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澤宇
今年5月,沖繩將迎來“回歸”日本50周年。然而對于很多沖繩民眾而言,這并不值得慶賀,相反只會勾起他們對苦難歷史的回憶和對嚴峻現實的苦悶心理。面對美軍基地的沉重負擔、東亞安全格局的變化以及新冠疫情的沖擊,當前沖繩民意呈現出極為復雜糾結的現狀。
沖繩歷史上曾是一個獨立國家——琉球國。日本明治維新后奉行對外擴張,侵占并吞并琉球,并于1879年設置沖繩縣。二戰期間美日沖繩戰役是太平洋戰場上最慘烈的戰役,近20萬美日軍人戰死,逾10萬沖繩平民死亡。戰后沖繩被置于美國“托管”之下,1971年美日簽訂《沖繩返還協定》,日本恢復對沖繩的管轄權,次年5月沖繩正式“回歸”日本,但美軍基地和設施繼續保留。在此后半個世紀中,沖繩民眾為實現“沒有基地的和平沖繩”目標進行了不屈不撓的斗爭,但沖繩作為美軍基地的重要性并未有所改變,而基地滋生出的一系列事故糾紛,也成為沖繩與日本中央政府間的矛盾焦點。
1972年沖繩“回歸”日本時,沖繩的美軍基地面積占駐日美軍基地總面積的58.7%。此后,日本本土的美軍基地規模不斷縮小,而沖繩基地的重組進展卻十分緩慢。目前僅占日本國土面積0.6%的沖繩共集中了31個美軍基地,占地面積超過駐日美軍基地總面積的七成。
其中,普天間航空基地處于沖繩本島的宜野灣市中心,四周遍布住宅和學校、醫院等公共設施,被稱為“世界上最危險的軍事基地”。長期以來,當地民眾飽受基地演訓噪音、軍機失事及零部件墜落等問題困擾。1995年發生三名美軍輪奸當地12歲少女事件,沖繩民眾掀起聲勢浩大的抗議運動,要求修改1960年簽訂的確定駐日美軍法律地位的《日美地位協定》,縮小駐沖繩美軍基地規模。日美兩國政府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經過談判,次年就五至七年內將該基地返還日本達成一致,但前提條件是將基地搬遷至沖繩縣內其他地方。2006年日美達成協議,決定將普天間基地遷至名護市邊野古地區,但由于新建基地需要大規模填海造地,使得當地民眾對可能出現的破壞漁業環境、噪音擾民等問題產生了嚴重擔憂,沖繩各地反對聲浪不斷。圍繞邊野古新基地建設,沖繩地方政府與日美政府進行了曠日持久的斗爭。
2019年,沖繩縣就普天間基地遷至邊野古問題實施了縣民公投,超過七成民眾選擇“反對”。但由于該公投沒有法律約束力,日本政府表示將繼續推進相關工作。
客觀地看,沖繩民眾對美軍基地的態度,并不能簡單地以厭惡或反抗來概括,而是摻雜了復雜的感情因素和現實利益考量。
考察當前沖繩民眾對于美軍基地的態度,最近的典型案例是今年1月23日舉行的名護市市長選舉。選戰異常激烈,最終對邊野古基地建設問題采取默許態度的現任市長渡具知武豐擊敗了持堅決反對態度的岸本洋平,實現了連任。分析認為,渡具知通過大力渲染第一任期內在振興經濟和改善民生方面的政績來淡化基地建設問題,獲得了更多名護市民的支持。
就在此前,因駐日美軍不遵守日本防疫規定導致奧密克戎病毒入境,引發日本國內第六波疫情蔓延,這使得沖繩縣內反基地情緒再次高漲。因此對于上述選舉結果,日本輿論頗感意外。但實際上,這一結果早有征兆。《朝日新聞》之前針對名護市民的民調結果顯示,反對新基地建設者占54%,較2018年的調查下降9個百分點。此外,針對“投票時最重視的事項”一問,50%的受訪者選擇了“地區振興對策”,30%選擇了“基地搬遷問題”,且前者呈逐年上升、后者呈逐年下降之勢。
再從整個沖繩縣的民意走向來看,NHK電視臺民調結果顯示,1972年沖繩“回歸”日本時承認“沖繩美軍基地對日本安全有保護作用”的沖繩人僅占26%,而2017年即“回歸”45周年之際這一比例達到了44%。隨著時代變遷,沖繩人對美軍基地的意識也在發生潛移默化的變化,正在經歷從多數人反對到默許派和反對派分庭抗禮的演變過程。
基地問題給沖繩造成了民意的嚴重分裂,主要體現在以下三方面。
一是代際對立突出。不同年齡段的沖繩人對待美軍基地的態度差異甚大。1972年“回歸”前出生的沖繩人對美軍基地的關心程度更高,要求美軍基地徹底遷出沖繩的訴求更強烈,尤其是70歲以上群體的反美情緒最甚。這一代人多數經歷過美軍統治沖繩時期,甚至經歷過慘烈的沖繩戰役。戰后美軍統治沖繩期間,粗暴踐踏當地的行政和司法自治權,強行占用當地居民土地、鏟平房屋、大肆興建美軍基地,使沖繩民眾再次陷入被卷入戰爭的恐慌之中。尤其是看到日本本土在民主化、非軍事化、經濟振興等方面的發展,沖繩民眾心理落差強烈,于是展開了要求回歸日本的運動。
而沖繩年輕一代則更加重視振興經濟和改善民生。此次名護市市長選舉中,20~40歲群體是支持渡具知武豐的主力軍,他們認為岸本洋平對基地問題“一邊倒”的政治姿態與民眾現實需求嚴重脫節。沖繩的苦難歷史正在遠去,年輕一代越來越難以在美軍基地問題上與老一輩產生“共情”,甚至有大學生表示對長輩們反復強調戰爭悲慘感到厭倦。沖繩縣人均收入不及東京都的一半,各項經濟民生指標均處于全國“墊底”狀態。不少年輕人認為,已沒有必要在基地問題這一“無底洞”上繼續耗費精力,不如追求更為現實的、短期內可實現的利益。

位于沖繩的一個美軍基地。
二是性別間差異明顯。女性對邊野古基地建設的反對力度更大,更希望美軍基地全部遷出沖繩。這是因為,第一,美軍性暴力等犯罪行為頻發嚴重侵犯沖繩女性的基本人權。從1945年到2016年,僅留下書面記錄的沖繩美軍性暴力案件就有350起,但這只是美軍全部性暴力事件的冰山一角。第二,戰后國際社會對女性權利的重視以及沖繩女性團體的蓬勃發展促進了沖繩女性維權意識的提高。沖繩婦女聯合會等女性團體在為提升女性社會地位、增進女性福祉、爭取婦女參政權等方面做出了積極努力,并在“回歸日本”運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上世紀90年代,沖繩女性代表積極參加國際婦女論壇,提出美軍對沖繩女性、兒童實施性暴力等問題。在沖繩發生美軍強暴12歲少女事件后,沖繩女性活動家通過抗議集會、靜坐示威等方式表達對美軍的強烈控訴。多年來沖繩女性團體一直在反基地運動中發揮著引領作用。
三是政黨斗爭加劇分歧。在日益保守化的日本政治生態中,政黨傾向也會折射在日本民眾對美軍基地的態度上。從政治傾向上看,支持自民黨的人群比支持在野黨的人群對美軍基地的容忍度明顯更高,也更加認可美軍基地對日本安全的保護作用。
造成這種分歧的最大原因在于自民黨利用其執政地位和政治資源,將基地問題與地方經濟援助捆綁,從而在沖繩培育形成“基地容忍派”,并逐漸占據民意主流。沖繩“回歸”日本后,日本政府對沖繩部分地區實施稅收優惠政策以刺激產業發展,制定實施了五次沖繩振興計劃,從國家財政中撥款向沖繩提供專項補助金(振興預算),完善當地的道路、機場、港口等基礎設施,創造了不少就業崗位,使沖繩與本土之間的差距有所縮小。然而,從振興預算總額的變化趨勢看,日本政府會根據時任沖繩知事的政治傾向,結合知事選舉“動態調節”預算總額。如2013年前的知事仲井真弘多是“基地容忍派”,為幫助其連任,日本政府2014年的沖繩振興預算高達3501億日元。但“反基地派”的翁長雄志當選知事后,從2015年起振興預算就出現了下降趨勢。2018年接任的知事玉城丹尼繼續在基地問題上與日本政府對抗,2018年起連續四年預算都停滯在3010億日元。2022年又將迎來知事選舉,日本政府進一步壓低振興預算至2600多億日元,顯然有打壓現任知事選情的政治考慮。由此可見,自民黨政權有意運用財政杠桿,將中央與沖繩的矛盾轉變為沖繩政府與當地民眾之間的矛盾,以達到操控沖繩民意走向的目的。
2020年以來受到新冠疫情影響,沖繩縣支柱產業之一的觀光旅游業受到嚴重沖擊,日本政府的財政援助就顯得更為重要。為了爭取更多政府財政補貼,不少沖繩人對于基地問題的耐受度也在提高。
在中美對立加劇、東亞地緣局勢持續緊張的大背景下,日本政府大肆渲染“中國軍事威脅”,不斷推動加快“西南諸島”方向的軍事部署,也在加劇沖繩民意的分裂。
沖繩人深知,導致沖繩民意分裂背后的根本原因在于兩個“不平等性”造成的結構性問題:一是日美地位的不平等性,美軍基地滋生的諸多問題的解決,根本上有賴于日本對美從屬地位的改變;二是沖繩與日本本土的不對等性,二戰結束后至今,沖繩通過承擔大多數駐日美軍基地,肩負起了維護日本安全的重擔,加上一些地區業已形成嚴重依賴基地的畸形經濟結構,難以發展現代化產業,沖繩與本土之間的經濟鴻溝難以彌合。
從整體上看,盡管面對嚴峻的現實,沖繩人多數感到無奈,但放眼長遠,多數沖繩民眾依然希望推動實現“沒有基地的和平沖繩”目標。在此過程中,沖繩社會強烈的自主意識與和平訴求仍會迸發出強大的力量,繼續同日美兩國政府進行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