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解庖丁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庖丁解牛，卷起“舞蹈風暴”，牛肉一塊塊“如土委地”，而牛一瞬間居然還沒意識到就已經(jīng)死了。不知道這有沒有激發(fā)蒲留仙的靈感。他用三杯兩盞粗茶，換來傳奇故事。其中描寫快刀尤為精彩——一匪盜被捕，押赴刑場，聽說有兵刀快，求他賞個痛快。一刀下去，頭顱滾到幾步之外，轉了幾圈，大贊：好快刀！

庖丁為文惠君表演了解牛，不妨視之為“舞蹈風暴”。他動作瀟灑，很有節(jié)奏感，“合于《桑林》之舞”，讓文惠君龍顏大悅。庖是職業(yè)，丁是人名。相似的有“弈秋”——下棋很厲害的一位，其名是“秋”。用一門職業(yè)搭配自己的名，成了招牌，仿佛一行職業(yè)的榮光盡歸于己，別人成了陪襯。

冷兵器時代，力大為王，屠夫、廚子可以是殺手的好人選。比如《史記》里寫魏公子，禮賢下士，義薄云天，盜虎符去解趙國之圍，他智囊團中的門衛(wèi)侯嬴，肚子里有萬千丘壑，怕魏公子單槍匹馬去邊境代替大將晉鄙會橫生枝節(jié)，就物色一幫手——屠夫朱亥。朱亥把大鐵錘藏在袖子里，別人提得氣喘的大鐵錘，在他手里舞得像棒棒糖一樣輕松。一記鐵錘，大將軍就“掛”了，簡單利索。“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市井里屠夫、廚子、門衛(wèi)……總有高人。

庖丁的刀，用了十九年，卻好像剛從磨刀石上磨出來一樣，“刀刃者無厚”，很薄。怎么理解這薄呢？魯迅《鑄劍》里寫劍之鋒利可做參考——主人公眉間尺為父報仇，按母親指示，挖寶劍。

我做“文抄公”，不妨抄兩段：“眉間尺伏在掘開的洞穴旁邊，伸手下去，謹慎小心地撮開爛樹，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觸著冰雪的時候，那純青透明的劍也出現(xiàn)了。他看清了劍靶，捏著，提了出來。”

“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似乎都驟然失了光輝，惟有青光充塞宇內。那劍便溶在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無所有。”

刀刃若鋒利到極致，或許也如冰雪，透明，寒冷。支氣管炎病人弓腰湊近看，會禁不起寒冷不停咳嗽起來。

想起《西廂記》里張生精美的唱詞：“萬金寶劍藏秋水，滿馬春愁壓繡鞍。”萬金寶劍自然鋒利，宛如冰雪，沉潛在萬丈秋水深處，若無伯樂慧眼如炬，結果難免明珠暗投。張生就如這冰雪純青的寶劍，懷才不遇，仰天長嘆，滿馬春愁壓繡鞍。

庖丁的表演，文惠君看得心花怒放，順便悟出養(yǎng)生的道理——熱鐵別摸，不要蠻干，尊重規(guī)律，順勢而為。

有個細節(jié)頗可玩味，解牛后，庖丁擦拭好刀收藏起來——“善刀而藏之”。為什么刀要“藏之”？為什么寶刀要有刀鞘？王家衛(wèi)《一代宗師》里有幾句臺詞，大意是，一口寶刀，不能鋒芒畢露，要用刀鞘藏著。北大“男神”楊立華說，莊子的世界里，有沉默者和言語者。沉默者是“至德者”。我想，沉默是金，寶刀有刀鞘，掃地僧，以及低調的庖丁，都是莊子哲學中的另一種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