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赫留朵夫形象的意義在哪里?

一、“毀滅”與“復活”

師：我們今天來學習《復活》（節(jié)選）。課文從多年以后聶赫留朵夫與瑪絲洛娃的重逢開始寫起。與《雷雨》情節(jié)類似的是，《復活》也是年少時的情感故事在人到中年時的再度審視。人物如何對待自己的過往，如何審視自己的心靈發(fā)展歷程，這些反省最能反映人物的本質(zhì)。

生：作家常常通過人物的回看和審視來塑造人物復雜的心靈世界？

師：至少托爾斯泰是這樣的。聶赫留朵夫和周樸園在見到舊情人時的表現(xiàn)明顯不同，這兩種不同的人格，也會引發(fā)我們對人性的深思。周樸園發(fā)現(xiàn)眼前的老媽子就是當年愛過的侍萍時，他的表現(xiàn)是這樣的：魯侍萍 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會老得連你都不認識了。

周樸園 你——侍萍？（不覺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侍萍）魯侍萍 樸園，你找侍萍嗎？侍萍在這兒。

周樸園 （忽然嚴厲地）你來干什么？

生：他為什么突然嚴厲起來？

師：他害怕往昔不體面的故事影響他現(xiàn)在的體面。一個老媽子出現(xiàn)在周公館，說自己是老爺當年的情人，用今天的話說，這會讓周樸園在一定程度上“社死”。這是在社會上體體面面的成功男人最不愿意經(jīng)歷的事情。所以，他的款款深情在與現(xiàn)實交鋒時，馬上就現(xiàn)了原形。即使他對往昔留存一點溫情，那情也是一錢不值的。

生：我明白了。那聶赫留朵夫呢？

師：我們看課文：“對，我在做我該做的事，我在認罪。”聶赫留朵夫想。他一想到這里，眼淚就奪眶而出，喉嚨也哽住了。他用手指抓住鐵柵欄，說不下去，竭力控制住感情，免得哭出聲來。

瑪絲洛娃看到聶赫留朵夫激動的神氣，認出他來了。

“您好像是……但我不敢認。”瑪絲洛娃眼睛不看他，叫道。她那漲紅的臉突然變得陰沉了。

“我來是要請求您饒恕。”聶赫留朵夫大聲說……

“ 請您饒恕我， 我在您面前是有罪的……”他又叫道。

生：聶赫留朵夫先認出了瑪絲洛娃，主動到監(jiān)獄中來探望她，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過去的行為是有罪的，不管對方能否原諒他，聶赫留朵夫首先認識到自己罪孽深重。他不是為了良心安寧來求她原諒，他是以犧牲余生的體面與尊嚴來彌補當初的罪孽。

師：說得好，很少有人能這樣做。聶赫留朵夫在俄國貴族地主中也是難得的異類。俄國許多老爺也和周樸園一樣，早就將當初的罪孽忘得一干二凈，甚至并不認為那是罪孽。在許多關鍵時刻，我們很難保證不犯錯誤，包括嚴重的錯誤。事隔多年，錯誤的后果呈現(xiàn)在自己面前時，周樸園選擇了回避。在這三十多年中，他也許有過追悔、自責、懷念，但那不過是他在誤以為被欺凌與被侮辱的對象已經(jīng)死去而自身的安全和體面得到保障的情況下，表現(xiàn)出的矯情。聶赫留朵夫這些年中也曾有過零碎的、片段的追悔，但當他直面瑪絲洛娃今日之慘淡境遇時，他麻木的靈魂開始動搖，他懺悔的意識慢慢蘇醒。這是《復活》最可貴的地方：總有一些靈魂，雖然在污水里泡過，但在自身的反省和淬礪中，觸摸到了最初生長時的純潔，恢復到了富有生機的狀態(tài)，能重新審視生活和情感的意義。《復活》講述了人毀滅之后如何復活的故事。《雷雨》講述的是毀滅和毀滅之后極力逃避的故事。

二、“沉醉”與“純凈”

生：聶赫留朵夫后半生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他和瑪絲洛娃的差距這么大，即使真的和瑪絲洛娃結婚也未必能獲得幸福。“復活”是針對“毀滅”的，老師，我想問，有沒有可能避免這類“毀滅”式的悲劇呢？

師：聶赫留朵夫在姑媽家第一次見瑪絲洛娃的情景，是兩個青年男女的自然吸引，是純凈的愛的萌芽，給彼此的生命留下了十分純美的記憶。托爾斯泰對此有詳細的描寫：“只要卡秋莎一走進房間，或者聶赫留朵夫老遠看見她的白圍裙，世間萬物在他的眼睛里就仿佛變得光輝燦爛，一切事情就變得更有趣，更逗人喜愛，更有意思，生活也更加充滿歡樂。”

這類有著美好開頭的故事，其結局各異：一些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一些令人遺憾和感傷，還有一些則如我們讀到的這兩個故事——女主人公被摧殘和損害。你問有沒有辦法避免這類結局，我倒沒有想過。

生：老師，我讀了聶赫留朵夫的故事，感到巨大的沖擊力，托爾斯泰這個故事太沉重了。這個故事從情節(jié)的角度看，有沒有另外的發(fā)展可能？

的發(fā)展可能？

師：《復活》是托爾斯泰的暮年之作，飽含了更凝練、更深沉的人生思考。當然，我們也可以用自己的體驗來重新構思這個故事。課文一開始，聶赫留朵夫去見瑪絲洛娃，對方毫無感覺，這個貴族老爺卻不停地流淚和哽咽，他沉痛地認識到自己的罪孽，他是多么殘忍地毀滅了一個美好、純潔、善良的姑娘。但是，聶赫留朵夫并非天生的惡棍。

十九歲時，“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妻子才是女人。凡是不能成為他妻子的女人都不是女人，而只是人”。那時，他是多么尊重女性，多么潔身自好。可是三年后重新見到瑪絲洛娃，他只剩下本能。他親手葬送了最純美的情感。

如果他發(fā)乎情、止乎禮，自我約束，如果他將瑪絲洛娃當作值得尊重的姊妹，那么，當初他們會一起追跑打鬧，互生好感，保持純凈的少男少女之間的情感，而當他們多年以后重逢，不管各自的生活軌跡如何，那一段青春歲月的記憶將成為歲月的醇酒。

生：但僅僅描寫這樣的關系，《復活》能成為巨著嗎？那不就是一篇清淺的、彌散著淡淡感傷味道的散文了？

師：說得好。人生的軌跡不是人自身能完全設計好的。聶赫留朵夫如果一直保持著純潔生活的理想，抵抗身邊的污濁的侵蝕，體諒、愛惜瑪絲洛娃的情感，多年以后，他就是一位溫柔典雅、受人尊重和愛戴的老爺。他需要和內(nèi)心的欲望做斗爭，他需要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為每一份感情負責。

但是，人很難做到不受誘惑，尤其是青春歲月懵懂無知的時候。小說花了很多筆墨寫這兩個年輕人在情感和欲望面前的小心試探。要知道，總有人會不小心跌進情感和欲望的溝壑。托爾斯泰要寫的不是人一輩子的清清白白，那很美好，也很單純;他要寫的是人在掉落之后的痛苦掙扎與復活。

生：看課文中聶赫留朵夫的內(nèi)心獨白，我總是為他感到難受。我寧愿單純地度過自己的青春時光，免得人到中年時像他那樣心靈遭受切割般的痛楚。

師：你當然可以這樣選擇。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祝愿大家一生坦蕩如砥，幸福安寧。可是閱讀文學作品，在觀看他人的悲劇時，我們要看的不是悲劇如何避免，而應該去看人性在不同境況下表現(xiàn)出來的千姿百態(tài)——有時純潔無瑕，有時黑暗陰郁，有時放浪縱恣，有時掀起內(nèi)心的狂濤要拯救整個世界，有時心灰意懶龜縮在冰冷幽暗的角落懷疑人生。我能告訴你的是，你有選擇的權利，但你未必有選擇的能力。人，總是被不可知的力量推到不可知的前方，這是因為人不是設計好的程序。

生：老師，沉醉在情感和欲望中，到頭來逃脫不了與靈魂的對視;有保持純凈的愿望是好事，即使能真的達成純凈，一輩子也未免太簡單乏味。唉，我好難選擇。

師：我們能做的事是好好地、踏實地生活。能否避免悲劇是現(xiàn)實生活中應該考慮的問題，不屬于文學范疇的問題。文學的任務是揭示各種生存狀態(tài)，描摹各種情感方式，刻畫各色人等在命運變化面前表現(xiàn)出的人性的豐富與深刻。文學是生長在肥沃的痛苦土壤上凄涼美艷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