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威爾遜

2020年,在新冠疫情最嚴峻的時候,一名87歲的加州男性被推進了菲尼克斯城外的一間手術室,當時,全美上下正在經歷一場醫療秩序的重塑。
這間手術室隸屬于阿爾科生命延續基金,位于亞利桑那州斯科茨代爾市機場附近的一處工業園區內。這名男性的身上覆蓋著干冰,即將被送去“冷凍”,也就是被保存在極低溫下,以期有朝一日,也許是數十年后,也許是幾個世紀后,可以延續生命。
從莫斯科到菲尼克斯,從中國到澳大利亞農村,人體冷凍行業的幾大公司紛紛表示,疫情讓人們開始關注這個行業。長期以來,不管是醫療還是法律機構,都對人體冷凍持懷疑態度,甚至是充滿敵意,認為人體冷凍是偽科學或者干脆就是騙人的。
由于疫情,阿爾科停止給人體的所有部位注射用來阻止冷凍傷害的保護藥劑。于1972年進入人體冷凍行業的阿爾科在2020年更新了規定——只為冷凍人的大腦注射醫學級冷凍保護液。這意味著冷凍人脖子以下的部分完全得不到保護,當冷凍人被保存在零下196℃充滿液氮的鋁筒內時,細胞間形成的冰晶會把細胞膜扎得千瘡百孔。
阿爾科前總裁麥克斯·摩爾說,未來,科學家應該能夠修復“直接冷凍”造成的傷害。摩爾說:“我其實不是很明白為什么有人想要保存自己衰老的身體。未來重新再造一個身體可能更容易些。”他在一次視頻會議中指著自己的頭說:“對我來說,真正重要的東西在這里。我的性格特征和記憶都在這里,其余的都可以替換。”
人體冷凍的支持者認為,死亡是一個逐漸衰退的過程,而不僅僅是心臟停止跳動的那一刻,因此,可以通過快速干預將生命“定格”,讓低溫保存變成駛向未來的救護車。
他們也承認,未來的科學不一定真能復活冷凍的身體,但他們終究還是抱有一絲希望,認為這總比徹底歸于塵土要好。
疫情讓人們更加接近死亡,愿意花20萬美元進行人體冷凍的人也多了。“也許是疫情讓人們認識到生命才是最寶貴的財富。”俄羅斯人體冷凍公司總經理瓦列麗婭·烏達洛娃說,“他們想要投資自己的未來了。”近一段時間,該公司和阿爾科都收到了大量關于人體冷凍的咨詢。
人體冷凍技術問世50多年來,全世界約有500人被冷凍,其中絕大多數在美國。
截至本文成稿時,美國人體冷凍研究所共有206個冷凍人,阿爾科保存的冷凍人或腦神經系統有182個,年齡從2歲到101歲不等。俄羅斯人體冷凍公司約有80個冷凍人,其他小型機構也保存著一些。
中國本土的第一位冷凍人出現在2017年。中國銀豐生命科學研究院現有十位冷凍人。銀豐臨床服務中心主任阿倫·德雷克是阿爾科的臨床響應組組長,七年前來到中國,他說阿爾科花了三倍的時間才達到銀豐現在的規模。
銀豐的定價和阿爾科一樣,都是業內最高的,冷凍人體為20萬美元,冷凍腦神經為8萬美元。
到目前為止,阿爾科有1385名來自全球34個國家的簽約客戶,銀豐現有60名客戶,俄羅斯人體冷凍公司有來自20個國家的400名客戶。
德雷克說:“銀豐很可能超過美國的人體冷凍公司,而且銀豐確實有這個實力。”
中國可能會主導人體冷凍行業,并不僅僅是因為中國有14億人口,更重要的是其對人體冷凍的態度。銀豐是唯一一家被主流研究人員接納的人體冷凍機構,而不是被邊緣化。德雷克說:“銀豐很好地融入了醫療體系,也和研究機構及高校有合作。”


冷凍人被保存在零下196℃充滿液氮的鋁筒內。
人體冷凍在俄羅斯的處境與在中國相去甚遠。俄羅斯科學院反偽科學委員會主席葉甫根尼·亞歷山德羅夫認為,人體冷凍是“徹頭徹尾的商業行為,沒有一點科學依據”。
美國低溫生物學協會致力于研究低溫對體外受精等技術所用的活體組織的影響。但該協會在上世紀80年代通過了一項規定,威脅任何“參與以未來復活為目的而冷凍死亡人員”的會員,都將被開除。
協會前會長亞瑟·羅偉曾寫道:“認為冷凍的人體可以解凍復蘇就和相信能把漢堡變回牛一樣荒唐。”另一位前會長說:“人體冷凍更像是欺詐,而非信仰或科學。”
不過,該協會的態度已經有所緩和,盡管它仍認為人體冷凍“是一種投機或期盼,并不算是科學”,但它不再禁止會員參與其中了。
摩爾說,與五年前相比,醫療和科學機構對人體冷凍的敵意已有所降低,之前阿爾科的快速響應組經常會和這些機構發生沖突。他說:“最常見的情況是,我們試圖給醫院的工作人員解釋我們的工作,但對方會說‘你們要干什么?在我們這里你們想都別想’,然后阻止我們進去。所以,我們通常只能在外面等,這就會耽誤時間,影響我們的工作。但現在,這種狀況不會發生了。很多人可能都看過科學頻道的紀錄片,對人體冷凍有了一些了解。有些人還會表示,這聽起來‘很神奇’,自己從來沒有見過。”
彼得·索拉基德曾是埃克森美孚的銷售主管,如今是澳大利亞剛成立的南方人體冷凍公司的創始人。索拉基德說,澳大利亞“對新事物非常包容”,他對此非常感激。“我覺得,在澳大利亞,人體冷凍應該會被接納。”他說,“衛生部門的態度很積極,幫了我們不少忙。”
銀豐和其他人體冷凍機構之間最大的差別在于,即便病人在去世前沒有表達相關意愿,銀豐也愿意對其進行冷凍操作。
但在西方國家,這會被視為重要的倫理問題。因為對一些人來說,他們也許在去世前已經坦然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卻在幾十年或幾個世紀后在實驗室中被喚醒,這無異于一個沉重的打擊。
“我們不接受第三方的申請。如果有人打來電話說‘弗雷德叔叔快不行了,我想將他冷凍起來’,我們會問一系列的問題,但即便如此,我們也不一定同意。”摩爾說,“有沒有證據能表明弗雷德叔叔對人體冷凍感興趣?如果沒有,我們就不會接受這樣的申請。家里有沒有人非常反對人體冷凍?我們可不想因此惹上官司。”
美國人不管大事小事都喜歡通過打官司來解決,這讓人體冷凍公司步履維艱。而且,確實曾有客戶的親屬提起訴訟,試圖阻止花費不菲的冷凍程序。
“會有親屬認為,反正人都已經不在了,就不用再考慮逝者的生前意愿了,他們可以直接拿走逝者的錢了。”摩爾說,“真的經常有人這么做,還挺令人吃驚的。”
曾有一位客戶的親屬沒有通知阿爾科這位客戶去世的消息,直接將其尸體進行了防腐處理并埋葬在了歐洲。等阿爾科發現時,已經過去一年了。阿爾科對當時簽署的合同進行了確認,合同上寫著,無論時間過去多久,這位客戶都希望能被冷凍,于是公司申請了法庭命令,將尸體運回了亞利桑那州。
德雷克說,這和東方文化真的不同。“在中國,作決定的主要是家庭成員,就像他們會在醫院決定要給病人采取何種治療手段一樣。假設爺爺得了癌癥,他的家人可能都不會告訴他得的是什么病,而會直接決定怎么繼續治療。所以,家人們可能會一起決定要把爺爺冷凍起來,但真正將經歷這件事的人卻沒有參與其中。”
烏達洛娃說,俄羅斯的觀念介于中國和西方之間。只要能提供兩個證人,那么在去世前沒留下任何書面證據的人也可以被冷凍。
這也許可以解釋為什么俄羅斯與西方國家的冷凍人存在較大的性別差異。在阿爾科的冷凍人中,男性和女性的比例是3比1;在澳大利亞,男性占比遠高于女性;但在俄羅斯人體冷凍公司的冷凍人中,男女基本各占一半。
烏達洛娃解釋道:“這和俄羅斯的文化有關系。我們的客戶大部分是男性,但他們通常會先申請冷凍自己的母親,因為俄羅斯男性都是由母親一手帶大的。”她說,等這些男性客戶也被冷凍后,男性占比就會提高。
和俄羅斯人一樣,中國人也想和自己的母親一起踏上新的旅程,并對美國男性想要獨自步入未來表示不理解。德雷克說:“在美國,也有同家人一起來登記的客戶,但多數還是自己來的。中國人或許不太能接受這種做法。在中國,目前已接受的申請都是親屬為即將去世的家人登記的。”
此外,美國還有越來越多的人花費數萬美元冷凍自己的寵物,具體金額取決于寵物的大小。“如果是冷凍馬,那就和冷凍貓的大腦完全是兩碼事。”摩爾說,“我們現在收到的冷凍寵物的申請比人體的都多。冷凍狗還好說,但冷凍貓就有點麻煩了,因為動物越小,血管越細。”
俄羅斯人體冷凍公司目前也冷凍著貓、狗,還有五只倉鼠、兩只兔子和一只毛絲鼠。
為了讓人們在未來解凍后能盡快恢復正常生活,很多人體冷凍公司也會保存一些客戶的紀念品、“記憶書”和光盤,以幫助他們重拾記憶或供他們在懷念過去時翻看。阿爾科用堪薩斯州的一處鹽礦來儲存這些東西,目前還在考慮成立個人基金,以負擔客戶解凍后的生活費用。
[編譯自美國《紐約時報》]
編輯:馬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