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費德里科·加西亞·洛爾迦(1898—1936),20世紀最偉大的西班牙詩人。這位“安達盧西亞之子”把他的詩同西班牙民間歌謠創造性地結合起來,生動描繪了安達盧西亞的城市、風景、吉卜賽人、農民、憲警、圣徒以及古老的行為準則,創造出一種全新的詩風:節奏優美哀婉,形式多樣,想象豐富,民間色彩濃郁,易于吟唱,同時又顯示出超凡的詩藝。作品主題廣泛,包括愛情、死亡、母性、殘酷、暴力以及習俗導致的悲劇等,對世界詩壇產生了巨大影響。
色彩
巴黎上空的月亮
是丁香的顏色,
到了死去的城市
總會變成黃色。
每個傳說里
都有綠色的月亮。
碎玻璃和蜘蛛網
做成的月亮。
還有沙漠上空
深邃血紅的月亮。
不過冷白的月亮,
真正的那一輪,
只照在小村莊
沉寂的墓地上。
(汪天艾 譯)
文學的園地里,有許多輪月亮。
我們最熟悉的,當為那首縈繞在童年的《靜夜思》。那輪寧靜而皎潔的月亮,與故鄉、童年一起,成為我們永恒的家園。
在魯迅的小說里,我們遇見了一輪“鐵月亮”,它有魯迅獨具的神韻:“月亮對著陳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來,當初也不過像是一面新磨的鐵鏡罷了,而這鏡卻詭秘的照透了陳士成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鐵的月亮的影。”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巨著《罪與罰》中,我們看見的,是一輪“殺人犯的紅月亮”:主人公拉斯科利尼科夫殺死了一位放高利貸的老太婆。在夢境中,他重回殺人現場,照著他的月亮又大又圓,是火紅的,憂郁神秘而可怖。
月光憂郁而神秘地透過玻璃照射進來……他踮著腳尖輕輕地走進客廳:整個房間里明晃晃地灑滿了月光;這里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幾把椅子,一面鏡子,一張黃色的長沙發,還有幾幅鑲著畫框的畫。一輪像銅盤樣又大又圓的火紅的月亮徑直照到窗子上。“這是由于月亮的關系,才顯得這么靜,”拉斯科利尼科夫想,“大概現在它正在出一個謎語,讓人去猜。”他站在那兒等著,等了好久,月亮越靜,他的心就越是跳得厲害,甚至都跳得痛起來了。一直寂靜無聲。突然聽到一聲轉瞬即逝的干裂的聲音,仿佛折斷了一根松明,一切又靜下來了。一只醒來的蒼蠅飛著猛一下子撞到玻璃上,好像抱怨似的嗡嗡地叫起來。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內心獨白、夢境、幻覺、病態心理、下意識活動等方面的刻畫精細入微又驚心動魄,具有強烈的現代性,他也因此被現代派作家奉為鼻祖。這輪“殺人犯的紅月亮”,把我們引入一個與《靜夜思》的古典優美大異其趣的現代世界。
回到洛爾迦這首詩,其中既有現實中真正照在小村莊沉寂的墓地上“冷白的月亮”,又有超現實的、豐富到近乎瘋狂的想象:色彩流動多變——丁香的顏色、黃色、綠色、血紅;背景不斷變換——巴黎、死去的城市、沙漠;質地如此特別——碎玻璃和蜘蛛網。即使是現實中那輪冷白的月亮,也與《靜夜思》中引發鄉愁卻仍明亮恬靜的古典的月亮不同,它照在小村莊沉寂的墓地上,閃耀著死亡的冷峻氣息。可參看《色彩》的創作背景:
“1919年,洛爾迦赴馬德里學習。在這里,洛爾迦結識了許多詩人和先鋒派藝術家,尤其是和畫家達利的相識,對他今后的創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在洛爾迦的早期詩歌中,可以讀到他對于自然中的一切——樹木、昆蟲、花朵、果實、四季變化、風、云朵、日出、日落、星星、月亮等——有一種浸入式的透徹的描繪。而在接觸了‘超現實主義’這樣一種更加具有叛逆性的現代思想之后,洛迦爾的詩歌,也隨即向著超現實主義飛躍。”①
更可貴的是,詩人的創作并非只局限于某一種主義,而是實現了當下現實與古老傳統、宏偉自然、超現實想象的融合,從而帶給我們如此不一樣的色彩,如此不一樣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