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傳·張汝霖傳》

科舉考試是我國古代政治、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一方面為國掄才，讓統治者產生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的自豪感;另一方面也深深影響了讀書人的個人命途，士子們在文墨間既留下了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躊躇滿志，也留下了也應有淚流知己，只覺無言對俗人的潦倒失意。在科舉考試成熟的明清時代，要想考取進士，必須經歷童試（包含縣試、府試和院試）、鄉試、會試和殿試的層層選拔。吳敬梓筆下的范進中了個舉人就被視為文曲星下凡，可見科考之不易。又有多少經綸大才在科考中屢次名落孫山，命途淹蹇，潦倒一生，讓人不免兀自憤懣：這考官是怎么批卷的？2016年江蘇省高考語文卷文言文的考查選用了張岱《家傳》一文的節選，其中有他祖父張汝霖參加科考的一些事跡，為我們展現了明代鄉試評卷的一些畫面。

/ 原文 /

入闈， 日未午， 即完牘，牘落一老教諭房。其所取牘，上大主考九我李公，詈不佳，令再上，上之不佳，又上，至四至五，房牘且盡矣。

/ 譯文 /

進入考場，還沒過中午，祖父就完成了考卷，考卷進入了一個老教諭的閱卷處。老教諭將他挑出的考卷呈給大主考官李廷機（號九我），李公責罵文章不好，讓他再次呈上，呈上的文章又不好，又一次呈上，到第四次又到第五次呈上，閱卷處的考卷快要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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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考試就有考官，考官一般分為主考官和同考官，主考官有兩人，同考官則依隨考生人數的不斷增多而逐漸增加。張汝霖是明朝中后期人，此時的科舉考試已經擺脫了之前的多變而不成熟的狀況，走向了正規化。鄉試主考官由京官擔任，同考官由教職（儒學學正、教授、教諭、訓導）擔任，定制為十八房，即由十八名同考官分房批閱五經試卷。而張汝霖“入南都”，參加的是應天府鄉試，同考官定為十四房，有京官、進士，也有教職。很顯然，張汝霖的試卷落入了教職手中。

這些同考官分房批閱五經試卷，被稱為“房考”，《周易》《詩經》《尚書》《春秋》《禮記》各有專屬閱卷人，專業性很強，俗稱“五經十八房”。主考官和同考官的職能有明確的分工：同考官評定自己主管房內試卷的優劣，負責試卷的黜落和取留;主考官負責評定同考官所取留試卷的高下等第。放榜以后，中舉者稱呼主考官為“座師”，稱呼把自己的卷子挑出來的同考官為“房師”。

文中李廷機三番五次責備房考老教諭呈上的試卷質量不高，讓他呈而又呈，是否超出了主考官的職能呢？同考官雖然可以決定本房試卷的優劣取落，但他呈上的試卷必須還得經過他和主考官共同商議之后才能最終判定合格與否。如果本房呈上的正卷被主考官判為不合格，就要從備卷中取，若備卷仍不合格，主考官就會要求從其他房的備卷中取。可見李廷機是在他的職權之內行事。在此過程中，同考官可據理力爭，老教諭連續取卷四至五次即如此，照理早應在別房備卷中取，但他仍在竭力維護本房的利益。

/ 原文 /

教諭忿恚而泣。公簡其牘少七卷，問教諭，教諭曰：“七卷大不通，留作笑資耳。”公曰：“亟取若笑資來！”公一見，撫掌稱大妙，洗卷更置丹鉛。

/ 譯文 /

教諭憤怒到哭了出來。李公核對試卷，發現少了七份卷子，就問教諭，教諭說：“這七份卷子非常不通順，留著作為笑料罷了。”李公說：“趕快把你的笑料拿來！”李公看了之后，拍掌稱贊“非常好”，糾正了試卷的評定結果并重新下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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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諭之所以憤怒到哭出來，一方面是因為自己的衡文標準和眼光被主考官全盤否定，另一方面是因為考房內出不了中舉者，自己自然沒有了作為“房師”的資格，將來在官場上也會失去可能的關系網絡。同考官的初評對考生的前途有莫大的影響，被他黜落的試卷“復活”的概率實在太渺茫了。“復活”指在評卷結束后，主考官有對落卷進行搜揀批閱、從中選取優秀試卷的權力，以彌補評卷過程中的漏洞。但一般情況下，主考官為了避免徇私舞弊的嫌疑，對被同考官黜落的試卷不敢過分搜揀。很顯然，李廷機對老教諭這一房的落卷進行了徹底搜揀，一來源于對老教諭衡文標準的不信任，二來也是行使自己應行的職權，利于公正公平。

試想，如果李廷機沒有堅持自己的衡文標準，沒有堅持要搜揀那七份被教諭稱為“笑資”的試卷，張汝霖在這次考試中又將名落孫山，還得繼續在科場掙扎，慨嘆命蹇。由此可見，即使在評卷之前主考官下達了自己對評卷標準的基本意見，考官之間的衡文標準依然存在著巨大的差異，這就極大地增加了考生中舉的偶然性，從而推動了“科場宿命論”的流行。也無怪明朝人將考官同庸醫、風水先生相比，諷刺他們是無力評閱試卷的“盲”考官。《儒林外史》和《聊齋志異》中有不少此類描寫，對科考中舉的偶然性進行了揭露和諷刺。

/ 原文 /

《易經》以大父擬元，龔三益次之，其余悉置高等。

/ 譯文 /

《易經》義的考核以祖父為第一，龔三益第二，其余的人都放在優良等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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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試和會試一樣，都要考三場：第一場考“四書”“五經”義，既考查士子對最基本的封建倫理綱常的認識，又考查他們自身的品行;第二場通過制詔、誥、表等應用公文，來考查他們對重大治國問題的理解和闡述，兼考查舉子的公文寫作能力;第三場是策論，考查士子對國計民生問題的看法。這三場考試中，第一場最為重要，它被作為錄取的首要標準，所以明、清時的科考又被稱為“經義取士”。連考試名次也是根據經義來決定的。先把各經房的首卷放在一起，有多少房，這幾房的首卷就是前多少名，其中前五名《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五經義試卷各占其一，稱為“五經魁”。張汝霖的試卷經過同考官的初評后原本被判為不合格，后又經主考官李廷機搜揀，被判為《易經》義第一，從而成為本次鄉試的“五經魁”之一，其過程可以說是跌宕起伏、峰回路轉，而在外苦等放榜的張汝霖又怎能知曉自己柳暗花明般的戲劇性命運呢？

/ 原文 /

少不肯臨池學書，字丑拙，試有司，輒不利。

/ 譯文 /

年幼時不肯苦練書法，寫的字既丑陋又笨拙，參加科舉考試，總是不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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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有效防止考官作弊，科舉考試從宋代開始就實行試卷糊名彌封和謄錄法，考官所批閱的試卷并不是考生的原卷，張汝霖怎么會因為字不好看而無法中舉呢？

原來， 在考官評卷之前，試卷的黜落就已經開始了：受卷官（負責收取考生試卷的特設之官）先根據士子專門研究的經書將試卷分類，然后交給彌封官“撰字號”封記，再送給謄錄所，由謄錄官手下的工作人員照原卷用紅筆抄寫，再將原卷（墨卷）和謄錄卷（朱卷）交給對讀官，由他們組織人員一字一句對讀，以防出現謄錄錯誤。在謄錄和對讀的過程中，如果試卷被發現卷面不整潔，涂抹過多，或者文字不符合程式規定，沒有避諱等，就沒有資格交給經房考官批閱了。張汝霖的試卷因為字不好看而被謄錄官、對讀官黜落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當遇到因試卷不對考官口味、不符合考官的衡文標準而落第的命運，字不好看或許也是張汝霖安慰自己、撫慰傷口的最好借口吧。

原文再現

（2016年江蘇省高考語文卷·文言文閱讀）

祖諱汝霖，號雨若。幼好古學，博覽群書。少不肯臨池學書，字丑拙，試有司，輒不利。遂輸粟入太學，淹蹇二十年。文恭捐館，家難漸至。大父讀書龍光樓，輟其梯，軸轤傳食，不下樓者三年。江西鄧文潔公至越，吊文恭。文恭墓木已拱，攀條泫然，悲咽而去。大父送之郵亭，文潔對大父邑邑不樂，蓋文潔中忌者言，言大父近開酒肆，不事文墨久矣，故見大父輒欷歔。是日將別，顧大父曰：“汝則已矣，還教子讀書，以期不墜先業。”大父泣曰：“侄命蹇，特耕而不獲耳，藨蓘尚不敢不勤。”文潔曰：“有是乎？吾且面試子。”乃拈“六十而耳順”題，大父走筆成，文不加點。文潔驚喜，擊節曰：“子文當名世，何止科名？陽和子其不死矣！”

甲午正月朔，即入南都，讀書雞鳴山，晝夜不輟，病目眚，下幃靜坐者三月。友人以經書題相商，入耳文立就，后有言及者，輒塞耳不敢聽。入闈，日未午，即完牘，牘落一老教諭房。其所取牘，上大主考九我李公，詈不佳，令再上，上之不佳，又上，至四至五，房牘且盡矣。教諭忿恚而泣。公簡其牘少七卷，問教諭，教諭曰：“七卷大不通，留作笑資耳。”公曰：“亟取若笑資來！”公一見，撫掌稱大妙，洗卷更置丹鉛。《易經》以大父擬元，龔三益次之，其余悉置高等。

乙未，成進士，授清江令，調廣昌，僚宷多名下士。貞父黃先生善謔弄，易大父為紈绔子。巡方下疑獄，令五縣會鞫之。貞父語同寅曰：“爰書例應屬我，我勿受，諸君亦勿受，吾將以困張廣昌。”大父知其意，勿固辭，走筆數千言，皆引經據典，斷案如老吏。貞父歙然張口稱：“奇才！奇才！”遂與大父定交，稱莫逆。滿六載，考卓異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