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左金婷 重慶大學建筑城規學院 碩士研究生
顧紅男 重慶大學建筑城規學院 教 授(通訊作者)
當前,人類社會在各個領域都逐漸走向全球化,這是人類的進步,但在某種程度上也形成一定的破壞。批判的地域主義理論在歷經了20世紀中期大量學者對地域主義的廣泛討論后,弗蘭姆普敦在80年代正式建立起一套較為具體的建筑理論系統。批判的地域主義理論作為一種對統一化、全球化建筑的反抗,無疑對當時乃至后續的建筑理論與實踐都產生了潛移默化的重要影響。
然而,不可否認的事實是掃蕩世界的全球化、國際化波浪在逐漸侵蝕本土藝術和風俗,建筑的地域性也在不斷遭受弱化。在這種背景下,批判的地域主義是否還有存在的意義和價值?建筑師又如何在全球化和地域主義之間建立一種微妙的平衡?對于上述問題,需要再次進行批判性的討論。
在全球化高速發展的今天,世界各地都還仍有堅守批判的地域主義理論的建筑師們,承載著調和普遍性文明和世界文化的責任。2017年普利茲克獎得主,由拉斐爾·阿蘭達、卡莫·皮格姆和拉蒙·比拉爾塔組成的RCR建筑事務所,從1987年建立以來一直致力于在故鄉西班牙赫羅納省奧洛特鎮堅持地域主義的實踐。
因此,本文從批判的地域主義視角對RCR的建筑實踐及思想進行實地考察、閱讀和分析,以此作為在全球化語境下堅持批判的地域主義理論的建筑實踐先鋒,探索批判的地域主義在當今時代背景下的發展和影響。
肯尼斯·弗蘭姆普敦在《走向批判的地域主義——抵抗建筑學的六要素》中如此表述:不能完全否定現代主義,也要吸收現代主義建筑的進步之處,活化運用到建筑實踐中[1];回歸自然,理解過去,尊重建筑場所的風土性;建構恰當合理;觸覺與視覺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在實踐中應重新詮釋地域性而不能直接引入形態;應對現代建筑實踐進行積極批評[2]。進一步解析可得出批判的地域主義是融合了地理環境、社會文化、現代化進程三方面而形成的。首先,批判的地域主義批判地接納現代主義的進步與解放;其次,對于地域環境觀的思考可以衍生為對于地域自然環境條件的回應,通過設計手段呼應場地的地形、脈絡與自然氣候;另外,選擇合適的文化要素形成獨特的空間意向,表達地域中的人文歷史背景。當前對地域主義的處理策略有“陌生化”與“熟悉化”,前者反映了一種“與地域環境為友”的觀念;后者則反映出地域建筑文化在發展中延續的秩序與規則。
1.2.1 對自然的思考
從筆者搜集的有關RCR建筑的訪談中來看,自然是激發建筑創作的源頭之一,建筑師對家鄉奧洛特自然環境的熱愛,從而對建筑與自然之間的關系進行深入思考。
RCR的家鄉奧洛特小鎮被卡羅薩火山公園環繞,擁有獨特的自然火山地貌:溪谷與群山并存,火山地貌滋養出繁盛的植被,也形成了獨特的地質形態。RCR在奧洛特美術學院受到的訓練也使他們養成了觀察自然的習慣,并逐漸形成了自己閱讀自然的方式[3]。
RCR認為建筑與自然的關系是:“藝術(延伸到建筑)必須是從自然開始,因為人類和自然有著不可分離的關系。”[4]但實際上一旦建成一座建筑,就意味著建筑內的一切與自然隔離了,而他們則試圖在建筑與自然這對矛盾體之間建立某種關系,打破建筑和自然的邊界,靠近自然,將建筑當做人和自然的媒介,把自然的屬性傳遞給體驗建筑的人。
1.2.2 受建筑與藝術的影響
RCR能夠形成自己的建筑語言,除了對本土文化傳統的接納,也通過吸收加泰羅尼亞地區以外的世界性建筑藝術文化來接觸更廣泛的靈感世界。從密斯·凡·德·羅的流動空間到新理性主義,從路易斯·康單個元素的清晰表達到京都的禪意庭院,從理查德·塞拉的耐候鋼雕塑和蘇拉吉的繪畫創作。RCR引用密斯的話:“真正的建筑是客觀的、不帶歷史偏見的,是時代內部結構的表達。”[5]這意味著建筑不是效仿過去,而是理解過去,通過塑造空間從而展現出場所精神與時代精神。RCR在設計實踐中繼承了密斯“極少主義”并且進行著不同的嘗試,他們在處理建筑與自然關系的方式上則借鑒了日本傳統建筑。
弗蘭姆普敦提出的“批判的地域主義”主張正確地看待鄉土文化和傳統精神,肯定了場所精神的重要作用,指出設計要結合地形、氣候、環境、黃線等自然因素。RCR關注當地的歷史文化及自然地形,將建筑作為人和自然的調節劑,與自然景觀完美地交融,使人類的活動與外部的景觀產生更加緊密的聯系,也通過人介入建筑或場所從而實現人、建筑、自然多層次的對話關系。
2.1.1 場地環境的塑造
RCR認為自然環境永遠是建筑最重要的背景,因此建筑與自然的融合除了對地形、氣候、雨水、風和植被等區域特征的充分理解,也來自對明暗光線、季節色彩的細致觀察體驗。
Tossols-Basil 田徑場位于奧洛特市市區和火山自然保護區之間的緩沖地區。RCR希望田徑場傳達出與景色結合的建筑精神,在滿足運動員的基本訓練需求的前提下,盡可能地保留下場地原有的植物景觀,維持生態系統的平衡,因此保留了跑道內足球場的植物[6](圖1),將球場置于旁邊的空地上。在空間上,場地原有的樹木被當做最重要的建筑材料,考慮到運動員的視線需求,在中間的樹林中開出若干視覺通道,運動員在跑道上的身影若隱若現,穿梭在自然景觀之中(圖2)。樹木隨著季節的變化,也會給田徑場帶來不同的景致,陽光的滲入受到樹木季節性的控制,枝葉從夏季的繁茂到冬季的蕭瑟,狀態也從不透明逐漸變為半透明直至掉落。帶有間隙的鋼筋和雜碎石鋪砌而成的地面不會阻止草木的生長(圖3),雨水也可以自由地滲入地表,從而保持場地原有的自然環境。

圖1 Tossols-Basil 田徑場

圖2 景觀視線分析圖

圖3 帶有間隙的鋼筋地面
2.1.2 室內外空間的滲透
在處理室內外關系時,RCR不喜歡用一個非常強烈的界限來進行分割,而是通過模糊內外空間,打破建筑與自然之間的邊界。Les Cols休息廳中借助玻璃的折射與反射特性將室外的樹木、天空等自然景觀引入室內,強調了與自然景觀的視覺互動;地平線則使用不同類別的“間隙”和從窗區域延伸出的活動空間來加強人與自然景觀的親近體驗等[1],這些邊界虛化的方式都使得建筑在自然中得到更完整的體現。
位于西班牙帕拉莫斯鎮的貝洛克酒莊,采用半地下的方式,建筑和自然之間的共生關系發生在通往地下的路上(圖4),傾斜的墻壁沿著葡萄園和森林的邊界延伸,折線形的金屬屋頂如同相框一樣,定格出一面開闊的景觀視野(圖5)。進入地下的釀酒廠后,鋼材質的墻壁都是斜的,建筑通過鋼板間的縫隙將空氣、雨水、自然光線引入室內,創造出變化無窮的光影效果,內外邊界的關系變得模糊而曖昧。

圖4 酒莊入口

圖5 折疊的金屬屋頂下
Tossols-Basil田徑場旁的休息亭(圖6)輕薄頂蓋下的留白空間形成了一個觀景框,框架與觀者視線之間的角度隨著人的行走不斷變化,根據步行方向的不同,觀景框也呈現“由封閉到開敞”或“由開敞到封閉”的變化,在景觀空間內產生了微妙的聯結。

圖6 休息亭
托·斯·艾略特在《傳統與個人才能》中解釋傳統:“傳統是一種過去性和現時性、永久性和暫時性有機結合的歷史意識。傳統與當代共生,并互相影響,傳統并非是單個文本的機械拼貼,而是一個具有自我組織、自我調控以及自我修正的超常生命有機體。”[7]在RCR的實踐中也可以看出他們在積極地尋求傳統人文和時代發展之間的平衡。
2.2.1 與歷史建筑的共時
在RCR工作室(Barberi實驗空間)的下沉會議室的設計中(圖7),舊有的遺跡與新置的材料各自保持完整和獨立,同時互相成就,共同為建筑師的工作構建了一個內向、寧靜而且豐富的環境。用新材料玻璃進行天窗的封閉和院落的圍合,從而形成通透的視線和輕松舒適的工作氛圍,地面和豎向圍合則全部使用耐候鋼板;舊的遺跡包括四根生銹的鐵管作為主要支撐結構,底部是用磚石以及混凝土砌筑的方臺。整個會議室半地下的空間都是新材料開拓出來的新空間,也使得原來深埋的地下柱礎得以暴露,舊結構支撐了新材料,新材料也解放了舊結構。

圖7 RCR工作室
2.2.2 對傳統生活的再現
RCR認為“建筑的主要目標之一應該是讓人生變得更美好,增強歸屬感,并增加人們生活的快樂和樂趣”,RCR在細微的空間處理中詮釋著西班牙人傳統的生活方式,在Les Cols餐廳的設計中,入口的水池便于客人洗手,“T”字形平面中的縱向部分可以放置當地傳統吃飯的大餐桌,水池及餐桌的設計都是對當地傳統生活的再現。
RCR雖根植本土,但并非孤立地強調鄉土文化和傳統精神。RCR最常使用的鋼材和玻璃都是現代工業中最常見的材料;在形式上往往帶有極簡主義的意味;雖然對于環境處理得很詩意,但對建筑的建構與細節卻非常嚴格。
2.3.1 現代材料的應用
彼得·卒姆托說:“在自然中建造東西時,重要的是建筑材料必須與周圍已經存在很久的材料自然地融合。”[8]RCR鐘情于耐候鋼與玻璃,并且試圖通過專注于單一的建筑材料來釋放其無限種可能性,從而實現對自然意向的表達和空間氛圍的營造。
在RCR很多作品中,都利用鋼材將人在自然環境中的空間體驗記憶抽象進建筑,以此表達自然的意向。例如在Les Cols餐廳中,利用扭轉的鋼條模擬古宅中隨處可見的藤條;在赫羅納省貝古爾的森林公園中,以自由曲線的鋼板細條模擬蜿蜒的小徑,猶如舞動的植物,增添了公園的活力。
另外,材料也是RCR空間氛圍營造的工具,“就物質性而言,唯一吸引我們的是材質有助于表達空間的本性”[9],這是RCR對材料使用的態度,除了關注材料的感官體驗,更為重要的是材料對于空間氛圍的營造。在Les Cols休息廳項目中,層疊的玻璃取代實墻作為建筑的圍護結構,室外的光和樹影被室內帶有紋理的玻璃多重反射進入室內,建筑的邊界也被亦真亦幻的自然景色取代(圖8);在霍夫海德火葬場項目中,RCR用扭轉的條形考頓鋼板在建筑外圍營造了一種自內而外、愈發開闊的灰空間序列,以期望使用者能感受到寬慰;而貝洛克酒莊則是一個關于陰影和黑暗的地下世界,通過沉重的鐵門就仿佛進入了一個地下迷宮,RCR意圖讓黑暗喚醒人們的觸覺、嗅覺與味覺,斜坡的盡頭是品酒空間(圖9),穿過鐵板之間感受狹縫的微光、潮濕的泥土和手中的葡萄酒,塑造了一個神圣、隱秘的洞窟空間。

圖8 Les Cols休息廳

圖9 貝洛克酒莊品酒空間
2.3.2 思辨性的建構方式
弗蘭姆普敦在《建構文化的研究》中提出建構的含義是“詩意的建造”,本質是思索建筑空間和結構、構造方式的內在關系,背后隱藏著技術和文化的雙重意義[10]。而RCR也十分注重如何“詩意”地處理結構細節,如Les Cols宴會廳中鋼索的端部支撐了弓形屋頂,使得屋頂自由地架立在石造墻頂部細長的鋼鐵邊緣上,利用結構的強度和彎曲韌度營造漂浮的屋頂。其構造幾乎裸露在透明的空間中,以此表達建構的嚴謹、統一的邏輯性。
通過前文中對RCR建筑實踐的分析,基于弗蘭姆普敦的批判的地域主義的六要素,總結出RCR地域性實踐的設計策略(表1)。從中可以看出,RCR的作品運用現代主義的空間模式,通過對材料特性的充分理解和建構技術的精準控制,以現代、抽象的方式闡釋地域、歷史、人文,使建筑與自然地域環境保持共生。

表1 RCR地域性實踐的設計策略
RCR的建筑作品是對批判的地域主義思想的具有意義的探索和實驗,RCR重視并尊重地域和傳統,同時接納當下現代建筑的發展,融合現代性和地域性,在建筑中深刻把握人與自然的關系,創造以一種打破常規的、符號化的地區建筑語言,實現“陌生化”的建筑創新,為全球化背景下如何孕育新的地域主義的未來探索提供了新的思路。
圖表來源:
圖2:EL Croquis.EL Croquis115/116 RCR Architects.Madrid:EL Croquis,2005:22.
圖7:EL Croquis.EL Croquis 138 RCR Architects. Madrid:EL Croquis,2008:249
圖8:EL Croquis.EL Croquis 138 RCR Architects.Madrid: EL Croquis,2008:91
其余圖片表格均為作者自繪自攝