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貞
方 舟*
中西方都有幾千年的造園史,但作為“新型都市裝置”的城市公園卻遲至19世紀才在西方建立起來,并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之內遍布全球城市[1]。與服務于少數權貴的傳統園林不同,公共屬性從一開始就是城市公園建設的最顯著特征,因此從社會與文化視角來解讀城市與公園的關系、注重實現公園的社會服務功能一直受到歐美國家城市公園實踐與研究的重視[2-6]。中國城市公園建設起步晚于西方,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才開始在各級城市中逐步推廣,期間不斷融入我國優秀傳統造園手法,改革開放后又引進西方生態學、風景園林學等相關理論,并先后進行了園林城市、山水城市、生態城市等依托公園綠地的城市建設實踐,成就斐然。進入21世紀以來,如何處理城市生態環境與城市發展之間的矛盾顯得極為重要,急需探索新的發展范式,因此“公園城市”理念一經提出就引起了各方重視,對其理念[7-12]及實踐[13-18]的研究異常活躍。德國作為世界公園建設的先進國家之一,其城市公園的悠久歷史與鮮明特征一直以來在歐美地區備受矚目[19][20]154,但語言障礙導致的相關資料不足和“二戰”帶來的消極影響,使我國對其城市公園建設的相關研究較為匱乏。筆者在2016—2017年對慕尼黑的城市公園進行了較為深入的現場調研,親身感受到其完備的公園網絡設置、良好的公園環境營造和優質的公共服務供給,與“利用城市公園服務整個城市的健康、社會、經濟發展,融合自然與人的關系”的公園城市核心目標[21]十分契合,特別是在利用城市公園的公共屬性助力城市發展、提高城市競爭力方面提供了非常成功的經驗,可以被視為歐洲版“公園城市”的優秀范例,值得我國城市公園建設借鑒。
慕尼黑作為歐洲重要的藝術、建筑、文化和科學中心[22],城市公園建設一直在德國乃至歐洲處于領先地位,其發展主要經歷了4個時期(圖1)。

圖1 慕尼黑城市公園發展歷程(顏思婷繪)
1)早期——作為上層階級審美與教化民眾的休閑場所。18世紀末至19世紀末的近百年間,慕尼黑陸續向公眾開放了王宮花園(Hofgarten)和皇家狩獵場“鹿苑”(Hirschgarten),發起興建了德國第一個民眾園(Volkspark)——“英國花園”(Englischer Garten),拆除了中世紀城墻并將其遺址改建為城市公園和林蔭道,增建了老植物園(Old Botanical)、巴伐利亞公園(Bavarian Park),開放了特雷薩草坪(Theresienwiese)和寧芬堡宮花園(Schlosspark Nymphenburg)。這些前身為皇家園林的公園在席卷歐洲的革命浪潮和啟蒙思想的影響下,為了彰顯皇室“恩澤”和教化民眾陸續建設和開放,在客觀上為慕尼黑現代公園系統的建立奠定了基礎。
2)形成期——作為緩解階級矛盾與促進公共健康的游憩設施。20世紀初成立的“德國人民公園協會”(the German Association of Parks for People)宣布公園設計的原則不再是為上層市民散步休閑,而是滿足所有階層的需求、補償因工業和住宅建設導致的土地流失、緩解工人階級的生活壓力[23]。在此原則指導下興建的動物園(Tierpark)、新植物園(Botanischer Garten München-Nymphenburg)和路易·波德公園(Luitpoldpark)等,與早期的皇家園林一起構成了慕尼黑現代城市綠色基礎設施的基本框架,雖然城市中心區在“二戰”中遭受嚴重損毀,但戰后慕尼黑城市景觀的基本格局得到了嚴格的保留與重建,并延續至今。
3)發展期——作為改善城市環境與提高生活品質的開放空間。戰后重建和“經濟奇跡”使慕尼黑經歷了一波“受控制的城市蔓延”[20]31,但市政府迅速將城市建設的重心轉移到了提高內城生活品質:1975年出臺的“綠化議程”特別強調公共綠地和開放空間對城市的重要性,這一時期依托國際性體育賽事(奧林匹克運動會)和博覽會(園博會)創建了一系列有影響力的大型公園,例如奧林匹克公園(Olympiapark)、西園(Westpark)、奧斯特公園(OST Park)等,將其作為對城市快速、高密度發展的有效補償,夯實了慕尼黑城市公園系統的主體框架。
4)繁榮期——作為融合公共服務體系與保護自然資源的生態網絡。隨著21世紀的到來,“緊湊、城市和綠色”成為慕尼黑城市發展的主導思想,城市規劃建筑局在其發展報告“慕尼黑觀點”(Perspective Munich)[24]中,特別關注綠色基礎設施及公共開放空間的可達性、健康性和可持續性,將市內綠帶建設與保護自然資源放在同等重要的地位上。在此導則下,慕尼黑的公園建設集中于以下3個方面:(1)前大型公共服務設施場地的修復,如由廢棄飛機場改建的雷默公園(Riemer Park)、前美軍駐地改建的潘澤爾綠地(Panzerwiese)等;(2)重建整個區域的生態景觀,例如著名的“伊薩河計劃”(Isar Plan)將德意志博物館以南8km的河段進行了自然化改造,轉變為大型城市濱水景觀公園帶,成為吸引市民休閑娛樂的新亮點[25];(3)高質量有特色的城市公共空間建設,為了踐行“社會與生態要素并重”的建設思想,在市內選擇了10個區作為高質量城市發展“行動區”的試點,特別關注其混合功能、可達性及社會文化服務的提供,為完善新時期慕尼黑的城市發展戰略提供助推力。
作為蜚聲世界的大都市,慕尼黑遍布全域的公園及公共綠地網絡與城市緊密銜接,城市綠量持續提高——至2020年全市公共綠地面積達2 438hm2①,人均占有公共綠地15.6m2②。戰后嚴格保留的傳統城市肌理,以及半個多世紀以來城市規劃策略注重城市不同區域的平衡發展、延長綠道系統、更新現存公園以連接現有和新建的城市分區,完善了全域公園系統,為城市提供了均等、優質的公共空間和社會服務基礎網絡。
根據服務主體、服務半徑及服務內容,筆者將慕尼黑城市公園概括為以下3級:1)市級公園(City Park),服務于整座城市的全體市民,面積大多在幾十至數百公頃之間,并擁有優美的自然風貌和多樣的運動及文化設施,可充分滿足大眾多樣的公共活動需求,另外市內一些面積較小的公園因其歷史文化積淀深厚、具有國際聲譽,也劃歸為市級公園;2)社區公園(Community Park),一般服務于城市內某一區域或社區組團[26],為居民提供多種文化娛樂活動場所,如運動場、游樂場、泳池、社區花園、溜冰場、露天劇場等,其配套服務設施較為齊全、規模中等(從幾公頃到十幾公頃),并基于區位環境特點而呈現出不同的風貌——不但自然優美,還常包含散步道、野餐區、觀景點和環境教育場地等,是區域公共活動的中心;3)鄰里公園(Neighborhood Park),面積較小、見縫插針地融入街區建筑的房前屋后,為居民提供小范圍的休閑場所和日常公共服務,例如餐廳、花圃、兒童游戲場、草地、幼兒園、乒乓球臺、垃圾回收處等,切實地提高了附近居民的生活質量。
全面梳理慕尼黑城市公園可以發現其功能鮮明、類型多樣。1)景觀公園(Landscape Park)。慕尼黑的大多數公園都深受英式風景園的影響,呈現密林草地、緩坡亭榭、自然柔美的景觀特征。其中杰出的代表“英國花園”,以375hm2的面積超過了紐約中央公園和倫敦海德公園,成為世界最大的城市公園之一,并作為第一個英式風景園,以其經典的景觀設計深刻影響了其后的大部分慕尼黑公園。2)運動公園(Sport Park)。豐富多樣的體育運動設施和場地是慕尼黑城市公園的另一突出特色,幾乎遍布全市每個公園綠地之中,甚至成為很多公園的主要功能之一。奧林匹克公園(Olympia Park)是在1972年夏季奧運會場地的基礎上改建的大型體育公園,為全城提供重要的體育、文化、社會和宗教活動與節慶場地,并在帶動城市區域發展上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成為世界各國奧林匹克公園建設的典范。3)歷史文化公園(Cultural and Historic Park)。作為歐洲最早開放王室私園的城市之一,一批歷史悠久、保存完好的公園為慕尼黑增添了豐厚的人文底蘊,例如始建于1664年的寧芬堡宮(夏宮)曾是歐洲著名的皇家宮殿,其皇宮花園最初是典型的巴洛克風格,1800年部分改建為自然風景園;位于老城中心的豪芬花園(Hofgarten)原是巴伐利亞選帝侯的王宮花園,至今仍保留著法國巴洛克風格的建筑和園林;還有南北老墓園、新舊植物園等,都是慕尼黑重要的歷史文化公共空間,每年吸引來自世界各國的大量訪客。
慕尼黑全域公園分布呈現以下特征。1)作為公園系統基礎骨架的市級公園集中于主城區,是慕尼黑城市公園的精華和最具魅力的代表,其分布呈現出“兩軸多點”的形態特征(圖2):“生態軸”為沿伊薩河縱貫市區的生態主廊道,是慕尼黑面積最大、最為連貫的公園帶,包括英國花園、馬克西姆花園、伊薩河濱水綠地、動物園等重要的大型城市公園綠地,也是深受市民喜愛的公共休閑空間,充分反映了自然要素對城市公園分布的影響;“歷史軸”由起點為慕尼黑老城并向西橫向發展的系列皇家林苑組成,包括王宮花園、老城墻遺址綠環、皇家植物園、鹿苑(狩獵場)和寧芬堡宮(夏宮)等,這些擁有200余年歷史的皇家園林是慕尼黑獨特的歷史人文要素在城市公園系統中的典型代表;此外,“二戰”后城市在北、西、東3個城區分別修建了大型城市公園(奧林匹克公園、西園、東園)來補充公園主體框架的不足,是城市發展戰略對原有城市公園基礎骨架空間調控的反應。2)社區公園全方位延展了公園系統的基礎骨架,特別在主城區外圍一些大型區域公園的修建,形成了更加完備的城市公園系統框架,并起到了提高城市區域環境質量(如Pasinger城市公園、Luitpold公園)、帶動城市新區經濟發展(如Rimer公園、南園)的關鍵作用。3)鄰里公園是慕尼黑城市公園體系中數量最大的一支,如毛細血管一般分布于全市域的每一個角落,它們不但將市級公園和社區公園銜接成一個完整的系統,并且承載了大量城市社會公共服務基礎網絡的功能,是保障城市居民高品質生活的重要設施。

圖2 慕尼黑城區主要城市公園的分級與分布(張菁藝改繪自https://www.dreamstime.com/map-city-munich-bavariagermany-vector-image132923865)
2個多世紀持續發展形成的三級公園體系全方位融入了慕尼黑的城市基底,不但實現了物質空間層面的交融,而且承載了大量豐富的社會、文化功能,成為提升慕尼黑城市綜合競爭力的有效途徑之一,其公園建設實踐分別從以下4個方面突出了城市公園的公共屬性。
1)全員化的運動場地設置(表1)。研究顯示,高質量的城市公園對所有人群的身心健康都有直接和明顯的提升效應[27]。面向全年齡段的休憩和運動場所一直是德國城市公園建設的核心目標之一,在慕尼黑,運動場地及設施與城市公園及公共綠地之間完成了大范圍的緊密結合:小到乒乓球臺、兒童游樂場,大到足球場、跑馬道、燒烤區、陽光草坪等,全方位滿足人們的運動、健身和休閑需求(圖3、4)。

表1 慕尼黑全員化運動場地及設施基本情況

圖3 公園里的冰壺運動在冬季很受中老年人喜愛

圖4 公園里的乒乓球是老少皆宜的運動
2)需求導向的社會服務供給。從1789年開始建設的英國花園為開端,面向各階層市民的社會服務就是慕尼黑公園建設的主要目標,特別是20世紀70年代之后的城市發展策略中,明確提出將“按需求導向發展社會基礎設施”作為提高城市生活質量的有效手段,因此慕尼黑堅持將社會公共服務的部分內容有機納入城市公園網絡:幼兒園、兒童游戲場、啤酒花園、運動場、垃圾回收站等便民生活設施,最大限度地服務于居民的日常生活,贏得了市民的普遍好評(圖5、6)。

圖5 Leopold公園內的幼兒園(左側木柵欄內)

圖6 奧林匹克公園內的運動場
3)豐富多樣的文娛活動。城市公園一直是慕尼黑重要的文化展示場所之一,秋季以“特蕾莎草地”為主場的“慕尼黑啤酒節”是全世界最大的節慶盛典之一,每年吸引約600萬來自世界各地的觀光客,期間獨特的巴伐利亞餐飲和服飾文化異彩紛呈,不僅傳播了本土文化,還為城市創造了巨大的經濟效益。英國公園中的日本茶社每年舉行日本文化嘉年華,展示日本傳統服飾、歌舞、音樂和美食等,吸引著成千上萬的參與者,極大地豐富了慕尼黑的多元城市文化(圖7、8)。

圖7 英國花園夏季的日本文化嘉年華

圖8 啤酒節期間城墻遺址公園中的巴伐利亞文化秀
4)靈活多變的功能轉換。慕尼黑城市公園還具有用途多樣、靈活轉變的特征,不但建有全年可用的常規運動設施和場地,還普遍根據季節或城市發展的需要靈活轉換公園內的場地功能,舉辦各種文娛活動來吸引公眾參與,豐富城市生活。例如很多公園內的緩丘草地在夏天是燒烤區、運動場或休閑區,到了冬天就變成平底雪橇滑道(如西園和雷姆公園等);有些公園定期舉辦露天音樂節(如國王廣場公園的“三生”夏季音樂節、奧林匹克公園的音樂節等);還有些公園在節假日增設啤酒花園(如皇冠公園、特雷薩草坪公園等)(圖9、10)。

圖9 國王廣場公園夏季露天音樂節
如今的慕尼黑經濟發展勢頭強勁,作為德國人口密度最高的城市③,近年來卻連續在世界宜居城市④和可持續發展城市⑤評比中名列前茅。如此佳績的獲得很大程度得益于其高質量的城市環境品質和公共服務水平,其市域范圍內系統、完整、優質的城市公園建設功不可沒。慕尼黑的城市公園不但是其城市景觀形象的重要組成部分,還擔當了提高城市生活質量和城市治理水平、引導城市發展的重要作用。
慕尼黑的城市公園實踐可以為我國的公園城市建設帶來以下啟示。1)利用大型公園建設項目形成區域發展引擎,帶動片區發展。我國許多城市,特別是大城市已經進入了存量發展時期,城市中不少大型廢棄公共用地和老舊街區急需更新改造。慕尼黑的實踐證明,大型公園建設引領的混合開發項目可以提供高質量的公共配套服務,吸引大量居民、激發區域活力,為周邊住宅和辦公用房貢獻相當比例的溢價,是帶動區域更新和促進城市發展的一條行之有效的途徑。2)舉辦特色文化活動和體育賽事,提升城市國際影響力。大型公共賽事對城市發展的拉動力十分顯著,慕尼黑通過舉辦“國際花園展覽會”(1983年)建設了西園,舉辦奧運會(1972年)建設了奧林匹克公園,它們都成為區域城市發展的有力依托,賽事結束后形成了以這些公園為核心的新城區域中心,促進了慕尼黑全域的平衡發展。更不用說每年9月下旬至10月第一個周日在特雷薩草坪舉行的慕尼黑啤酒節,為慕尼黑吸引約600萬國際游客,不但拉動了城市經濟,并且發展成為世界最盛大的民俗節日之一,為慕尼黑帶來了良好的國際聲譽。3)創造多樣化空間環境承載社會基礎服務功能,強化市民歸屬感。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城鄉人口流動性加強、城市人口構成越來越復雜,城市公園可以通過營造不同的空間場地,將各類運動項目和盡可能多的日常活動融入其中,以此增加市民的參與度和使用頻率,滿足城市中不同人群的使用需求、營造社區歸屬感,這對于保持現代城市的安全健康和可持續發展尤為重要。4)動態保護已有城市公園資源,改進服務功能和服務設施。經歷半個多世紀的變遷,我國很多城市老舊公園已經出現功能單一、設施老化等問題,在城市用地緊張的情況下,保護和充分利用已有城市公園資源就顯得尤為重要。慕尼黑的城市公園始終處于動態更新中,市政府和區域政府經常拿出經費對轄區內各類公園進行完善,例如針對新需求改善老舊場地功能、采用新能源新技術、設施更新換代、添加兒童游戲場地和便民服務設施等,使得全域內各類公園充滿吸引力,城市始終保持高質量的公共服務品質。
改革開放40多年來,我國城市公園建設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城市公園的數量增長較快,面貌大為改觀。然而很多城市公園的建設重點還處在對其空間布局及景觀質量的提高階段,如何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索公園與城市的關系,突出城市公園的公共屬性,為提高城市生活質量、助力城市可持續發展、建設公園城市而服務,可以從慕尼黑城市公園的建設實踐中吸取一定的經驗。
注:文中圖片除注明外,均由作者拍攝。
注釋:
① 參考慕尼黑市園林局2021年最新數據:https://www.muenchen.de/rathaus/Stadtverwaltung/baureferat/wir-ueber-uns/gartenbau.html。
② 參考慕尼黑市2020年人口數據估算。
③ 人口密度為4 500人/km2。引自維基百科:https://en.wikipedia.org/wiki/Munich。
④ 參考Monicle雜志2021年生活質量調查報告[EB/OL].(2021-06-24)[2021-12-11].https://www.prnewswire.com/in/news-releases/copenhagennamed-monocle-magazine-s-best-city-in-its-2021-quality-of-life-survey-886938304.html。
⑤ 參考Arcadis.Citizen Centric Cities: The Sustainable Cities Index 2018[R/OL].(2018-10-13)[2021-12-11].https://www.arcadis.com/campaigns/citizencentriccities/images/%7B1d5ae7e2-a348-4b6e-b1d7-6d94fa7d7567%7Dsustainable_cities_index_2018_arcadis.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