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秋·克拉克

空蕩蕩的直播間,兩個人正舉著香檳促膝長談。他們是英國知名編劇丹尼斯·波特和主持人梅爾文·布萊格。一個月前,波特被告知自己已是癌癥晚期,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桌上,香檳瓶旁放著一只小酒壺,里面裝的并非威士忌,而是嗎啡。采訪過程中,波特不時需要喝上幾口以緩解胰腺癌帶來的劇痛。他們聊了很久,直到藥物讓波特變得口齒不清。
那是1994年春天。彼時的英國,沒有人愿意公開談論癌癥,更別提在黃金時段的電視節目上討論病痛的細節了。但波特總能震驚觀眾。之前,他通過作品引發觀眾的深思;這次,他選擇電視直播的方式,向觀眾展示自己病入膏肓的身體。
當時我22歲,剛畢業,對未來的新生活充滿期待,自然也對談論死亡的節目沒多少興趣。但爸爸堅持讓我同他一起看。他說,不看的話,將來一定會后悔。于是,我和他一起坐到了電視機前。我試圖掩飾自己對這個話題感到的不適,特別是波特赤裸裸地談論起對藥物的依賴時。
那是波特最后一次公開露面,兩個月后他就去世了。如果要說那晚他在電視上向觀眾傳遞了什么,我想,與其說是死亡,倒不如說是活著。近在咫尺的死亡和來日無多的生命,反倒令波特像孩子一樣活在了當下。
“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現在。這種活在當下的感覺以一種近乎反常的方式變得生動起來,我竟然感到異常安寧?!闭劦竭@種矛盾的感覺時,他不禁嘴角上揚,“就在上周,我于寫作間隙不經意望向窗外。外面的花兒開得可真好,每一朵都潔白無瑕、雅致奪目,我仿佛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它們。事情似乎變得比以往更瑣碎,卻也更重要了。當然,瑣碎和重要之間的界限并不重要,活在當下的感覺才是最奇妙的?!?/p>
那一瞬間,我仿佛找到了打開永恒幸福之門的鑰匙:用孩子的情感去體驗世界——活在當下,而非未來,更不是某個悲傷的過往。的確,生活中無處不在的焦慮有時會讓人將“活在當下”忘得一干二凈,就像波特說的那樣,“人類是唯一知道自己會死的生物,但這并不妨礙他們繼續還房貸、工作或搬家,仿佛生命永遠都不會消逝?!?/p>
今年是波特去世后的第28個年頭,新冠病毒肆虐全球、掠奪生命,但波特看到的那些花兒依舊綻放。盡管人們不得不在焦慮中熬過一個又一個居家隔離的日子,但又怎能不被蘋果樹、李子樹和櫻桃樹枝頭綻放的花朵所震撼呢?它們恣意盛開,仿佛是對病毒的無言反抗。
當世界各地都為每天新增的確診和死亡人數惶惶不安時,探討死亡或許有些不合時宜甚至令人生厭。畢竟,沒有什么能比一場大流行病更能證明生命的脆弱了。曾幾何時,我們都覺得自己不會是倒霉的那一個,可面對新冠,我們很難再有這種奢侈的自信了。死亡這個禁忌話題被推到了舞臺中央。沒有人敢說自己無堅不摧。

本文作者克拉克是一名緩和醫療專家。
正因如此,我們才更應該反思這個令人本能地想要回避的話題。作為英國國家醫療服務體系中一名從事緩和醫療的醫生,面對死亡是我日常工作的一部分。但我想說,即便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終點,你依舊可以選擇讓生命充滿光明,而非墮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我的工作是用自己的醫學知識幫助那些末期病人走好生命的最后一程,帶著尊嚴在舒適中離去。疫情前,我在一家臨終關懷機構工作。提到臨終關懷機構,大多數人會覺得恐懼。在患者看來,踏進機構大門,等待他們的便只有無邊無際的痛苦了。但他們錯了。
我任職的機構“凱瑟琳之家”坐落于牛津郡郊外。那是個風景宜人的地方,每個房間都裝著天窗和法式落地窗,以確保屋內灑滿陽光。從玻璃窗向外看,花園和橡樹叢映入眼簾。金翅雀在其間漫游,還有一只天不怕地不怕的胖野雞,動輒便會溜到房間里散步。那里還配備了溫泉浴和按摩中心。患者可以體驗藝術治療,還能品嘗自制的沙冰。飲品車上永遠擺著可口的罐頭和上等的美酒,畢竟,雪莉酒有時才是最好的止痛劑。我們還設計了“約會夜”,悄悄抱來一些小寵物,換著花樣給患者驚喜。
簡而言之,臨終關懷機構在意的是生命的品質,提供的是善意和溫暖。在這里工作,令我印象最深的不是死亡,而是純粹的生活。這么說或許有些矛盾,但生命中那些真正重要的東西,比如勇氣、同情和愛,都以最精煉的方式在這里上演。因此,我不想用“沮喪”來形容自己的工作,恰恰相反,它比我知道的任何醫療模式都更鼓舞人心。我覺得身邊的患者真的很了不起。雖然必須面對生命即將消逝的既成事實,他們卻依然能夠帶著愛繼續生活。
約翰·卡伯里就是其中一位了不起的患者。他94歲高齡,做過氣管造口術(癌癥引發了氣道梗阻,醫生不得不切開頸部幫他呼吸)。即便如此,約翰每次都堅持騎自行車去看腫瘤醫生,哪怕路上摔倒也不介意。會診醫生告訴我:“我們很高興能為這位94歲的老先生看病。他可真厲害,來這兒的路上,他騎著自行車被大風吹倒了,但他撣撣衣服,跟沒事一樣繼續騎了過來?!?/p>
第一次見約翰是在他住進我們機構的第二天清晨。聽說,前一晚他頸部腫瘤大出血,大家都以為他挺不過去了。去病房的路上,我一直擔心自己來得太晚。門口站著一位牧師,他一身黑衣,雙手緊握,低垂著頭站在緊閉的房門前,看上去正在虔誠地祈禱。
“不,不,瑞秋,”同事正巧從我身邊經過,“不是你想的那樣,這只是一個儀式。昨晚出現那種狀況后,我們覺得有必要提前準備好。”
我松了一口氣,決定先將約翰交由神職人員照顧。幾個鐘頭后,我查完房,打算再去看看那位剛從死亡邊緣回來的老先生?;蛟S,他現在還沒有完全恢復意識。
令我吃驚的是,約翰筆直地坐在床上。他看起來精神抖擻,只是有點不高興罷了。他雙眼打量著我,目光像小鳥一樣明亮清澈。因為沒法說話,他只能氣呼呼地比劃著,感覺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用紙筆寫下來?;蛟S,他要留下自己最后的心愿,和最親密的人分享。
等看清他潦草的筆跡時,我知道自己猜錯了。紙上是幾個大寫的單詞——“威士忌在哪兒?”原來,約翰知道我們這里有飲品車,昨晚一直計劃著要在睡前小酌一杯,沒想到發生了可怕的大出血。沒喝成酒,他很不開心。
沒有人能否認約翰的活力,他根本不是一個在死亡邊緣徘徊的老人?!凹热贿@樣,作為補償,今天午餐時我們就給您把酒送來,好不好?”我問他。
他頓時開心起來,手指摸著下巴,又仔細想了一小會兒,這才在紙上寫下自己的選擇:“要紅杜松子酒和檸檬水?!?/p>
看到約翰像老頑童一樣揚起眉毛,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沒錯,在臨終關懷機構,一杯19世紀的雞尾酒救不了命,卻無疑能令人幸福?!胺判陌?。”我對他說。一個鐘頭后,約翰如愿以償,坐在床上用吸管喝著加了安格拉斯苦精的杜松子酒。

卡伯里正在寫日記。b/ggJEYt6aY3idMoRZ6qm9PnjdbKo2H/efYPOdkBMi8=
盡管外科醫生擔心會發生二次大出血,我們還是為約翰重新安裝了氣管造口發音閥。很快,我們就聽到了他迷人的沙啞嗓音,是馬龍·白蘭度和鮑勃·迪倫那種類型。他開始飛快地在筆記本上作記錄。沒多久,他就知道了這里每個人的名字。令我慚愧的是,他甚至知道幾位我都不認識的保潔員的姓名。
有時,我會坐在約翰身邊,聽他分享人生哲學。我送了一本亮紫色軟皮筆記本給他,方便他記錄生活中的智慧。他笑著說,年齡越大,生活反而越簡單了。說到他的人生哲學,概括起來就是三個字——“傳遞愛”。他說:“這才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將心中的愛傳遞出去?!?/p>
約翰去世前同意我分享他的故事和照片,讓更多的人了解他人生的最后旅途。他希望傳達的是,絕癥改變了一切,但又什么都沒改變。確診前,約翰93歲,知道自己會死,但不清楚具體時間;確診后,他依然93歲,知道自己會死,依舊不清楚具體時間。生命中那些原本愛著的,他依舊在愛,只是如今愛得更專注、更熱切了。真要說絕癥帶來了什么,那便是緊迫感,讓人抓緊每分每秒去體會美好生活的緊迫感。
這其中最難能可貴的是約翰直面死亡的能力。他在最壞的處境中找到了最好的自己,或許這就是生命的韌性。提前思考死亡最大的好處在于,一旦發生最壞的情況,你已病入膏肓,你和你的家人都不會慌亂盲目。否則,當你突然病倒甚至需要進重癥監護室時,你的家人卻對你希望接受何種程度的醫學干預一無所知。
醫生經常會說“生前預囑”,指的就是在尚未遭遇危及生命的疾病時,提前確定好你希望得到何種程度的治療。面對疫情,生前預囑無疑相當必要,但也無需處理得過于凝重。一起喝杯茶,或許你便會了解父母和配偶面對絕癥時希望選擇的治療方式。是心肺復蘇術、呼吸機、重癥監護,還是這些都不想要,不接受插管,甚至不住院,只留在自己家中安心度過最后的時光?如果說我在臨終關懷機構學到了什么,那就是探討死亡比想象中容易很多。
當然,還有一種痛苦,服用多少嗎啡都不會減輕,那就是在內心深處接受所愛之人的離世。悲傷有時會以一種野蠻的方式爆發出來。面對失去,有人痛哭,有人尖叫,有人用拳頭狠狠捶打墻壁,有人蜷縮在地上不知所措:這就是心碎。人生來就注定會死,這是任何美化都無法掩蓋的殘酷事實。
誠然,封閉內心,躲在自己營造的圍墻里不出去,這種做法無疑最安全、最理性,也無可厚非。可是,誰會想要那樣的生活?在英國詩人特德·休斯看來,那才是最愚蠢的,“最重要的衡量標準是看一個人付出了多少愛。因為愛,他們不再畏懼傷害,不再擔心暴露和羞辱。生命中最令人后悔的是沒有敞開心扉。”
我在臨終關懷機構的工作經歷印證了休斯的觀點。當一個人走到生命的盡頭時,愛才是最重要的。當死神即將奪走你的生命和你在人世間所做的一切時,你會明白,給你安慰的是人,不是嗎啡。
二戰期間,年輕的蘇格蘭醫生阿奇·科克倫在克里特島被俘,成了一名納粹戰俘營醫生。他曾在許多地方行過醫,后來成為了著名的流行病學家和循證醫學的奠基者??瓶藗愓f,之前在戰俘營的經歷讓他對人性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他在自傳中提到過一名奄奄一息的蘇聯戰俘。當時,戰俘們普遍營養不良,身邊能用的醫療物資更是接近于零。被德國士兵扔到病房后,那個蘇聯人一直在痛苦地尖叫,但科克倫手邊什么止痛藥都沒有。當時,病房已經擁擠不堪,病人們都在睡覺,科克倫只得把這個年輕人安置在自己的房間。他觀察,年輕人之所以叫得那樣痛苦,是因為患了急性肺炎。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改變了他的看法。

卡伯里和他床邊的一杯杜松子酒
“我手頭沒有嗎啡,只有一點阿司匹林,完全沒辦法止痛。我感到絕望。我聽不懂俄語,病房里其他人也不懂。最后,出于本能,我只能坐到他床邊,將他抱在懷里。就在那一瞬間,尖叫聲停止了。幾個小時后,他躺在我懷里平靜地走了。讓他尖叫的不是肺炎,而是孤獨?!?/p>
將那個垂死的年輕人擁在懷中的那一刻,科克倫開出了最管用的藥方,那就是來自他人的關懷。死亡降臨時,只要有人愿意帶著溫柔的善意向我們伸出手,再糟糕的狀況都會改善。在當下這場大流行病中,我們擁有的正是彼此。
[編譯自英國《星期日泰晤士報》]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