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卡·蓋斯勒

回過神來時,她發現自己在女廁所。她怎么去了那里?她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離開辦公桌,如何從辦公室走到洗手間的。是她開的門嗎?一路上遇到誰了?全都不知道。一股深深的恐懼感涌上她的心頭:“我到底怎么了?”2017年4月的那個周二,西蒙娜·芬曼斯得出結論:她必須接受治療,但不能再繼續之前的療法。
傳統的治療方法將她引向了一條死胡同,一個由疼痛和藥片構成的絕望世界。如今52歲的芬曼斯自12歲起就不得不忍受反復發作的劇烈頭痛。近幾年來,她才得知這種常常要接連折磨她數日的病叫“偏頭痛”。她的最近一次發作就是在那次短暫失憶之前,持續了四天。像往常一樣,芬曼斯吞下了止痛藥。她這一生已經吃了幾千顆藥,而現在,她不禁提出疑問:是治療偏頭痛的藥物攻擊了她的記憶力嗎?是時候做點什么了。她準備去神經內科醫生推薦的那家診所看病,據說那里的醫生治療疼痛的方式不同尋常。
埃森–斯蒂爾礦工醫院自然療法診所位于魯爾區的一個工人居住區。從外面看,它就是一家普通的醫院,但進去后就會發現這里比一般醫院的環境要好得多:寬敞,明亮,能聞到木頭和草藥油的味道,透過落地窗能看到一座公園。
但是,這里絕對不會給你身處水療館的錯覺。這家診所被視為德國的自然療法治療和學術中心。“很多來到這里的人,都被其他醫院判定為得了無望治愈的絕癥。”主任醫師古斯塔夫·多波斯說,“有些人聽到醫生說:‘我們無法再為您做什么了’或是‘您必須就這樣活下去’。”這些病人被認為“無藥可救”,因為所有現代醫學的治療方法都毫無效果。
63歲的多波斯是一名內科醫生、腎病專家和重癥監護室醫生。他很早就對傳統中醫感興趣,掌握了針灸,致力于將現代醫學和自然療法結合起來。他的診所有54張床位,醫生都是完成了“自然療法”培訓的醫學生。他們實踐“整合醫學”,一種將現代醫學和自然療法的精華統一起來的醫學。醫生、護士和專業治療師除了使用針管和超聲波設備,還會應用一些獨特的工具:卷心菜葉和裹布,玻璃火罐和水蛭,激光針灸器和冥想椅。
在德國,將大型急救診所和一個專業自然療法研究科室結合起來的,還有柏林的伊曼努爾醫院。斯圖加特的羅伯特–博世醫院也有一個自然療法科室,用于治療癌癥患者,作為對現代醫學抗癌療法的補充。在美國,整合醫學由于需求很大,已在病人群體中建立起良好的根基。一個由大學和醫學院組成的聯合會致力于此,其中包括斯坦福大學、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和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等知名院校。美國衛生部每年為該領域支出超過3.5億美元研究資金,并專門成立了“國家補充和整合健康中心”。
芬曼斯還記得第一次來到埃森診所的情景。她進入一個擺有三張床的房間。“和醫生的第一次談話持續了整整一個小時,給人的感覺非常好。”她說。護理人員和專業的治療師都對她進行了詳細的問診。“那之后,我得到了一張每日和每周計劃。我原本想:好吧,以后肯定是不能散步了。”7點半做早操,然后是廚房教學、談話、瑜伽、放松技巧和針灸時間。“除此之外,我要做的只有放空。”芬曼斯說。這意味著: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沒有咖啡。醫生不再給她開治療偏頭痛的藥物,而是讓她禁食。根據“頭痛分級治療模式”,先采用自然療法,如果無效,再應用傳統的藥物。芬曼斯對此表示懷疑:“所以說,他們給我準備的治療方案就是戒斷。無法像往常一樣在頭痛劇烈時立即吃止痛藥,這讓我深感恐懼,因為多年來我一直是這樣做的。我想,不吃藥我可能會撐不過去。”
芬曼斯的頭痛每個月要發作三到四次,每次持續數天,直到47歲時,她才得到偏頭痛的診斷。“每次,我都感覺有一只老鼠在啃噬我的大腦。”她講述道。獲得診斷后,她寄希望于新藥——曲坦類藥物。這些藥確實更有效,但只持續了四年。然后,這個單親媽媽又不得不忍受痛苦。由于疼痛難忍,她對孩子沒有了耐心。她感覺很難受,試圖通過做家務來轉移注意力。病痛過去后,她又能完美勝任自己作為經理助理的工作。
芬曼斯是德國約1200萬慢性疼痛患者中的一個。這些病人有背痛、頸部疼痛或頭痛,患有風濕性關節炎或關節磨損,腸易激綜合征或慢性腸炎,或是纖維肌痛——病人身體不同部位同時出現疼痛的一種疾病。盡管如此,在德國,只有約1100個專業的疼痛治療師行醫,只有2%的患者接受了專業的治療。排上一個疼痛領域專家的治療,平均要等六到七年。
吃藥當然要簡單得多。德國藥房每年光是非處方止痛藥的總銷售額就達5億歐元。此外,還有醫生開的大量處方藥。比如,治療偏頭痛的處方藥銷量就在十年內增長了近60%,醫生開強效阿片類止痛藥芬太尼的次數在2000年到2010年間也翻了不止三倍,盡管3/4的患者并非這種藥本來的主要應用人群——忍受腫瘤相關疼痛的癌癥患者。


在埃森的自然療法診所,醫生并不會絕對放棄傳統的止痛藥。“就在第一晚,我的偏頭痛就發作了。”芬曼斯回憶道,“醫生最開始給了我抹在額頭上的薄荷油,讓我洗芥末足浴,吃柳樹皮和姜做的膠囊,然后給我開了帶局部麻醉劑的鼻噴霧,最后打了阿司匹林點滴。那之后,我的情況一天天改善了。”她對這家醫院最初的疑慮很快消散了。
每年在埃森自然療法診所接受治療的1300位病人中,有一半都是因為無法緩解的慢性疼痛而來。“止痛藥是抗癌治療和急救醫學的福音,比如應用在骨折時或手術后。”多波斯說,“但是,慢性疼痛不在此列。用治療急性疼痛的方式來治療慢性疼痛,比如不斷加量的藥片和針劑,根本沒有必要。我們的整合醫學嘗試通過專門的治療同時觸及患者的身體和心理,而不是將它們割裂開來看待。”
嚴肅的自然療法遠非彩色包裝、大多劑量太低的銀杏糖衣藥丸、啤酒花片劑或向日葵滴劑,盡管它們常常出現在藥店帶有“自然”標簽的貨架上。這些商品中只有一小部分真正有用。現代自然療法除了植物有效成分,還包括專業按摩、冷熱療法、傳統中醫和印度醫學、瑜伽、放松技巧、注意力訓練、饑餓療法和無肉的全價值飲食(一種傾向于選擇新鮮和未經加工的食物以及全麥產品的飲食理念)。這些療法的科學基礎是穩固的。研究者們分析了數百年的寶貴經驗,一再提出這樣的問題:這種方法有效嗎?比其他方法更有效嗎?為何它會有效?
從2013到2018年,多波斯的醫生同事們和附屬研究科室的專家們在知名專業雜志上發表了200來篇文章,其中疼痛主題的就有70篇。一些方法的治療結果令人吃驚:比如,對頸部疼痛的病人拔罐,在兩周半內的五次治療后,病人的疼痛減輕了約一半,療效平均持續九個月。研究者對此的解釋是:組織供血增加,肌肉更加放松。或者關于對膝關節磨損患者應用水蛭療法的研究:一周之后,疼痛減輕60%到70%,而且可以持續長達半年。對此的解釋是,水蛭在吸血時會將30種高效止痛物質注入人體。或是瑜伽對頸部疼痛的療效:在八個星期的治療后,受試者的疼痛感減輕了近60%,一年后,40%的受試者感覺比起治療開始時疼痛減半。
也是因為結果具有說服力,目前,對于現代醫學和自然療法相結合的治療方式,德國幾乎所有法定醫保和大部分私人醫保機構都能報銷兩周的住院治療費。自然療法在病人中的接受度很高:貝塔斯曼基金會的一項問卷調查表明,2/3的德國人已經嘗試過自然療法,慢性疼痛患者尤其寄希望于此,因為止痛藥的副作用很大,比如會造成肝腎損害、腸出血或胃潰瘍。
2018年7月,在埃森診所的底層,曾在礦山急救站工作了20年的前礦工瓦爾特·米勒了解到了自然療法的一個重要原則:強刺激,高療效。一周以來,米勒——這個長得像大樹、手指像老虎鉗的男人——每天像苦行僧一樣躺在一張“針刺墊”上。這是一張平坦的泡沫塑料墊,上面有成千上萬個塑料鋸齒。“一開始扎得很疼,但是那之后皮膚變暖,舒服的感覺不斷擴散,疼痛就減輕了。”他說。多年來,米勒一直在忍受劇烈背痛的折磨。做完脊柱融合術后,疼痛轉移到了腿部,他不得不每天吃很多種藥,來到埃森的診所前一次只能走50米,在1–10的疼痛強度階梯中處于最高級。而現在,在一周的完整療程之后,他已經能在公園散步400米,疼痛級別下調到了5。
治療原則其實很簡單:新的刺激讓身體不再聚焦于舊的疼痛,而這可以通過針刺墊、冰水、針灸或刮痧實現。刮痧時,治療師用一個物品刮涂抹著桉樹油膏的背部,直到這里變得通紅。這項治療能使組織血流量提升六倍。
在德國,大部分患者都將疼痛歸因于純粹的力學問題,比如磨損、狹窄、壓力。但一項針對背痛患者的研究表明,只有15%的病例能在X光片上找到具體的發病原因。“疼痛的機理十分復雜,我們還沒有完全弄清。它是受體、神經纖維、信使、脊髓和大腦之間的共同作用。”多波斯說。一個人感知到的疼痛的程度,取決于大腦信號有意識和無意識的評估,記憶和遺忘、壓力和放松、無助和信任——所有這些感覺都起著關鍵作用。
“慢性疼痛是習得的疼痛。形象地說:也許一種疼痛剛開始是一條羊腸小路,這種感知的信號路徑卻隨著時間流逝而不斷加固成了一條高速公路。”他說。現在,他的團隊試圖通過治療,減弱或清除這條道路上的脈沖。治療師通過大量方法刺激這個過程:溫和與強烈的刺激交替激發機體反應,運動、放松和冥想練習強化精神和身體,同時積累知識、調整飲食,以便為診所外的日常作好準備。“所有這些都會導向疼痛記憶的重寫,”多波斯說,“疼痛得以重新評估和感知。”
在診所停留期間的一個重要目標,就是打破常常持續多年的由疼痛、恐懼和無助構成的惡性循環。“我們知道,當患者感覺對疼痛無能為力時,就會感到絕望,而這會加劇疼痛。”主任醫師馬爾科·維爾納解釋道。因此,對于很多病人來說,第一步是找到走出惡性循環的方法。他和同事一起借助治療刺激身體,讓身體作出反應,比如血流增加、肌肉更放松、感染變得可逆、疼痛感知被改變。然后就是第二步,維爾納說:“病人很久以來第一次意識到,他的疼痛真的減輕了。然后他會重拾希望,開始為自己做些什么。”
在此過程中,病人從一開始就要對自己負責。這里不會承諾能有一種讓癥狀消失的藥片,或是一位短期內治愈疾病的醫生。埃森的專家們更多地是寄希望于自助和自我效能感。“我們知道:壓力、讓人感到壓力的生活環境、多肉飲食等都會提升身體的炎癥參數。”心身醫學治療師和瑜伽老師安娜·保羅說,“在這里,我們會很具體地告訴病人,他們可以自己做些什么來改善各種狀況。”專家們致力于傳達希望,而不是絕望。這樣,病人們學會了新技能: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植入短期冥想,如何通過注意力訓練更早地認識到自己的抗壓極限,或是如何健康地烹飪素食,自制美味的面包涂抹醬。

1.冷水療法:該療法依靠15攝氏度的冷水對身體的“閃電鑄造”力量。2.卷心菜的療愈力:一位女病人疼痛的手腕被濕潤的卷心菜葉12 包裹起來。
埃森的治療師們不是只關注患病部位,比如破損的關節或血中的感染值。“我們更愿意問:如何能讓病人變得更強壯?”心身醫學治療師保羅說,“病人能從我們這兒學到什么帶回家自己應用?”為此,需要喚醒病人改變自己的興趣。多波斯有時候會在和病人談話時清楚地指出:“如果您想減輕疼痛,就必須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這掌握在您自己手中。”
加布里勒·巴蘭蒂斯的例子證明了,能在家應用學到的方法,實現自助,有多重要。這位兒科護士得類風濕性關節炎42年了,手、手腕、肩膀和膝蓋的疼痛陣陣襲來,她手中的東西常常滑落——她是如此虛弱,疼痛如此劇烈。她幾乎無法爬樓梯,晚上常常失眠。她就這樣生活了幾十年,用了無數的止痛藥和腎上腺皮質激素可的松,手指關節已經僵硬。“最糟糕的時候,我坐在沙發椅上邊哭邊注射止痛劑。”她說。

四年前,她在埃森自然療法診所接受治療兩周,得知肉中含有引發炎癥的物質——花生四烯酸,也了解到了植物營養對于疼痛病人來說是怎樣大有裨益。還在診所時,她在進行禁食和飲食調整后就感覺身體好多了。回家后,她堅定地執行無肉、無甜食、無草莓的飲食規定。如果和家人一起燒烤,她會將填充了新鮮奶酪的柿子椒、魚或蝦放上烤架。四年來,她不再需要吃止痛藥。她還是很喜歡為家人烹飪肉食,比如燉牛肉和肉卷。“我很享受做飯,但放棄了吃很多東西。如果疼痛復發,代價太高了。”巴蘭蒂斯說。
多波斯喜歡讓他的病人帶上美國分子生物學家和注意力訓練師喬·卡巴金的話回家:“想象一下,您做了一把降落傘。如果您突然從飛機上掉下來,您只需拉動開傘索,打開降落傘。但如果您這時才開始編織降落傘,就為時晚矣。”
偏頭痛患者芬曼斯記住了他的建議,并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這些方法,把自己武裝起來,積極面對生活的不如意。她的處方是:早上安排15分鐘的放松練習,白天多次進行短時間的呼吸冥想或是她最愛的瑜伽練習——背部伸展式。面對壓力時,她會有意識地想象自己正處于“安靜和力量之所”,比如坐在愛爾蘭海灣的一張長椅上遠眺海洋美景。她也不再疲于奔命,“我不再像以前那樣同時做三件事。”她說。在診所中,她明白了,一直以來,她都太過苛求自己,因為父母離婚后,她必須強大,之后她作為單親媽媽也必須堅強。“我總是承受了太多,沒有很好地照顧自己。而現在,我知道了,我不必這樣。”一年來,芬曼斯不再吃藥,偏頭痛也沒再復發。

[編譯自德國《明星》]
編輯:周丹丹
成千上萬個塑料針刺激疼痛區域,但不會刺穿皮膚。在最初的輕微疼痛之后,會有種溫暖的感覺。這種墊子的效果可能是通過增加血流和刺激神經細胞實現的。它對頸部和背部疼痛有效。
專家推薦,每周至少要拿出兩個半小時讓身體活躍起來。運動能降低血壓和壓力水平,提升人們對疼痛的耐受力。據研究,頭痛患者通過定期慢跑可以讓頭痛發作減少1/5到一半。
飲食影響炎癥,素食能控制風濕性關節炎的癥狀。肉類含有花生四烯酸,會被身體分解為促進炎癥發生的物質。素食不止有減痛的作用,含有更多植物油和果蔬的飲食方式還對身體有其他好處。
治療師用一個圓形的刮刀刮病人的背。這會導致輕微出血,皮膚有幾天會變得通紅。迄今只有零星的科學研究論證了其有效性:刮痧似乎能幫助治療背部和頸部問題、偏頭痛和緊張性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