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或許注意到了,我把莊子分成了兩個人:一個是小人國里的,就叫“莊周”;另一個是和我們一起觀察小人國的,那個人叫“莊子”。大家要記住這個規則。
我們上次講到“絕對自由”誕生了那個有“我”和“物”的世界,所以它是在實有世界之外的,是不可以用實有世界中的概念來描述的,比如大小、長短、高低、美丑、哀樂,等等。最后,我們會發現,語言也是用來描述實有世界的,所以也很難描述產生了這個世界的那種力量(“絕對自由的精神”或“道”)。這里我們就發現莊子又陷入了一個矛盾之中,因為他要表達自己的發現,卻意識到自己用來表達的工具(語言)也是那個發現本身的產物。這個矛盾在他那個時代就被發現了,因為他身邊還有一個很厲害的角色,叫惠施,是個邏輯學家。作為那個時代的頂級“辯手”,惠施自然會像我們這樣追問莊周,而從建立理論體系的角度看,這個問題莊周是不能不回答的。——當然,如果莊周知道世界上有一個莫比烏斯環的話,那就簡單了,他可以很“厚顏無恥”地說: “就像空間中存在的莫比烏斯環一樣,我這個‘絕對自由’是理論上的莫比烏斯環。”不過,他還有更好的回答的辦法,我們后面再講,現在先講當時發生的事情——
莊周在濠水邊看見魚在優游嬉戲,就說: “這些魚多快樂啊!”這句我們一般人看來沒有問題的話,卻被邏輯學家惠施抓住了把柄。不過惠施不太熟悉莊子的理論,他只是從邏輯學家的角度質疑說: “你又不是魚,你怎么知道魚快樂呢?”但是我們前面已經講過,莊子是一個很會推理的人,他知道自己犯了“是個人都會犯的”錯誤,但是他很機智地回答: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魚快樂呢?”——這是用惠施自己的推理方式回擊惠施。但是,莊周遇到的是推理界的“扛把子”,不會那么簡單地敗下陣來,于是推理大師惠施就開始了他的表演: “你剛才說‘你又不是我’,這說明你是知道事物之間的差異的。既然事物之間有差異,那么我說你不是魚,豈不是就很正確嗎?”這個回答,換了別人基本上就只能繳械投降了,但有推理頭腦而且是頂級哲學家的人畢竟要比“技術控”的水平略微高一點,莊周是莊子附體的,前面我們就講過,這樣的人都不是“正常人”。所以他馬上回答: “你剛才講‘你怎么知道魚快樂呢’,注意,你問我‘怎么知道’,就是問我是通過什么方法知道魚是快樂的,這其中就隱含了一個前提,那就是你知道我知道魚快樂,否則怎么會問我用什么方法知道的呢?——我怎么知道的,我就是從這大自然中知道的啊……”這個回答更厲害了,將惠施隱含在語言表述中的邏輯前提給揭示出來了。莊周最后一句話的原話是“我知之濠上也”(我從濠水邊上知道的),這句話是很有玄機的。一般人會覺得這是所答非所問,因為惠施問莊周用什么方法知道的,他告訴惠施自己從哪里知道的,這不是很“扯”嗎?但其實這里面蘊含了一個關于詞語的變化以及隱含意義的游戲。“濠上”,就是自然環境,說明人知道魚快樂,不是從自己的主體認知中獲得的,而是從大自然中獲得的。而“自然”,按照字面意義來理解,不就是“本來就這樣”的意思嗎?本來是啥樣?就是“絕對自由”狀態啊。看來莊周想要戰勝惠施算是用上“洪荒之力”了……當然,莊周這么努力,最終也沒有很好地解決這個問題。現在我來幫莊子解決這個問題吧:魚和“我”其實都是“道”在實有世界的映射而已。 “我”如果能夠處于精神“絕對自由”的狀態,那么天地萬物和“我”又有什么區別呢?所以,不要說“我知魚”,就算說“魚知我”也是可以的呀……佛教有一個很好的比喻叫作“月映萬川”,說的是月亮其實只有一個,但人們卻可以在無數條河里看見這個月亮。用這樣的關系來理解“絕對自由”的“道”和世間萬物,包括人的意志之間的關系,大家是不是也會有更直觀的認識了呢?
莊子講這個故事,當然不是為了彌補自己理論上的缺陷,他是想要解決一個很大的問題。一個什么問題呢?就是想要說明:執著于事物之間的區別是很沒意思的。道理其實也很簡單,如果我們的意識,以及我們所能夠感知到的客觀世界,其實都是“絕對自由”狀態的一種體現的話,拼命區別“物”和“我”就顯得毫無意義了。既然這一切都已經無意義了,那么去計較死生、大小、貴賤、哀樂,又有什么意思呢?——大家要記住,這是莊子看待實有世界的基本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