溫情的吻別或擁抱。看到這樣的結果,春曉很沮喪。這時,外婆一聲凄厲的哭號警醒了她:從現在開始,自己沒有任何退路可走,外婆將是自己唯一的倚靠,無論是在鄉下,還是搬進父母城里的房子,外婆都將是主宰自己命運的人。想到此,春曉仿佛跌進了黑不見底的深淵,竟覺得死也是一種幸福,不由得為自己悲戚的未來號啕大哭起來。
這些話,當時春曉并沒有對師兄說,而是時隔七年后,她對東辰說的。當時,他們坐在一間由書吧改成的茉莉餐廳里。七年,足以讓一個花季少女結婚生子的時段,而春曉還是一個人,既沒有女朋友,更沒有男朋友,并且外婆有讓她長久持續保持這種生活狀態的勢頭。
既然不喜歡外婆,當時為什么從科匯辭職回到家鄉?東辰寵溺地問道。
春曉沒有說話,看了東辰一眼,露出尷尬的笑。怎么說呢?她想,對于一個養育自己長大的老人,怎么形容都是錯。
為了照顧外婆。她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高尚理由。而事實是,在春曉上班第十五天,外婆就找到公司老總,堅決要求辭退春曉。在她的描述下,春曉就是一個懶惰的、惡毒的、逃避贍養孤寡老人的忘恩負義的小人。不明就里的春曉當時是以旁觀者的心態參與到現場的,在一片唏噓聲和譏諷的目光里,她看到哭泣的外婆正抱著老總的腿,跪坐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苦苦哀求。春曉羞憤得滿臉漲紅,甚至想推開窗子從十五樓縱身跳下去,但當看到老總鄙夷的眼神時,她連死都失去了興趣,心里忽然悲哀起來,不是因為外婆偽裝欺騙的舉動,而是因為自己再不會相信任何人了。
像切披薩一樣,東辰把雞蛋軟餅分成六份,又一塊一塊放進春曉面前的餐盤里。茉莉餐廳沒有雞蛋軟餅,是東辰在家親手做好帶來的。因為春曉說,它有媽媽的味道。
在安吉還保留著公寓?春曉低著頭,自言自語似的說。她的聲音和思維一樣,輕飄飄的,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幽暗的燈光,鍍金歐式玻璃門柄,慵懶的慢搖音樂催眠似的在耳邊哼唱,對著特意為自己做的雞蛋軟餅說“安吉公寓”,感覺好極了。就像談巴黎塞納河左岸,或者像米蘭·昆德拉在布拉格故居一樣舒適。
“是的,留著呢。”
“距離鷗翅灣遠嗎?”
“哦不,鷗翅灣是景區。公寓在民生廣場附近,那里有條洋人街,有家北海道料理,做的生蠔和刺身非常地道。”
春曉沒去過那里,不知道這些詞語代表什么,但她聽到,這就已經足夠了。
大多數事物背后都有個令人失望的解釋,不論開始他們顯得多么幸福。春曉可以迅速確定自己對事物的喜愛,比如一塊石頭,或者一種無意間渲染的漸變顏色,唯獨對人的情感沒有堅決準確的概念。但這又有什么問題呢?他能帶自己離開這里,去往一個遙遠而全新的地方,哪怕這就是愛的全部,也足以支撐她一生溫柔以待。她不知此時微微戰栗的感覺是否源于愛,但她知道自己對孤獨正逐漸厭倦。她渴望交流,渴望呵護,渴望耳邊有輕言絮語——即便明確知道那只是拙劣的謊言,她甚至只渴望一個擁抱,用一個人的胸膛來填滿自己空蕩蕩的心。而在這一切之外,東辰還能帶她離開,給她自由,這簡直是命運對她曾歷經苦難補償之外額外的恩賜,她不想失去。
春曉曾經無數次在夜里祈禱外婆以一種永遠無法預知的方式死去,連同關于她的記憶,都隨著她的死去被抹得干干凈凈,而自己也將因她的死獲得比想象中更好的生活。然后再把臆想放進回憶里,一點一點把記憶豐滿成幸福的模樣。當然,這種幸福的生活不是指物質,而是指自由,即便它可能意味著冒險、混亂或者其他被幸福忽略的東西。可當這一刻真的來臨,春曉卻忽然難過起來,不是因為外婆正在承受痛苦,而是她突然意識到這么多年的順從不僅是因為外婆暴戾,更是自己本性怯懦,缺乏勇氣。她可以自己忍受苦難,卻不能在別人的苦難面前無動于衷,冷漠旁觀。在明白了這一點以后,春曉感到無比悲哀和絕望。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煮基圍蝦,鍋里平靜的水面在瞬間沸騰起來,基圍蝦砰砰砰地往鍋外蹦,嚇得她啊的一聲叫起來,忙蓋上鍋蓋,拉上廚房門,捂住耳朵佯裝聾啞人。仿佛不看,鍋里的生死就沒有發生,一切就不存在一樣。
可她是人,不是蝦。
春曉焦躁起來,渾身像長滿了麥芒刺,癢癢的。她仿佛站在懸崖的邊緣,承受著從埡口吹來的凜冽寒風,打著呼哨,如同發出命運警示的悲鳴。在無法救贖的悔恨里,自己承受得了一輩子背負的愧疚感嗎?
想到這兒,春曉的眼淚嘩地一下流了出來。她想起被東辰擁在懷里的感覺,他順著發絲一下一下細膩地撫摸著春曉漆黑的長發,然后雙手捧著她的臉,在她額頭輕輕吻了一下,疼惜地說:“別怕,以后有我在。”春曉的心瞬間融化了,小貓一樣溫順地依附在他懷里,聽著他蓬勃有力的心跳聲,感覺整個世界的霧全散了,露出了山高聳的形狀,河水玉帶一樣逶迤幽長,花開了、鳥鳴了、草在瘋長,一輪散發著光芒但不耀眼的太陽懸掛在頭頂之上。而只要外婆醒來,就會用自己永遠想象不到的方式,讓那個寬厚魁梧的身影與自己背離,在夜色里漸行漸遠。
她幾乎是哽咽著走進外婆的臥室,悲傷和恐懼麻木了她的所有感官知覺。她直接走到床邊,用冰冷的手顫抖著撥開那扇刻薄的嘴唇,把快融化的阿司匹林填進她的嘴里,迅速轉身離開。她深陷在自己的悲傷里,甚至沒有察覺到外婆身體的溫暖,更沒有注意到她已經變換了一個更舒適的睡姿。
黑暗里,春曉重新站在窗前,像一條擱淺的魚,面對著無際的夜色大口呼氣,仿佛只有這樣她才能透過氣來,才能活。
她要死了,這個念頭充塞著春曉的神經,是的,她不愛自己,可她是撫養了自己成長的人。她想起自己腹痛在床上打滾,外婆背她去診所;想起第一次來月事,外婆不讓她沾冷水;想起被同伴欺負,外婆站在房頂扯著嗓子的叫罵……她想得起事件,卻想不起細節,外婆總在她最想表達感激的時候,拋下一個厭棄的眼神轉身而去,留給她一個冷冰冰的背影。
春曉慌忙掏出手機,顫抖著按下120數字鍵,最后拇指在“發送”鍵上停留了一秒,只一秒,抖著手又使勁按了下去。幾聲響鈴之后,電話那端傳來接線員程式化的聲音:“這里是120急救中心,請問您有什么需要幫助?”
“外婆心梗,我外婆心梗。”春曉顫抖著聲音,仿佛剛發現外婆病情發作那樣恐慌。自己站在黑暗里的那幾個小時存在過嗎?她自己恍惚起來。
“不要著急,請告訴我您的地址!”
“她要死了,快來救救她。”春曉嗚咽著哭起來。接線員越勸慰,春曉的淚流得越多,儼然外婆已經死掉了,撲簌簌的淚像秋天的樹葉,嘩啦嘩啦,總也落不完。
掛掉電話,春曉跌坐在窗前,把臉埋在褶皺的窗簾里哭泣。兩只眼睛仿佛涌動的噴泉,按捺不住地往外汩汩地流淚。為什么哭?春曉不清楚,好像沒有什么事可哭,又好像什么都能構成非痛哭不可的理由。她覺得自己就像那輛濕漉漉的綠色吉普車,剛從鬲津河打撈上來,必須用哭泣把所有的水分流干凈不可,連同所有的委屈。
哭泣,對春曉來說仿佛已是相隔一個世紀的事,她忽然發現,酣暢淋漓地哭泣居然如此美妙。她沉浸在自己的哭泣里,不再悲傷。
很快,二十分鐘后,閃爍著警示燈的救護車進了小區門。
幾個醫護人員迅速涌進臥室,圍著外婆打針、測量血壓、準備心臟起搏器。她死了?春曉膽怯地盯著那張布滿皺紋巴掌大的臉疑惑,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害怕這張臉的?每次視線經過,目光都輕飄飄的一帶而過,用比一縷風穿過樹枝更快的速度離開。
那是一張愁苦的臉,被一堆像蕪雜荒草一樣的白發包圍著,每一條刀刻一樣的皺紋里寫滿焦慮與怨懟。春曉忽然對外婆,也夾雜著對終將到來的遲暮之年的自己,給予深刻的憐憫與同情。她老了,像一頭衰老的獅子,無論曾經多么高傲,也不得不在時間面前低頭。
自己急于逃離外婆,難道只是基于對她的恐懼嗎?春曉問自己。她細忖了一下,覺得不僅是對她的恐懼,更是對寂寞的恐懼。
外婆應該是更寂寞的,春曉想。她想起一個冬天的傍晚,為了逃避外婆,她足足走了兩條街才回家。夜很黑,家里沒開燈,也很黑。她以為外婆睡下了,便靜靜地坐在沙發里瞑目享受獨處的靜謐。過了很久、很久,黑暗里,她忽然聽到一聲悠長的嘆息,一個身影緩慢地從餐桌前站起來。春曉肌肉緊繃,驚悚地看著外婆在黑暗里一步一步輕車熟路地走向自己的臥室。她第一次感受到寂寞冰層一樣斷裂破碎的咔咔聲,像小白鼠細碎的牙,咬得她渾身起滿戰栗的小疙瘩。現在她死了,世界終于安靜了,自己終于體驗到了雙腳踩在大地上的踏實感。
太陽已經升起,臥室常年懸吊著的棗紅色金絲絨窗簾也已被拉開,橘黃色的光線透過窗欞灑落進來,暖融融的,像置身在溫暖舒適的粉紅色氣泡里。
醫護人員把擔架放在床側,掀起床單把她往擔架上移動,透過慌亂的手臂縫隙,春曉突然驚異地發現,外婆嵌在凹陷眼窩里的眼睛居然微微睜開了。春曉腦子嗡嗡轟鳴,不禁睜大了眼睛。是的,外婆的眼睛真的睜開了,看到春曉一臉驚詫的表情,她居然嘴角上揚,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然后,迅速垂下眼瞼,像一個真正的病危老人一樣,任由醫護人員擺布。
春曉大腦一片空白,瞬間看穿了昨晚整個事件的真相。更大的恐懼感迎面向她砸來。她站立不穩,不禁踉蹌著后退兩步,順著墻,一下癱軟在地。徹骨的冷,從指間末端,蛇一樣順著血管在全身游竄。
“快收拾衣物。”一位護士提醒春曉。
春曉神情恍惚,軟著身子夢游一樣在房間游蕩。她提著包,拾掇著外婆的洗漱用具、衣物,臨出門時,忽然想起錢。
錢一直由外婆保管,放在外婆房間櫥柜的夾層。春曉拿過外婆的鑰匙,打開櫥柜,在夾層看到一個精致的木匣子,里面有存折、陳舊的票證、信封、幾頁泛黃的紙,還有春曉曾經的大紅獎狀。這時,護士抬著外婆已經走到門口。春曉來不及翻找,索性一股腦把匣子反扣到床上。在散亂的物件里,一張舊照片很是醒目。春曉隨意一瞥,是甜蜜的一家三口合影——外公、一個陌生女子,中間站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
春曉猛地頭皮一陣發緊,不由睜大了眼睛——那女孩分明是自己的媽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