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小說《哦,香雪》中,臺兒溝的香雪到公社上中學后,常常被鄉鎮上的女同學們瞧不起。
她們故意一遍又一遍地問她:“你們那兒一天吃幾頓飯?”她不明白她們的用意,每次都認真地回答:“兩頓。”
這“兩頓”飯,一語道盡臺兒溝生活的艱辛。一天吃兩頓飯,讓很多同學覺得不可思議。其實,一天吃兩頓飯,原是古代用餐習俗,古籍上時有記載。
古 人常常按天色計時,一天分為十二個時段:夜半、雞鳴、平旦、日出、食時、隅中、日中、日昳、晡時、日入、黃昏、人定。其中,“食時”“晡時”,即古人兩頓飯的用餐時間。“朝食曰饔,夕食曰飧。”饔在辰時,即如今的上午七至九點之間,為食時。飧在申時,即如今的下午三至五點之間,為晡時。
先秦時期,生產力水平相對低下,人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即使到了漢朝,依舊盛行一日兩餐。“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饑,終歲不制衣則寒。”(晁錯《論貴粟疏》)
《史記·淮陰侯列傳》里,也有韓信因為吃飯問題而怒絕亭長的經典故事。韓信少時,常到南昌亭長家“蹭飯”,最終遭受亭長妻子的冷落。一天,亭長妻子決定提前開飯——“晨炊蓐食”。古人一般食時開飯。“食時信往,不為具食。信亦知其意,怒,竟絕去。”
中國地大物博,各種風俗并存,自古至今,有些偏遠地區依然還保留著這種每日吃兩餐的習慣。
李劼人的長篇小說《天魔舞》里,寫新中國成立前成都一般人家是“只吃兩餐的,即是說上午八點前后一餐,下午三點前后一餐,天明即起,打二更就睡,不吃午點,也不吃消夜”。北洋軍閥時期,馮玉祥在河南執政,曾詢問本地農民一天吃幾頓飯。答復是吃兩頓飯:一頓干飯,一頓稀飯。
不由想到莊子《逍遙游》中,“三餐而反”,常常被錯誤理解,此處“三餐”,并非一日三餐。
《說文·食部》:“餐,吞也。”
《詩經·鄭風·狡童》:“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漢語大詞典(縮印本)》中有:餐,亦作“飡”“飱”,意義為“吃,吞食”。《楚辭·離騷》:“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洪興祖補注:“餐,吞也,七安切。”今有成語“餐風飲露”“風餐露宿”。
此處“三餐”,屬于“數字+動詞”結構。這種結構形式文言文中有很多,現代漢語中仍不勝枚舉,如“一舉一動”“一笑一顰”“一言一行”“一唱三嘆”“一唱百和”“一饋十起”“一沐三捉發”“一張一弛”“一曝十寒”等。王羲之《蘭亭集序》中,也有耳熟能詳的一句:“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一觴一詠”,即“喝一杯酒,吟詠一首詩”。則《逍遙游》中的“三餐”,并非教材注解的“一日”,而是“吃三口飯”,形容時間極短。
“ 適莽蒼者 , 三 餐 而 反 , 腹 猶 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各個分句結構相似。“三餐而反”“宿舂糧”“三月聚糧”,結構也應相似。據蘇教版教材注解,“宿舂糧”即“舂宿糧”,“三月聚糧”即“聚三月糧”。則“三餐而反”必為“餐三而反”,意即“吞三次(口)飯而返回(的工夫)”。這樣理解,結構更對稱,語句更順暢。
另外,從邏輯上說,“莽蒼”“百里”“千里”,屬于數量上的遞進關系。與“百里”“千里”相比,“莽蒼”(引申為野外、郊外)必然距離不遠,至多“十里”,只有這樣理解,才能構成量上的遞進(十里、百里、千里)。
而《史記·項羽本紀》“鴻門宴”中,當聽說劉邦欲王關中時,項羽勃然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旦日,也叫平旦、平明,為太陽露出地平線前,屬天色計時。“旦日”,后面是“日出”“食時”。因為古人一天只吃兩頓飯,項羽準備次日大清早犒勞將士大吃一頓。
“旦日”,本不該吃飯,距離吃早飯尚有兩個時辰。正因為項羽當時的命令極為反常,各史家才不惜筆墨,記上濃重的一筆。《史記·高祖本紀》,再次實錄之:“方饗士,旦日合戰。”而班固的《漢書·高帝紀》,亦如此錄之:“于是饗士,旦日合戰。”司馬光主編的《資治通鑒·漢紀一》,也照樣保留:“項羽大怒,饗士卒,期旦日擊沛公軍。”
三位史家在敘述“鴻門宴”這一歷史事件時,雖然表達各有側重,語言表述各有特色,但都洞悉了歷史的真相,因而不謀而合,選取“饗士”“旦日”,可謂意蘊深刻。因為劉邦“軍霸上”,“距關,毋內諸侯”,項羽犒勞將士,目的就是想早點攻破劉邦軍隊。“旦日饗士卒”,不僅集中表現項羽迫不及待想盡早消滅敢于抵抗自己的劉邦,也描繪出項羽不可一世、叱咤風云的神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