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爾·萊比迪 帕斯卡爾·桑蒂

有生就有死。死亡這一神秘而又禁忌的話題一直吸引著我們,不過,大家各有各的看法,這主要與個人的文化宗教背景有關。根據天主教傳統,人們要在每年11月2日祭奠死者。在法國等歐洲國家,人們有到墓地獻花的習俗,他們有時也會在家中點一支蠟燭以追思逝去的親友。在危地馬拉等拉丁美洲國家,紀念死者的節日相當熱鬧,在人們前往墓地的路上甚至有街頭樂隊伴奏。
人們把對“死”這一概念的解釋,依托在了生死關系上。《拉魯斯詞典》是這樣定義死亡的:“生命體(器官、個體、組織、細胞)喪失生命跡象,生命終止。”也就是說,生命的終結就是死亡。索邦大學的神經學家本杰明·羅奧對此提出質疑:“我們當然可以將生命的終結視作死亡,但我們又該如何定義生命呢?是不是必須有意識才算活著?還是說有大腦活動?有心跳?定義死亡實質上就是在定義生命,但這樣深究下去,我們最后只會陷入觀念的死胡同。這也是為什么我們有必要給出法律上的死亡定義。”
死亡意味著生命體征的喪失,也就是心臟停止跳動和停止呼吸,這種觀念一直延續到了上世紀50年代初。1952年,丹麥醫生比約恩·易卜生發明了呼吸機,為重癥監護室的問世鋪平了道路,從而使人類在醫學上邁進了一大步。他的發明也改變了人們對死亡的認知,自此以后,關于死亡定義的爭議就沒斷過。1959年,法國醫生莫里斯·古隆和皮埃爾·莫拉雷共同提出了“深度昏迷”的概念,也就是“腦死亡”。1968年,哈佛大學醫學院特設委員會進一步解釋了這一概念。自此以后,腦死亡取代心臟停搏,成為衡量個體死亡的新標準。
許多國家都采用了這一標準。1968年,法國在法律上認可了腦死亡。2012年,世界衛生組織對死亡作出如下定義:“一個人永久喪失意識,并且腦干喪失一切功能。”長久以來,日本對腦死亡都有異議,日本的傳統觀念一向認為心臟不再跳動了,才意味著死亡。直到1997年,日本官方才承認腦死亡意味著生命的終點,日本人的觀念也開始逐漸發生變化,但日本醫學界受神道教影響,還是反對器官移植。
《法國公共衛生法》對如何界定一個人死亡有著細致嚴苛的規定:一個人長期沒有心臟跳動和呼吸跡象,且經醫學鑒定,完全喪失意識,完全失去運動機能,完全沒有腦干反射(比方說瞳孔對強光沒有反應),才能被界定為死亡。史蒂文·勞雷斯是比利時列日大學的神經學家,他牽頭的研究團隊專門研究昏迷。他在專著《了不起的大腦》中寫道:“病人病逝一般有兩種情形,一種是心臟和肺不可逆轉地停止運轉,大多數人最終都如此,另一種則是大腦停止工作。”
“一個人沒了心跳和呼吸,醫生下一步要確認他有沒有殘留的知覺,他們會采取按壓胸骨或甲床之類的方式看他有沒有痛感。醫生還要確認這個人是否還有腦干反射,可以用一滴生理鹽水刺激角膜,也可以用強光照射視網膜。這幾重檢查總共也就需要幾分鐘時間。”一個人大腦停止運轉后,還要確認這是否是不可逆的。有兩種檢測方法:一種是做兩次腦電圖觀測,一次30分鐘,中間間隔4小時,兩次結果波形都是平的說明不可逆;另一種是做腦血管造影,若結果為腦循環停止,也就是大腦供血中斷,說明不可逆。醫生如此確認腦死亡后,才會簽署死亡證明。
死亡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關閉按鈕”,因為人死亡后還會有一些殘余的生命體征,舉個例子,人去世后幾個小時,頭發、皮膚和指甲等還在生長。桑松地區醫院中心的研究員雷吉斯·奧布里表示:“我們可以負責任地說,人并不是一下子死掉的。各個器官停止工作的時間是不一樣的。”人沒有心跳以后,大腦活動還會維持十幾分鐘。
柏林夏里特醫學院的神經學家揚斯·德萊爾深入研究了這一過程,并將成果發表在了2018年3月的《神經學年報》上。他將電極放在了被觀測者的顱內,跟蹤他們的腦電活動。德萊爾解釋道:“我們征得九位患者家屬的同意,對患者生命的最后時刻進行了記錄。他們多患有腦部腫瘤等重大疾病,他們心搏驟停后,身體會由于缺氧而自動進入節能模式。”神經細胞憑借著體內殘余的氧氣,還能撐一小會兒,在此期間,細胞尚未受到損傷。不過,二到五分鐘后,氧氣耗盡,神經細胞將停止釋放神經脈沖,并開始釋放鉀離子和谷氨酸,這種有害的生化反應會引發大范圍的去極化浪潮,將人帶向死亡。
短短幾分鐘,去極化浪潮就會波及整個大腦,但我們能否停下這場災難?“如果能快速解決供氧問題,去極化是可逆的,但發展到某個點以后,就不可逆了。”德萊爾解釋道。斯坦福大學醫學院的生物學家詹姆斯·費雷爾在2018年8月的《科學》雜志上發表過一篇文章,提出中風(細胞收到某一信號,啟動自我毀滅的過程)的擴散和浪潮類似,他還將這一過程比作“死亡的多米諾骨牌”以及“球場的人浪”。
人臨終之前往往會釋放一些信號,主要是為了減輕自身離世的痛苦。
另一個科研團隊將目光瞄準了體長只有一毫米的秀麗隱桿線蟲。蘭卡斯特大學的生物學家亞歷山大·貝內德托是該團隊的成員,他解釋道:“我的想法是回到生命最基本的形態,近距離觀察死亡前到底發生了什么。”在維康基金會的資助下,團隊順利完成了一項課題,并將成果發表在了2018年8月的《細胞通訊》上,貝內德托是合著者。
貝內德托借助紫外線和顯微鏡觀察線蟲的死亡,這一過程通過藍色熒光的浪潮清晰地表現了出來。他在文章中寫道:“藍色熒光不可逆地從前腸擴散到了直腸,速度為40微米/秒。生化反應勢不可擋,死亡快速地以鈣化的形式,從一個細胞擴散到周邊細胞。”實驗過程中,研究人員會將線蟲暴露在某種化學物質下,線蟲會在15到20分鐘內被殺死,他們會用視頻記錄下熒光變化以及肌細胞和神經細胞的活動。
貝內德托等研究者如今正在就一項假說展開研究,也就是上述的藍色死亡浪潮能否被推遲,方法是找到神經系統中對應的基因并將其滅活。貝內德托表示:“我們此舉是希望為器官移植多爭取幾分鐘,為等待健康器官的病人多添一線希望。”死亡的具體時間依舊是個謎,這一謎題無疑具有重要意義,對宗教尤為如此,因為死亡在每個宗教中都有獨特含義。
華盛頓大學彼得·諾貝爾牽頭的團隊2016年的一項研究發現,生物死亡時,絕大多數基因會跟著死去,但也有例外,斑馬魚的十幾種基因以及老鼠的二十幾種基因在個體死亡后,還可以維持48小時的活性。研究團隊通過檢測信使核糖核酸的數量獲得了上述信息。所謂的信使核糖核酸是一種復制了DNA遺傳信息的中介,可以指導蛋白質的合成。下一步,他們將嘗試追蹤人類的信使核糖核酸,一旦成功就有望將成果應用在器官捐獻上。此外,信使核糖核酸還可以幫助人們獲悉死者的死亡時間,能為法醫還原死亡現場提供不小的幫助。
耶魯大學的幾位研究員研究了30多頭豬死亡后數小時的神經細胞活動情況。他們刊登在《自然》雜志上的文章稱:“血液循環停止以后,神經細胞的衰亡是一個相對漫長的過程,并非瞬間完成。”但他們一再強調:“沒有發現任何腦電活動的跡象,這說明它們沒有知覺,也沒有感覺。”并且,心電圖的波形是平的,這也是沒有知覺的證明。不過,巴斯德研究所感覺和記憶團隊的負責人皮埃爾·勒多則表示:“沒錯,這項研究遠不能證明我們可以讓死亡的大腦死而復生,但它確實讓我們對器官捐獻是否道德產生了懷疑。”
前面說的都是死亡的過程,其實,死亡前的瀕死期也很值得研究。普蒂埃·薩爾貝特里耶爾醫院的安寧療護科主任米歇爾·蘇桑就說:“人臨終之前往往會釋放一些信號,主要是為了減輕自身離世的痛苦。”醫生也發現,人在彌留之際,有時候會追憶生日或婚禮的場景,而后安詳離去。列日醫科教學及醫療中心的安寧療護科主任瑪麗·費蒙維勒稱:“重癥患者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往往非常平靜。他們仿佛得到了大自然的幫助,突然懂得了如何放下一切,找回平靜。”奧布里總結道:“生命的最后時刻往往是相對平和的,因為將死之人可以調動自己的情感和精神力量,讓自己安詳離世。”
[編譯自法國《世界報》]
編輯:侯寅

1.第一個瞬間:神經細胞因為缺氧進入節能模式,此刻,人體受外界壓力釋放的神經脈沖速度為50微米/秒。

2.第二個瞬間:借助透照法,我們觀察到了最后的閃光。透照法利用的是組織的透明性。活躍的神經細胞,光是不容易透過去的。

3.第三個瞬間:腦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